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毕夫(广东)
作为欧盟最大的经济体,德国经济萎缩必然会对欧盟的财政收支、欧元汇率、欧债问题等产生严重影响。
不仅多次捧得大力神杯的德国足球队在卡特尔世界杯赛场上先后被沙特阿拉伯队和日本队踢得人仰马翻,德国经济也频频拉响不祥的警报。近期德国国债收益率出现过新冠疫情以来最大规模的倒挂后,反映经济前景两个最重要期限的国债利率即2年期德国国债收益率与10年期德国国债收益率日前又发生30年来最大幅度的倒挂,代表德国经济正在朝着衰退的方向下落俯冲。
美联储史诗级升息,欧元在美元面前疲弱不堪,欧元区所有国家皆因货币贬值而遭遇通货膨胀的袭扰与煎熬。数据显示,在今年9月份德国居民消费价格(CPI)以10.9%的同比升幅创下71年来的最大涨幅后,虽然10月份通胀有所回落,但10.4%的涨幅依然还是近50年的最高水平,同时也是2022年连续八个月CPI超过7%。问题的关键在于,除了货币贬值拉升通胀外,能源价格尤其是天然气价格的上涨构成了德国物价蹿升的最生猛推动之力。据欧洲输电系统运营商Tennet的数据,过去一年中天然气价格的飙升已使德国的电网成本增升250%,同时能源价格的平均涨幅达到147%。按照德国央行的预估,未来12个月国内通胀率仍将维持在8%以上,即持续徘徊在最近三年来的最高水位。
高通胀不仅令近一半德国民众被迫削减生活开支并使12月的GfK德国消费者信心指数跌至-40.2的次低记录位置,而且带给企业的灼伤也十分剧烈。除了电力等上游原材料价格的上涨残酷侵蚀着企业利润外,德国全国范围内今年已经两次提高最低时薪,薪水从当初的9.82欧元上升至12欧元。不仅如此,为防止工人罢工,德国最大的工会IG Metall 日前又无奈推出了两年共两轮的涨薪方案,即从2023年6月开始,德国汽车、金属和电气行业390万名员工薪资上涨5.2%,2024年5月再涨3.3%,两年合计增加8.5%。对于企业而言,劳动力成本大幅上升的背后折射出的其实就是“工资—价格”螺旋的残酷事实。
一方面是融资条件的收紧,一方面是经营成本的上升,德国企业尤其是作为经济神经中枢的制造业由此受到的钳制与击打不言而喻。德国联邦统计局发布的最新数据显示,11月份德国制造业PMI初值和服务业PMI初值分别只有46.7和46.4,综合PMI初值为46.4,三项指标已经连续五个月显著低于50的荣枯线。另据据德国中小企业联合会的一项调查,在1127家参与调查的中小企业中,有高达51.64%的公司表示价格飙升正在危及自己的生存。同时德国哈雷经济研究所发布的一份报告指出,德国合伙企业和股份公司的破产数量在今年10月份同比增加了36%。
出于应对恶劣商业环境之所需,尤其是在德国切断了俄罗斯的煤炭、石油与天然气进口管道所导致能源危机加速升级的倒逼之下,除申请破产之外,德国更多的企业选择了停产歇业或者迁址海外,德国由此面临着“二战”以来最大规模的“去工业化”挑战。按照德国工商大会的报告显示,国内逾四分之一化工企业、16%的汽车企业被迫减产,17%的汽车企业计划把部分生产迁至国外;同时德国工业联合会对近600家中小型企业的调查结果表明,近十分之一的公司减少或中断了生产,几乎四分之一的公司正在考虑或已经将部分生产和工作转移到国外。而可以佐证事实的最新案例是,包括汉莎航空、西门子在内的60多家德国企业纷纷在美国俄克拉何马州扩产增资,大众集团、宝马公司不约而同地在田纳西州和亚拉巴马州增设新的电池工厂,德国制药巨头拜耳和德国特种化工企业赢创工业集团分别在波士顿和宾夕法尼亚州新设技术创新中心。另外,德国最大的化工公司巴斯夫宣布将把业务永久迁往中国。
