文|方圆记者 黄莎 通讯员 黄迪
(来源:CFP)
这样一只仿制的名牌表,每只成本费用约为1000元,售价为2000元至3000元不等,而同款正品手表市场价可达十几万元甚至上百万元
广州夏日的一个清晨,天还蒙蒙亮,一个女生从家里出门下楼,推开单元楼道的大门,未待单元门关上,楼外的一名男子迎着她快走了几步,用身体抵住了大门。此次擦肩而过,双方都没太在意。
这名男子是上海市公安局嘉定分局的王坚,他抵住门后,后面的队友迅速跟上,大家一起上了楼。他们蹲守的嫌疑人陈贝就住在这栋楼的9层,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乘坐电梯上到8层后,再从消防楼梯步行至9层。
正当大家密切监视嫌疑人所住房屋的情况时,王坚发现电梯上行并停在9层,而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就是刚刚在单元门碰过面的女生。女生径直走向目标住宅,掏出钥匙,打开了防盗门。王坚没有一秒的犹豫,冲上前卡住门问道:“这是陈贝家吗?”
女生一脸疑惑地回答“不是”。王坚看到她诧异的表现,也有点动摇了,难道来错地方了?现在再确认地点恐怕为时已晚。
当王坚等人有些失落懊恼时,一名举着手机正在通话的男子从客厅走了出来想看看情况,而此人正是陈贝……
陈贝50多岁,和妻子陈丽共有三个女儿,王坚他们碰上的女生便是陈贝的小女儿。
陈贝很早之前就做手表生意,卖过杂牌手表,也卖过品牌手表,后来在广州做过高仿手表,仿过不少品牌,觉得哪个赚钱就仿哪个。
2017年,陈贝夫妇把目光转向了手表品牌“百达翡丽”。“百达翡丽”有几款手表的背壳是透明的,能清晰看到内部复杂的机芯工艺,市面上能仿制成的人少,如果他们能成功仿制,必能收获可观的利润。
由于手表的背壳透明,所以需要改装配套夹板来掩饰假机芯。陈贝尝试着找人制作过这个配套夹板,但是得到的答复都是做不了。怎么解决技术问题,陈贝想到了老朋友王卫河。
王卫河比陈贝年长几岁,原来在辽宁省丹东市一家手表厂工作。2009年,王卫河被手表厂派驻到广州从事销售业务,也因此认识了在钟表城做手表生意的陈贝。陈贝每个月都从他们厂里拿几十个机芯做手表,俩人的业务关系一直持续多年。在陈贝眼里,王卫河是个可靠的合作伙伴。
当陈贝联系上王卫河时,王卫河的儿子王晨青正好从父亲之前工作的手表厂里离职,打算自己单干。父子俩想着单干也得要有稳定的客户,陈贝对配套夹板的需求量不小,每月大概都需要订几百件,不如直接和陈贝合作,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2017年秋,由陈贝投资60万元、王卫河投资30万元的精密零件加工厂在丹东市正式开工。王晨青担任厂长并负责生产,工厂开给员工的工资、原料的采购资金、购入新设备的成本由王卫河和陈贝商量着决定。
刚开始改装机芯配套夹板,王晨青他们也不太会做,透明的背壳对他们来说,确实也是不小的挑战。王卫河说:“想要改成接近正品的式样,就要把原来的机芯夹板拆下来,再把做好的夹板装上去,这个过程就是改装机芯夹板。这个改装只是为了让机芯背面看起来漂亮些,更像一些,但要跟真的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本来机芯的构造就不一样。反正慢慢琢磨、慢慢弄呗!”
