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交战:席勒绷紧心弦

2023-01-13 00:49李珂
看世界 2022年25期
关键词:侯爵露易丝卡洛斯

李珂

说起德国18世纪的著名戏剧家和诗人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中国人最熟悉的大概是小说《阴谋与爱情》。

虽然席勒在戏剧方面成就更大,但那些戏剧多取材于欧洲历史,在欧美才如鱼得水,到中国难免水土不服。例如《斐耶斯科》取材于意大利历史,《唐·卡洛斯》取材于西班牙和尼德兰历史,《玛丽·斯图亚特》写的是英国历史,《奥尔良的童贞女》写的是法国历史,而《华伦斯坦》则是取材于德国与中欧的历史。虽然他编写的戏剧《图兰朵》在中国也小有名气,但是远不如普契尼的同名歌剧那么声名远播。

席勒的小说和戏剧作品有个共同点,即在理想、道德与公义的矛盾冲突中,展示复杂的人性。

《阴谋与爱情》这部小说,光是中文单行本就出了十几版,漫画也出了3版,甚至被编入了“青少年阅读文库”之类的书目。也许,其流行是因为名字讨巧、一望便知。若说高尔基的《童年》是给小学生看的,那么《阴谋与爱情》就是给中学生看的。

小说的情节是,在德国某公国,宰相的儿子斐迪南爱上了乐师的女儿露易丝,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然而,宫廷上下阻挠他们的爱情,并设下计谋,让斐迪南误以为露易丝移情别恋。妒火中烧的斐迪南,逼露易丝服下毒药,然后自己也服毒而死。

这个故事,剧情很像莎士比亚的《奥赛罗》中,将军奥赛罗误会妻子苔丝狄蒙娜不忠,将其扼死,之后也出于悔恨而自杀。同为剧作家的席勒,很了解年代更早的莎士比亚的戏剧,甚至莎士比亚的戏剧是墙外开花,18—19世纪一度在德国比在英国更受欢迎。但是,这个小说与莎士比亚的戏剧相比,爱情、嫉妒和误会是相同的表面元素,却有着不同的内在旨趣。

《德意志理想主义的诞生:席勒传》

《阴谋与爱情》小说同名电影剧照

男主角斐迪南将爱情视为两个灵魂的交融,为了爱情,他可以把世界付之一炬。但只要有任何东西阻挠灵魂的交融,他就会切断了自己身后连接世界的桥梁,转而堕落为凶手。这种阻碍可以是外在之物,比如一场阴谋、一种等级偏见、一个权力的命令。但它也可以是、更首先是他者的不同,直接表现就是第三者插足。如果爱情不仅仅是一场以自我为中心的痴迷,不仅仅是将他人作为镜子与契机的自恋,就必须将这种不同带入其中。

斐迪南并不理解他心愛的露易丝。但是,露易丝身上有什么疑团呢?她和斐迪南一样,读了那些宣扬新式爱情福音的书。她对父亲说,自己“再也不能虔诚地祈祷了”。她因为对斐迪南的爱情而怠慢了上帝。可她紧接着说:“如果我对上帝杰作的喜爱使我忽视了祂(指代神明)自己,不是一定也会使上帝高兴吗?”

若说高尔基的《童年》是给小学生看的,那么《阴谋与爱情》就是给中学生看的。

这就像是从书里读来的格言:我们不是在教堂里,而是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敬爱上帝。父亲立马就起了疑心:“果然!这是目无上帝的读物带来的后果。”斐迪南却能明白,这话很合他的口味。但露易丝却不像斐迪南一样,把爱的神学推广得如此之远。对她而言,还有市民与家庭义务中的上帝。

当斐迪南要求成为她的一切时,露易丝的耳中听到了些许干扰的杂音。这一要求中藏着某种权威,她在斐迪南的爱情专制中发现了贵族专制的痕迹。因此她才对斐迪南说:“你的心属于你的门第。”她不是要指责,只是提醒斐迪南,他的想法是多么受制于他的阶级。在这种条件下,她又要如何相信在一切社会约束之外,有一个爱情的世外桃源?

