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昊远
随青绿一同入画,不禁令我想到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身着青绿霓裳的伊人宛在青山中央,形单影只。看青山的我,殊不知伊人是青山,还是青山是伊人。随青绿一同入画,易醉心于青绿山水,物我两相忘。
宋代18岁天才画家王希孟以青绿为主要设色,绘出烟波浩渺的千里江山。青绿山水,好似一股朝气蓬勃的生命力,一气呵成,一派生机盎然。舞剧《只此青绿》的创作者韩真、周莉亚在21世纪将“青绿”复活,使《千里江山图》“动”了起来。这一“动”,不仅舞动了山河的生命感,更撼动了国人内心对中华文化的景仰和赞叹。
青绿作为一种意象角色,它的语言源于深厚的宋韵美学积淀。宋型文化是一种相对封闭、内倾,色调淡雅的文化类型。当众舞者一色“青绿”呈松肩坠肘之态,后背微微倚靠之时,其身体气质散发出文雅且内秀的韵味,好似宋词具有的闲情逸趣:“闲情淡雅,冶姿清润,凭娇待语。”当众“青绿”闲庭信步,双手捧于胸前之时,其身体散发出矜持且高洁的韵味,正如《爱莲说》中曰:“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当众“青绿”挥舞衣袖,下盘拧转抑扬顿挫之时,其身体气质散发出肃静且庄重的韵味,不仅令人想起“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青绿的身体是一种“词的境界”,它不仅具有婉约派的意味,更兼具豪放派的张力。正是因为编导心中对宋文化的解读,以及对宋文化的审美浸染,才能恰到好处地把握宋代美学的审美基调,由此展开对人物身体的创造和雕刻。编导说:“我们以宋代绘画中内敛、内收的基调设计了‘静待’‘望月’‘落云’‘垂思’‘独步’‘险峰’‘卧石’等一系列造型动作,动作凝静而端雅,举手投足间的留白与全剧审美格调相偕。”
青绿之美,是一种生命力蓬发之美。为什么说《千里江山图》“动”了起来,是因为意象青绿舞“活”了画中青绿的生命感,是因为潜于众“青绿”体内的气韵将画中青绿延绵不绝的盎然生机体现得淋漓尽致。细细品味,当“青绿”们一举手、一投足、一拧身、一回眸,和着荡气回肠的乐,舞出了心跳的节奏,生命的气象。舞动的“青绿”们,气息顺着丹田,沿着裙摆,灌入地面,好似一棵千年古树的根纵横交错,延伸至四海八荒。青绿霓裳垂于地面,虽遮蔽住双足,但确止不住气息于足间的滚动,那拖于地面的墨绿裙摆卷起层层波澜,似缱绻的积云,又好似泛起的涟漪,绵绵不绝,生生不息。
《易传·系辞传》云:“象也者,像也。”王希孟眼中山河是经过充足的审美体验后,在胸中形成山河的审美意象,于是便挥洒笔墨形成浩瀚苍茫的青绿山河(手中山河),他的艺术创作过程即是他的审美体验过程。当代编导周莉亚、韩真以《千里江山图》为“眼中之竹”,提纯“青绿”为“胸中之竹”,意象化地使山水舞动为“手中之竹”。无论北宋的王希孟,还是当今的周、韩二人,都将他们看世界的眼光作为审美参照,将心中的美感世界(象),释放在画卷上、舞台中,予人以极致的审美享受。总的来说,象是人们心中的象,是活在人们心中的生命力,是我们每个人的“胸中之竹”。
舞剧《只此青绿》
当青绿星星点点、错落有致地挥洒在舞台空间之时,理性的物质空间霎时变为感性的想象空间,好似展卷人徐徐展开画卷,一幅动态的青山绿水图映入眼帘:一“青绿”缓缓仰头,仿佛身临绝顶,澄澈的双眸中似乎盛满了青山秀水。三两“青绿”施施而行,亦动亦静,仿佛漫漫青霭缭绕山间。当众青绿汇集一起,凝神聚气,山脉就此相连,层峦耸翠,延绵不绝。随着众“青绿”高低动势之变,有的宛若奇峰突起,高耸入云;有的宛若碧波荡漾,水天一色。一高一低,青山绿水,一幅绝好的动态山水画呈现眼前。
青绿的象是多意的像,时而像青山,时而像碧水,时而像绿霭,时而像赏景之人,而由青绿汇成的舞台画面则更像一幅动态的青绿山水画。多重意象的呈现,颇有唐代司空图所言:“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
虽说 “立象以尽意”,青绿的象充分地诠释了创作者的意,但笔者此处的“意”更想强调青绿赋予观者的无限审美意味。观者凭着对青绿的审美直觉进入剧场看复活了的画卷,再于画卷中体验青绿山水带来的审美意蕴,最后由青绿山水的审美浸染得到内心别样的审美升华。我想,看过“青绿”的我们无疑是沉浸的,陶醉的,愉悦的。
青绿之意,是观景人随着青绿进入想象空间,领略自己心中的大好山河。青绿作为一种意象角色的存在,是虚幻且具有多元象征的,当众青绿于时空画卷中游走舞动,或骤停,或顿挫,我们或许看见烟波于层峦叠嶂的山间穿梭、浮动。当她们时而目光冉冉升起,满眼春光明媚,时而静待沉思,神态清冷孤寂之时,我们又或许看见景象之中,有位伊人,茕茕孑立,在水一方。凡此种种的“看见”,其实是我们看见了自己内心中的别样景象,是我们赤诚、跳动的心与青绿共舞,是我们毫无保留地将生命经验与青绿们的生命力进行了勾连,进而踏入创作者为我们编织的诗意桃花源,领悟我们内心深处的生命空间。于是在那里,我们看见了生命中似曾相识的景象,但却获得令人神往的奇异感受。
随青绿一同入画,不禁令我想到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身着青绿霓裳的伊人宛在青山中央,形单影只。看青山的我,殊不知伊人是青山,还是青山是伊人。随青绿一同入画,易醉心于青绿山水,物我两相忘。
青绿之意,是观景人随着展卷人进入情感空间,感受自己情感的潮起潮落。正像宗白华先生所说:“你看一个歌咏自然的人,走到自然中间,看见了一枝花,觉得花能解语,遇着了一只鸟,觉得鸟亦知情,听见了泉声,以为是情调,会着了一丛小草,一片蝴蝶,觉得也能相互了解,悄悄地诉说着他们的情、他们的梦、他们的想望。”一切景语皆情语,当我们作为观画人看18岁天才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会被“青绿”着色所吸引,所神往,仿佛回到十八岁的青春年华,眼里满是对美好世界的向往与朝气。“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放眼望去,草木皆绿,郁郁青青,而当我们被韩真、周莉亚“邀约”赏《只此青绿》,随 “青绿”一同入画之时,又被意象世界的人、事、物所感动。如剧中表达的那句心声:我静待画中千年,惟愿以绚烂此身成全时空的联结。这份时空的联结成全了古人与今人穿越时空的对话,成全了跨越千年的文化传承,成全了古今无数无名无款的艺术工作者绚烂的生命价值。当剧中王希孟与展卷人执手相望,泪眼婆娑之时,万千国人的心灵也为之感动、为之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