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震国
一
我租住的这个山村并不大,笼统算起来也就七八栋房屋、八九个老人。这几栋房屋都很新,平时却一直空着,只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那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才会回来住上那么几天。比起山外喧哗的世界,这里显然要冷清得多,也让人有点寂寞。当然,这样的空巢乡村如今比比皆是,并不让人有丝毫的意外。至于那些空巢老人,如今更是难以引起人们的惊诧和同情了。
平日里读书写作累了,我就会到村口走走,因为那里矗立着三棵高大的古樟树。这三棵古樟树一望便知道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人站在浓郁的树荫下一下子就显得很是渺小。这三棵古樟树的树身都有两三人合抱之粗,浓密的树冠洒下一大片的阴凉。树皮枯槁皴裂,树根盘曲延伸,并深深地扎进附近山坡的岩石里面。那些树根的颜色几乎跟岩石的颜色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很仔细看的话,很难分辨得出哪是岩石、哪是树根。其中一棵古樟树的树根就直接横卧在路的中间,脚踩上去,我能够明显感受到脚底有一种呼吸跳动的感觉。
在村民们的心目中,这三棵古樟树就是村里的风水树。我知道风水树不仅是一个村落悠久的历史见证,还是村民们悉心守护的对象。一个山村必须要有几棵上百年或上千年的古树,因为那能代表一个村庄的深度与历史。没有几棵古树的村庄,往往就会显得过于浅显和没有底气。村里的老人告诉我,在20世纪大炼钢铁的年头,附近山上的树木几乎都被砍光了,但是村里却没有人动过砍伐这三棵古樟树的念头。当然也曾有个别人提过这样的建议,甚至有外来的领导也做过这样的动员,但是因为遭到大部分村民的强烈反对,所以最后总算把这三棵古樟树给保留了下来。
听说前几年,也有一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来过村里,想用大价钱买走村口的这三棵古樟树。据说这个房地产公司在城里开发的一个住宅小区,很需要有几棵古树为小区撑起一片阴凉,也为刚刚兴建的新楼盘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从而提高售房的价位。他们已经跑过很多村落,始终没有找到符合他们需要的对象。没想到在我租住的这个小山村村口,竟然发现了这三棵高大的古樟树。面对开发商开出的高价,村里的一些年轻人有些心动,但立即遭到了几个老人的呵斥与反对。我后来才从一个老人那里得知,他们反对砍伐这三棵古樟树的缘由是:砍掉了这几棵风水树,也就等于砍掉了他们村的记忆,砍掉了他们祖辈当年历经磨难、艰苦创业的历史。他们就真的会成为无根的一代,成为一群漂泊的游子。
二
“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圣经》中记述了有人曾试图建造一座联通天地上下的巴别塔,只是后来随着高塔逐渐接近天堂,上帝恼怒了,于是上帝变乱了人们的口音,使他们彼此言语不通,致使造塔工程因为无法协作最后只能停止。在中国广袤的农村,我们很少能看到高耸入云的古塔,也几乎看不到被歌德称作“上帝之树”的西方中世纪哥特式建筑,但可以看到在每个有着自己历史故事的乡村的村口,大都站立着几棵高大的古树。这些古树往往维系着这个地方、这个村落乃至这一族人的世代乡愁,也承载着历史的遗存和传承着祖先的文化。这样的古树往往被村民视作风水树,而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也就是我国古老传说中的“建木”。