席勒的戏剧《唐·卡洛斯》,有些像中国20世纪的戏剧《雷雨》,都表现了两个矛盾:儿子与继母的不伦恋情、革命青年与专制父亲的冲突。

剧中,唐·卡洛斯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独子,法国公主伊丽莎白原本是他的未婚妻,却为了政治联姻改嫁给他的父王,成了他的继母。

波萨侯爵是一个虚构人物,他是唐·卡洛斯在大学里的好友,还是一个革命者。他试图利用唐·卡洛斯与父王的感情矛盾,拯救即将被暴力镇压的尼德兰革命。因此,他为唐·卡洛斯和伊丽莎白牵线搭桥,还取得国王的信任,做一个游走在不同势力之间的间谍。

在中国的读者看来,波萨侯爵有一种喧宾夺主的出彩之处。译者张玉书评价:“席勒重视的启蒙运动和人道主义的思想,这一时代的精神在剧中得到充分体现,主人公似乎成了波萨侯爵。”而豆瓣上的读者评价道:“王后活生生被写成了微不足道的配角,主角是两个友爱的男人。”

波萨爱着人类,也为自己那些服务于民众幸福的行动而倍感振奋。他自然也爱他的朋友卡洛斯,但把卡洛斯当作全体的代表:“在我的卡洛斯的灵魂里,我为千百万人创造了一个天堂。”对人类的爱吞噬了对个体的爱。这就导致侯爵犯下了灾难性的错误—干涉他人的自由,置对他人权利的尊重于不顾,行事还时常任意专横。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倘若波萨的目标达到,唐·卡洛斯成为尼德兰总督,甚至弑父娶母,成为新的西班牙国王,就一定会为民众造福、而不是成为独夫民贼吗?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席勒在信件《〈唐·卡洛斯〉通信》中谈到,波萨侯爵想要“抄捷径”,这意味着:利用人类。谁要使民众幸福,就不能在芸芸众生面前止步不前。而将个体性转化为“一般性”则意味着:牺牲个体。

然而,侯爵连牺牲自我也毫无畏惧,这彰显了他人性的高贵,更以悲剧的方式重塑了与唐·卡洛斯原初的友谊。尽管如此,侯爵的自我牺牲依旧让人有所怀疑,正如王后对他说的:“是您自己投身到这个您称之为崇高的事情。您不要否认!我了解您,您早就渴望做这件事情—哪怕千百颗心为之破碎,这和您有什么相干?只要您的高傲得到满足就行。”

席勒探讨了道德与超道德之间的棘手关系。侯爵在自己牺牲前不久,让王后转达遗言给唐·卡洛斯:“请您告诉他,如果想做一个大丈夫,应该尊重他青年时代的梦想。”

自由是有边界的,每一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前提是不伤害到无辜的人。不放弃梦想,但也不忘记每个有血有肉的个人—后一点就是波萨侯爵未尽的作为人的任务。

在席勒的另一部戏剧《玛丽·斯图亚特》里,苏格兰女王玛丽一出场就身陷囹圄,因“伙同情夫谋杀丈夫达恩利”的罪名,被英格兰女王幽禁在福瑟海琳宫。而在戏剧结尾,她被处决,则是因为“谋杀英格兰女王未遂”的罪名。

她没有参与第二个罪行,英格兰女王却下令处决她,为的是除掉她这个争夺王位的对手。第一个罪行,她确实有部分责任。她已经不爱丈夫了,但这不能成为她默许情夫杀死丈夫的理由。而杀夫的罪名,也是她一切不幸的开端,因为达恩利无论如何也是名义上的苏格兰国王。被激情冲昏了头脑,她不仅将爱情凌驾于国家的福祉之上,也凌驾于他人的性命之上。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传记《玛丽·斯图亚特》里评价道:“玛丽·斯图亚特对博斯韦尔的爱,是历史上最有特色的爱情之一……这场爱情的火舌,以惊心动魄的气势蔓延,直上极乐世界的霞光万道的高处,同时也进入了昏暗阴晦的罪恶地带。”

