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胜
我是2000年左右开始田野考察的,刚开始只是拍照片做笔记,根本没有想到它和自己的文学创作会产生什么关系,它只是个人的阶段性的兴趣,当时是这么想的。但是在山里、在美好的大自然中跑了十多年,十多年的自然观察,几十万字的笔记积累下来的变化是意外的。
我发现自己的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创作,它的面貌甚至是结构都发生了改变。这是一个让我自己感到特别欣喜的变化,就像是解决了自己的一个障碍。因为实际上我之前特别是在诗歌写作的时候有个怪癖,坐着睡着都不太好写,一定要靠在书架上才文思泉涌,这就很奇怪。我家里的书架不是拿来看的,而是用来靠的,我经常靠在那里写诗。有时候我会这样自我安慰,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包括写作。而书架是人类精神的天梯,靠在天梯上写总要容易点,感觉我身后的每一本书、每一个作家、他们所经历的时代、他们的命运都在为我提供资源。这就是典型的以阅读经验为主要写作资源的一个状态。
但是在根本没有为文学创作准备的这些年的自然考察中,十年之间,我意外发现自己摆脱了这种写作的怪癖——走在野外,走在湖边,走在峡谷里,经常会有平时根本不可能想到的句子、结构或者是词直接出现在我脑海里,它们的出现常常让我中断自己的考察,经常是让小伙伴继续往前走,我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记录下飘过我脑海的句子或者是创意,有时甚至直接写下一首完整的诗歌。我的队友们都已习惯,他们会继续往前走,然后给我留下安静的半天。
有一次,我在甘南草原采风,在一个寺庙的后面看见一种植物,它叫扭转马先蒿,它的花距带着一个美妙的转弯,整个花的形状就像一个漏斗。我很长的时间都在注视和观察这些花朵,我感觉到我看到的是大自然的最美妙的结构,当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能不能用这个结构来写一首诗,当天晚上我还记得是在玛曲的那个招待所里面,其实白天我跑来跑去,晚上高原反应挺重的,我就在想哪怕是一边呕吐也要一边写下来,否则在我脑袋里飘来飘去的这些诗句可能就永远没有了,所以我强打精神坐起来,把这首诗完整地写出来。我还记得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有一个世界在我的上面旋转,它要经过,我才能去到别的地方。
那一瞬间,你才会意识到作为大自然的观察者——人究竟处在自然的什么位置,可能对整个宇宙来讲地球只是一个很小的斑点,我们更是斑点中微不足道的尘埃。但是在地球上,在人类已经成为这个蓝色星球的绝对统治者的定位下,人真的是唯一可以连接万物的关键物种,这首诗让我写出了我觉得人类应该肩负的责任,我们对同处这个星球的所有物种承担着责任,观察它们 、记录它们、保护它们是我们的责任。
文学也毫不例外地应该成为这个责任的一部分。后面的十多年里,我的写作还在继续发生着变化,我慢慢地意识到,自然或者生态根本不是一个题材的扩充或者说是个人写作方式的变化,它对我写作的影响甚至整个中国文学的影响是结构性的改变。
我们之前以城市文化为主要题材和资源的写作确实放下了一个很重要的背景——生态背景,我们说的生态背景是包含地球在内的整个星空、整个宇宙,不只是蝴蝶走兽,也不只是花花草草。但是这样一个深邃的背景在我们的文学中常常是被忽略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有一个东西越来越清晰,就是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生态文学,或者说当生态文明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化意识或者政治意识被重新提起的时候,什么样的生态写作才能和它匹配,我觉得在这个中间还有很多具体而关键的问题需要吸引更多有识之士来参与、来讨论。
以我所见,生态绝对不只是我们写作的一个题材资源,它是构成我们文学结构的新的支撑。
我觉得整个自然和生态是古代文人写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因为那个时候的城市很小,自然很大。但是在现在一个城市很大、自然很小的时代,如果说城市的现代化进程没有把生态的背景充分地考虑进去,那么不管是人的现代化,还是城市的现代化,它的基础一定是脆弱的,所以生态作为一个结构性的元素正在进入当代文学,这是时代的需要也是时代的造化。那么作为一个结构性的元素,它进入中国当代文学以后,对中国当代文学必须是一个全面的、基础性的改变,它会促使我们重组当代文学,以应对生态文明时代。
我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优秀的文学家、诗人正在成建制地投入生态文学的建设和开拓之中,开拓者的队伍正在迅速扩大。这样的队伍正在改变着中国当代文学的结构,也在改变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