值得关注的是,疫情之前接近5年的时间里,德国是全球贸易顺差最大的国家,但由于企业的减产、停产、破产以及外迁引起的国内供给侧产能急剧萎缩,德国对外出口正在发生惊人的逆转。今年5月,德国出现30多年来的首次进出口逆差,贸易赤字高达10亿欧元,而且接下来的数月在经常项目盈余方面也未见实质性好转。更为要害的是,德国是一个外向型经济体,对外出口占到了GDP的50%,高于欧元区任何一个发达经济体,出口额的萎缩对经济的打击可见一斑。按照欧洲央行的预计,今年德国的GDP增速只有1.4%,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最新预测值更为悲观,指出德国今年的经济仅增长1.2%;不仅如此,德国联邦统计局预计,2023年本国经济将萎缩0.4%,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判断,明年德国GDP将下降0.6%,成为欧元区唯一一个负增长的国家。
无疑,随着欧洲央行的连续大幅加息,德国的通货膨胀压力可能逐渐得到缓解,而且德国政府也在做着持续性努力,包括准备实施耗资2000亿欧元的“能源盾牌”计划。其中1000亿欧元用于对中小企业与居民家庭的能源价格补贴,同时另外再投入830亿欧元用于设定天然气和电力价格上限,为确保资金的来源稳定,德国政府计划对对天然气、石油和煤炭等传统化石能源公司征收高达33%的暴利税,同时对太阳能、海上风能和核能发电公司超过每兆瓦时130欧元的收入征收90%的暴利税;另外,德国政府已经开始对能源行业的龙头企业实施国有化,目的是进一步提高能源使用效率。如此系列化举措有望降低德国经济的下滑速度,但同时必须看到,德国的经济疲软已持续近五年时间,接下来还将遇到更多带有长期性的问题与障碍。
首先是制造业的流失问题。工业是德国的心脏,制造业是德国经济的根基。在德国的GDP中,制造业占比达到23%,全球范围内仅次于中国。高度发达的制造业背后,人们看到了德国的汽车和汽车配件工业、电子电气工业、机械设备制造工业、化学工业以及可再生能源产业等丛林般的支柱产业,也耳闻到了西门子、奔驰、宝马、拜耳、汉高等享誉全球的驰名品牌。但不得不承认,德国向世界输出高价值产品的能力却是建立在对外部廉价能源和初期产品尤其是俄罗斯进口能源基础之上的。别的不说,仅天然气进口方面,德国每年从俄罗斯的进口量就超500亿立方米,占本国天然气用量的50%,而且德国还是对俄罗斯天然气依赖最严重的国家。可如今,“北溪一号”天然气管道被毁,制造企业所必须的天然气遭遇断供,虽然德国政府正在积极寻找替代气源,但企业却没有足够的时间给予耐心等待,大量制造业以“用脚投票”方式迁移到海外,德国制造业能力是否因此受到稀释以及会否对产品设计、工艺流程与供应链渠道等产业体系构成分裂与肢解就有待观察。
其次是能源安全保障问题。俄乌冲突爆发前,德国约55%的天然气、50%的煤炭和35%的石油来自俄罗斯,在整体切断俄罗斯能源进口管道的背景下,相对于煤炭与石油较容易找到替代来源,天然气进口替代对于德国来说却是一个十分艰巨的挑战。一方面,德国虽然可以从美国、中东、挪威以及北非买到天然气,但价格都是俄罗斯管道天然气的两三倍以上,而且天然气价格又由市场决定,即使德国采取限价措施也无济于事,其他国家不可能按照俄罗斯天然气的价格卖给德国,否则就是赔本买卖。另一方面,德国可以寻找到的天然气替代卖家所能提供的都是液化天然气(LNG),不仅依靠海上大型船只运输,而且还需天然气接收站等基础设施,而问题是,德国既没有自己的LNG专用码头,更没有布局在国内的天然气接收站,只能借助西班牙、荷兰等国境内的天然气基础设施,需要支付的巨额成本对于德国经济来说犹如抽筋剥皮之苦。