除去配套夹板,一只成品手表还需要各种相对应的零配件。陈贝夫妇利用在行业内多年来积累的人脉,找到了在广东东莞开手表配件厂的梁为杰,由他提供手表表壳。梁为杰同样在手表行业打拼多年,他自己也在做仿冒名牌手表的生意,跟手表相关的大多数零配件他都能提供,他对外宣称“有需求的,我都可以供货”。
梁为杰厂里制造的表壳上并没有“百达翡丽”的商标,他们都明确知道,自己造的就是山寨表,但业务对接时,聊天记录里都直接用正品的手表型号代称。梁为杰还给员工发送过“百达翡丽”手表的图样,并要求他们仿照图样生产配件。
离梁为杰的工厂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家字面工厂,老板叫文阳,这家厂可以做手表的指针、面板,于是梁为杰便也承担了采购手表字面的工作,由他负责联系订购并一起打包寄送。而这家字面工厂制作的成品,都明确有“百达翡丽”的商标。
有了各类配件,陈贝再找人组装,一只成品仿表便完成了。原来组装师傅是陈贝的一个亲戚,但在2021年4月,陈贝找到王卫河父子,希望他们能帮忙物色一个新的装表师傅,说原来的师傅出事了。虽然陈贝没有明说,但王卫河很清楚,这就是装表的师傅“被抓了”的意思。很快,王晨青在原来工作的手表厂里找到好友卢力,让他在工作之余帮忙组装。卢力每组装一个收25元。
至此,以陈贝、陈丽为核心的制假链条组建完成。这条链条涉及三家工厂,分别由王氏父子的精密零件加工厂提供配套机芯夹板,梁为杰的手表配件厂提供表壳以及文阳的字面厂提供手表字面,这几家合作工厂只收配件费用,均不参与后期的销售分成。
陈贝他们仿制的表质量一直都挺不错,也提供一定的售后服务。为了甄别出是否是自家出品的仿表,也怕别人拿着他们的仿表继续去仿制,他们还在手表的包装纸上贴了一个小小的标签,印有他们内部才知道的称呼“PF”,找陈贝他们买手表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2021年7月29日,警方在梁为杰位于广东东莞的手表配件厂里查获大量假表表壳。(来源:受访者供图)
陈贝他们还有一些惯用语,例如直接使用品牌的英文名称缩写“PP”,又用“5167”“5711”“7118”等指代各款手表的型号,这些型号与品牌官网使用的型号是相同的。
王晨青说:“陈贝在行业内有点名气,他做出来的手表叫‘PF厂’出品,行业里认他做的东西。”陈贝也是个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他和王卫河之间的合作,甚至都没签过协议书,陈贝付钱也很干脆,王晨青都说“不需要催着对账”。
日常的工作对接,基本都是由陈丽负责。统计配件需求、联络工厂订购以及账目核对等,陈丽的手机里有着和各方沟通联系的大量聊天记录。例如,陈丽向王卫河订购机芯配套夹板后,会给他发银行转账凭证,而王卫河在2018年2月也给她发过消息说,“开厂到现在赚了50万元,明年会更好,今年没经验”。
实际负责加工厂经营的王晨青会定期向王卫河汇报应收账款的情况,父子俩还会研究怎么造得更像。2020年4月,王晨青给王卫河发了一张仿制配件的照片,王卫河回复他说“还行,慢慢研究小细节”“越像越好呗”。
王卫河说,他们造的就是个机械表,具有表的功能,只不过它不可能达到正品手表那么高端的工艺,精度上也能察觉出明显差距。但外观上,他们已经做得很像了,品牌商标花纹等都模仿得比较像。而随着手表一起发出的包裹里,通常都还塞有伪造的品牌证书,标牌、手表说明书等也一应俱全。
这样一只仿制的名牌表,每只成本费用约为1000元,售价为2000元至3000元不等,而同款正品手表市场价可达十几万元甚至上百万元。
就在陈贝等人的造假“事业”进行得红红火火的时候,上海市公安局嘉定分局接到一条匿名举报线索,摸排侦查后,发现陈贝等人有销售假冒品牌手表的犯罪嫌疑,于2021年3月8日立案侦查,并部署了涉及2省6市区域的集中收网行动。
警方部署集中收网行动时,突然收到消息,陈贝夫妇将在2021年7月29日赶早班飞机前往安徽,这对警方而言有利有弊。一方面,夫妇俩打算坐早班飞机,势必会很早出门,警方只需在外蹲守就可能抓到人。但另一方面,因为短时间内无法在安徽机场布置警力,此次抓捕绝不容有失。这也是为什么王坚看到女生打开住宅的防盗门后,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因为他怕再耽搁下去容易再生变数。
当时,王坚等人看到陈贝正在打电话,非常紧张,因为这意味着,电话的另外一头很容易就发现“这边出事了”。陈贝到底在给谁打电话呢?