“建木”是上古时期一种供神与人自由往来于天地之间的神木,类似于一种可以上天入地的天梯。《淮南子》中就有这样的文字:“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如果说“建木”寄托了人类自由升天入地的美好愿望,那么这三棵站立在村口的古樟树也就是我所租住的这个村的村民,与自己的祖先保持联系与沟通的最好媒介。因为这三棵历经几百年风霜岁月的古樟树不仅昭示着历史,张扬着生命、自然和生存之间的哲理,还预示着这个村落的盛衰和村民子孙后代的兴旺。在村民的心目中,风水树不仅是生命,更是神灵;对其不仅敬畏,更是崇拜。风水树把村民们的精神和灵魂提升到了一个认识自然与人类关系的高度:要敬畏生命,敬畏一切生命。我想,中国那么多的普通百姓之所以如此敬畏风水树,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
伫立在这三棵古樟树下,我时常会觉得这三棵古樟树就像是三个洞悉世事沧桑与人生况味的老人,有着几分神秘的幽邃和神性,会让我不由自主地对自然、对生命产生一种深深的敬畏和崇拜。
三
相对于人类生命的短暂,这三棵古樟树可以说有着近乎神一般的寿命。我曾问过村里的老人,这三棵古樟树大概有多少年的树龄。村里的几个老人没有一个能说得出准确的数字。几十年?马上有人反驳,何止几十年。百来年?还是有人立即反对,肯定不止。三五百年?回答有些迟疑,恐怕还不止呢。几个老人激烈地争论着,最终还是没有得出一个大家都认可的答案。后来在座的年纪最大的一个村民告诉我,他很小的时候就在这三棵古樟树下玩过泥巴,后来又跟村里的小伙伴们在树下捉过迷藏,当年他见到的这三棵古樟树就有这么高、这么粗,七十多年里几乎就没有变过。老人的意思是说,他们的祖辈在时,这三棵古樟树就已经站立在这里了;他们的祖辈走了,这三棵古樟树依然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还一直站立在这里,足以说明古树树龄已经很大。
古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现在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已经超过了“古来稀”,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人还是活不过一棵树的。一个人看似漫长的一生,然而与树比起来也只不过是长出一截枝条的工夫。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说:“自古以来,六十曰老,七十曰耆,八十曰耄,九十曰耋,活到百岁号称期颐或人瑞。”大千世界,茫茫人海,真正能活到“期颐或人瑞”的又能有几个呢?然而我在查阅有关植物书籍的时候却得知,人们常见的柳树可活150年,梨树可活300年,枣树可活400年,榆树可活500年,樟树可活800年,无花果树可活1000年。至于针叶类的植物寿命那就更长了。雪松可活2000年,柏树可活3000年,云杉可活4000年。所以《增广贤文》中才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鹿角码头一家棺材铺的老板想给店铺写一副对联,思来想去不知道写什么才好,最后请来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听完他的话后,没加任何的思索,便一挥而就写下了这样一副对联: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
是啊,仔细想想,在我们的周边,百年以上的树木举目可见,可是百岁以上的老人又有几个呢?而且与人相比,一棵古树尽管树龄漫长,但是始终还是亭亭而立,郁郁葱葱,充满生机,根本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样,往往是老态龙钟和疾病缠身。巴金迟暮之年曾经说过一句至今仍让我心惊不已的话:长寿是生活对我的惩罚!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无疑是人在走向衰老后的一种无奈和无助,只是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和体会巴金老人这句掏自肺腑的真言呢?