第三是劳动力供给的弹性问题。按照德国劳动力市场与职业研究所的分析报告,最近10年德国国内的岗位需求一直大于劳动力卖方市场,目前已经形成多达200万的职位空缺,并创出历史最高;同时,据德国联邦劳工局的数据,随着“婴儿潮一代”退休潮所留下来的劳动力缺口,德国需要在未来几年每年吸引大约40万名工人。从行业来看,无论是制造业还是建筑业抑或服务业,目前德国失业人数和职业空缺比均高出1.2,但其国内的失业率长期稳定在5%左右,劳动力供给弹性非常之小。值得重视的是,目前德国人口平均年龄增至44.6岁,比30年前增加了5.3岁,人口整体老年化态势明显,并且德国65岁以上的人口占到了总人口的22%,而最为严重的问题是,德国的人口出生率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就日益走低,去年直接沉降至1.54的历史新低,受到影响,德国当年人口自然增长率为-0.04%。新增劳动力严重不足,未来维系德国经济增长的人力资本优势就无从谈起。
论经济总量,德国经济居欧洲之首,列全球第四,按购买力平价计算,德国GDP排名世界第五,按年度平均汇率换算,德国2021年GDP为 42151.68亿美元,而且首次突破4万亿美元大关。而即便是今年以来德国经济增长步伐蹒跚,但前三季度也录得了GDP超3万亿美元的不错收成,说明德国经济增长的基础截至目前并未受到实质性破坏,而且德国还具备蛰伏后再度腾跃的诸多优势。
首先是中小企业的本土集群创造力。总量超350万家的德国企业中,不到500人的中小企业占比高达98%。而且德国中小企业有自己非常鲜明的特点,如绝大部分是家族企业,寿命较长,不少是几百年的老字号,其中德国的家族企业百强中,平均寿命超过了90岁。这些低调的德国中小企业往往能在一些极其独特简单的细分领域排名世界前列乃至第一,也就是俗称的“隐形冠军”。对此,著名的管理学家赫尔曼·西蒙曾在全球找到2734家“隐形冠军”,结果发现德国独占近半,且其中大部分是制造企业。
其次是“莱茵模式”下的技能人才沉淀力。以经济学家欧根为代表的弗莱堡学派创建的经济发展“莱茵模式”强调市场自由竞争,破除各种障碍,激发企业的创造力,同时也强调有限的国家干预,维护市场秩序,并通过税制改革等扶植中小企业,培养市场主体。因此,在“莱茵模式”下,德国不仅诞生了大量的中小企业并成为本土经济的稳定器,而且创造了技能专科教育和学徒制作为制造业的教育基础,并为企业输送了大量的廉价熟手工人。
第三是欧洲“经济引擎”的市场聚合力。作为欧盟最大的经济体,德国经济萎缩必然会对欧盟的财政收支、欧元汇率、欧债问题等产生严重影响。而从产业链角度来看,德国一方面是整个欧盟的“制造中心”,德国汽车、化工、机械及电子电气等行业尤其是汽车产业链遍布欧洲。另一方面,德国又是整个欧盟的“消费重心”,庞大的进口额使德国充当了“最终消费者”的角色,并扮演着域内贸易的主要驱动力。根欧洲智库Prognos的研究显示,德国近52%的进口来自欧盟国家,其中德国是捷克、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和斯洛伐克等国家最重要的销售市场,这些国家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出口流向德国。显然,德国经济一旦受伤,欧元区乃至欧盟成员国都会感到疼痛。翻过来说,只要德国需要,这些盟友都会尽力伸出援手,比如增加对德国产品的进口、积极支持德国作为“轴心国”的经济政策主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