一冲进屋里控制住陈贝,王坚迅速掐断陈贝的通话,通话记录显示来电是一个3位数的号码,这就意味着对方是一个跟陈贝关系很亲密的人,这样的人知道陈贝的底细、帮他通风报信,甚至是他的同伙的可能性更大。
陈贝夫妇家中的客厅里,摆着一尊佛像,佛经一直在循环播放,家里空间不小,装修得很朴素,阳台还挂着两个传统样式的灯笼。
这时,一个人影闪进了家中的厨房,厨房推拉门被大力地关上,发出“砰”的巨响,那人正是陈丽。厨房门没法上锁,陈丽只是用身体顶住,但很快一个队员便推开门冲进去将她控制住。
而两次帮警方“开门”的陈贝小女儿,不仅在回答王坚最初的提问“这是不是陈贝家”时就很有“演技”,甚至在被揭穿后,仍能返场出演。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躺地上,说自己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仿佛是警方将她吓出个好歹。
经过一番搜查,警方并没有在陈贝家中搜到任何假冒品牌的手表或是手表的半成品,只找到一些疑似账本的笔记,上面写着“5711”“5167”等数字,还有一些数字看起来像待结的钱款数额。
这或许也是他们一家面对警方的“底气”,觉得家里没东西,查不到自己身上,于是都很“坦荡”地说:“我们是被冤枉的!”“警察怎么找到我们家了!”听到他们的狡辩,王坚也并不觉得意外,他说:“犯罪嫌疑人有辩解很正常,但我们确信没抓错人,毕竟前期也做了很多工作。”
不过,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证据尚未找到,那便是陈丽的手机。王坚要求陈丽交出手机,陈丽竟然回屋找来了几个没电的旧手机。
一再逼问下,陈丽仍然不肯交出常用手机,警方只好边打陈丽的电话,边在卧室里翻找。
这时,在客厅里守着陈贝的队员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声音,循着声音走进了厨房,发现传出的声音与客厅播放的佛经类似,难道厨房也有收音机之类的装置在播佛经吗?
再仔细一听,队员有点不敢相信地把目光投向了厨房的米桶,他把手伸进去一点点找,发现在米桶最深处,竟然藏有东西!把它挖出来一看,正是陈丽慌忙下藏进米桶但还未来得及设置为静音的手机。
这部手机里,藏有大量涉案聊天记录与图片,对取证工作至关重要。王坚事后仍心有余悸,他在工作笔记里写下,“试想如果当时陈丽将手机调成静音或关机,再要找到这部手机难度可想而知”。
而在警方要把陈贝夫妇带走时,陈丽还向他们提出自己的最后一个请求,问“能不能再拜拜”,指的是朝客厅的佛像再拜一拜。王坚觉得不影响什么,就答应了,但当他看到陈丽十分虔诚地跪拜时,他觉得还是挺可笑的:“陈丽做了违法犯罪的事情,居然还在求佛祖保佑。想得到保佑,又为什么要犯法呢?”
由于陈贝突然的行程安排,他们成了当天收网行动的第一站,其他目标分散在辽宁丹东,广东东莞、佛山等地,涉及组装厂、配件厂、经销商等全链条还有19个目标,而多家工厂都要等当天上午8点半左右工厂开工后再实行抓捕,二者存在约两个小时的时间差。
经技术分析确认,陈贝被抓捕时尚在通话的电话来自陈贝的大女儿。大女儿确实觉察出有些不对劲,但万幸的是,其大女儿给王晨青通风报信后,王晨青并不相信警方居然在自己这边也安排了警力。王晨青只是将信将疑,比平常稍早一点到了工厂。工厂开工后,警方也顺利收网,查获了大量造假制假证据。
此次行动,警方出动了上海市公安局经侦总队、分局经侦支队及14个派出所共120余名警力的庞大阵容,成功抓捕了陈贝、陈丽、王卫河、王晨青、梁为杰等人,上述犯罪嫌疑人均被刑事拘留。之后文阳、卢力也自行到公安机关投案。
2021年11月,该案移送至上海市嘉定区检察院。承办此案的检察官陈秋贤最开始提讯陈贝夫妇时,两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均不承认。陈秋贤说:“他们互相推诿,你推我,我推你,都说是对方做的,至于具体造了多少假表,他们也给不出具体的数字。但当我们在陈丽手机里找到他们的交易账单,标有各个型号手表配件的表格,以及字面厂开的收据发票等材料时,他们也都认了。”
经查,2017年起,陈贝夫妇、梁为杰、王卫河父子的非法经营数额为900余万元,文阳非法经营数额为300余万元。
2021年12月2日,嘉定区检察院对此案提起公诉。2022年1月14日,法院对此案作出判决,以假冒注册商标罪,判处被告人陈贝有期徒刑四年,并处罚金180万元;判处陈丽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并处罚金150万元;判处王卫河、王晨青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各并处罚金50万元。其他涉案人员均被依法处理。
对于陈贝等人对法律的无知和漠视,陈秋贤也向《方圆》记者感慨:“他们可能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涉嫌犯罪,品牌意识很薄弱,觉得虽然造的是仿表,但有人买,有钱赚就行。但近几年,打假的力度加大,他们的某些行为也体现出了一定的反侦查能力,说明他们很清楚自己一直游走在犯罪的边缘,也知道早晚有一天会被抓,但可惜的是,他们仍然没有收手。”(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