席勒探讨了道德与超道德之间的棘手关系。

1845年出版的《唐·卡洛斯》德文版插画

而席勒借配角之口,为玛丽进行辩解:“这人(达恩利)可厌可憎,对您顽抗,桀骜不驯,分明是您垂恩,硬要装作您的主人……您听任这个惨案发生,因为您已身不由己,不再听从自己的意志。盲目的爱情烈焰的疯狂把您攫住……有些邪恶的精灵,趁人不防,一时盘踞在人们的心上……从此之后,您再也没有犯过任何罪愆,我是证人,证明您已弃恶从善,请您鼓起勇气!别跟自己作对!不论您有什么事情需要追悔,反正您在英国清白无罪。谁都无权审您,不论女王还是英国国会。”

另外,剧中玛丽·斯图亚特在临死前,不仅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杀夫的罪行后悔,还原谅了她的仇敌伊丽莎白女王,因此她得到了死亡的安宁。

席勒的最后一部戏剧是《德米特里乌斯》。在戏剧开头,玛尔法曾经贵为皇后,却先后失去了沙皇丈夫和儿子德米特里王子,皇位被曾经的权臣戈东诺夫弄到手。

玛尔法生活在一座偏远的修道院内,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皑皑冰雪,身着黑袍的修女们像黑色的鹤失散在白色的远方。

当积雪消融、淤泥干燥之后,主教为她带来了“人间世界的消息”:“在波兰有个放肆的骗子,盗用了你儿子高贵的名字。这个狂妄的骗子自诩拥有你的血液,自称是沙皇伊凡的儿子。这个自封帝号的伪君,率领大军侵入我国边境。”

《奥尔良的童贞女》剧照

而玛尔法出乎意料地答道:“我只消说一句话,大家都會弃他而去,把他看成骗子—难道不是这样?你主子想从我嘴里得到这句话—你承认吧,我可不能为戈东诺夫帮这个大忙!!……纵使他并非我心爱的儿子,也应该让他成为我复仇的儿子。”

玛尔法向主教尽情倾泻了自己的愤怒和不甘。她即使承认“伪德米特里”也要报复戈东诺夫,因为认为戈东诺夫断送了自己的人生。

无独有偶,普希金的戏剧《戈东诺夫》也讲了同一个故事:伪德米特里在波兰的贵族、俄国的哥萨克和立陶宛的政治流亡者面前,都能把皇太子扮演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却在心爱的贵族小姐玛琳娜面前露了馅。

早在创作描写圣女贞德的《奥尔良的童贞女》时,席勒已触及了“欺世盗名”这一问题。这一主题在《德米特里乌斯》中具备了核心意义,与艺术家深层的自我怀疑密切相连。难道艺术家不也同样是在假装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存在吗?难道他不也同样需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虚构,通过自欺欺人,才能发挥作用?难道他不也同样是个大骗子,只不过还没有露出马脚?

德米特里乌斯不是沙皇,但倘若他在“朕乃沙皇”的错觉中,推进将子民从奴役中解脱的使命,那么表象将会成真,自我欺骗到头来就会成为实现使命的必要先决条件。与席勒处在同一时代的拿破仑,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在浪漫主义里,席勒一直绷着一根弦—自由是有边界的,无法抑制的激情会带来灾难。但文学作品只有通过富有创造力的热情,才能在种种现实之物中作为“第二种现实”立足。这是浪漫主义者席勒内心的天人交战。在他内心,一直回响着另一种声音:如果实现最大限度的自由要以牺牲弱者为代价,如果拔地而起的巴别塔之下是累累骨架,这种自由,不要也罢。

责任编辑谢奕秋 xyq@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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