四
在我的心目中,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树更本分的事物了。树是植物,植物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动物可以奔跑移动,植物却只能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从种子落入地面的那一刻起,它们出生在哪里,就一辈子只能认认真真地站立在哪里。一年四季,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清晨还是夜晚,树就这么一直默默无语地站立在那里。就如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一文中所写到的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 。
一棵树生长在哪里,就注定一辈子生活在哪里,这似乎是命运为它做出的最好安排。对于这样的安排,所有的树既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也不会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一朵会飞翔的云彩,或是成为一匹会奔跑的小马。它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立着,无怨无悔地欣赏着日出日落,默默无语地承受着烈日和雨雪。春天来了,它们抽枝长芽;秋天降临,它们安静落叶。它们随着四季的转换而转变,随着岁月的增长而生长。一春又一春,一年又一年,它们就这样怡然自得地活着,并不觉得寂寞与孤独,也不感到无聊和伤感。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村口这三棵古樟树也就像这个星球上所有的树一样,一直静静地站立在那里,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从树下走进村来,又望着一拨又一拨的人从树下走出村去。它们既阅人无数,也阅事无数,可以说这个村子里,没有什么人或事可以逃过它们的“双眼”,然而也没有什么悲和喜可以让它们“动容”。它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立着,默默地生长着,长着长着就长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对于这三棵古樟树而言,能成为树也许就是命运最好的安排,也是一生最好的选择。就如印度的泰戈尔在《飞鸟集》中曾写到的:“我做不到选择最好的,是最好的选择了我。”
“我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我只想成为一棵树,为岁月而生长,不伤害任何人。”这是诗人米沃尔曾说过的一句话,这些年来这句话一直让我难以忘怀。为岁月而生长,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默默生长,将生活的印痕不露声色地镌刻在自己的内心,这既是一种自信与达观人生的充分体现,也是一种顺应自然规律、坦然面对喧哗世界的人生选择。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做过这样的畅想,要是我们人类也都能像这三棵古樟树那样默然而立,静静生长,既不争权夺利,又不伤害任何人,那该有多好。然而每次在我浮想联翩,甚至激动不已的时候,那三棵古樟树仍然还是那样默默地伫立着,一阵山风吹过,它们那浓密的枝叶竟然连摇都没有摇动一下。
北京有位叫史冰的女诗人,她有一首题为《做一棵大树》的诗。这首诗有点长,但是诗的一开头就把我给镇住了:“做一棵大树,站成旷世的孤独。”
五
“街角的一棵树,永远不会知道它是一棵树,把自己的阴影慷慨地赠予人们。”我一直觉得博尔赫斯的这句话说得有点武断。没错,树虽然是一种植物,但是在我的心目中,树却与人等其他动物一样,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也有自己的感觉、知觉,只是我们人类一时还不知道罢了。
作家李汉荣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人是为自己活着的,而没有一株树是仅仅为自己活着的,它为鸟儿、为土地、为风、为乘凉的人活着。树比动物高尚,比人类高尚。”我完全同意李汉荣的这个论断。确实,与人类相比,树显然要高尚得多,也无私得多。阿尔伯特·史怀哲说过:“正是通过对其他生命的同情和关切,人把自己对世界的自然关系提升为一种有教养的精神关系,从而才赋予自己的存在以意义。”阿尔伯特说的是人,其实在我的心目中,这段话说的更应该是树。
我一直坚信,这个星球上的每一棵树、每一种植物都有着自己独特的人生。它们就像我们人类一样,不仅有着观察世界的明亮的眼睛,还有着敏锐的听力,甚至有专属于自己的语言和感情。当代诗人牛汉曾写过一首名为《悼念一棵枫树》的诗,记录的是他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时的一种悲凉感慨:一棵枫树被砍刀砍倒后,竟然引得“每棵树,每根草,每一朵野花,树上的鸟,花上的蜂,湖边停泊的小船,都颤颤地哆嗦起来……”。凭借我的直觉,我一直以为树是会讲话的,只是我们人类不知道树的语言是什么,一时听不懂罢了。我曾做过猜想,也许树的语言所采用的声波的波段跟我们人类的发声不在一个频段上,所以我们才接收不到树发出的声音。其实,不要说在偌大的一个地球上,就是在我每天散步的那片山林里,又有谁能听得懂几种动物或植物的语言呢?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会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唉,我们人类其实与大自然的万事万物陌生得很啊!
如今每天下午读书写作累了,我都会走出屋子,来到村口这三棵古樟树下坐上好一会儿。在我的内心深处,总觉得今生能与这三棵古樟树相遇,显然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顾和恩宠。不然的话,茫茫宇宙,上下千年,我们凭什么会在这里相遇,而且又能够一起度过一个个日夜?坐在树下,我常常心怀愧疚。我曾想过,如果自己能早些与这三棵古樟树相遇的话,如果我能早些像这三棵古樟树那样活着的话,我的这一生也许就会有所改变,也许就会有更大的收获。记得三毛在《如果有来生》中写下过这样的文字:“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三毛不仅写出了树的精神,还写出了我的心声。可是,人生没有如果,现在再说这些似乎为时已晚。此刻我所能做的,只有在树下静静地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