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茂军, 唐忠明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1400)
散文的风神批评,唐宋元时期并没有展开。苏轼评价《醉翁亭记》是游戏文字,朱熹评价欧阳修的散文具有平淡之美,南宋事功派的江西派、永嘉派评价欧文是雍容典雅的北宋典型,是宋文文体的典型。但这些一般都是风格批评,没有提高到风神的精神层面去批评——宋人对个性张扬、扬才露己的风神批评是避而远之的。明人似乎突然提炼出六一风神来,但也不是偶然。大的背景是明代浪漫主义的人文思潮,小的背景是小说批评中的传神论、诗歌批评中的风神论。而六一风神批评的背景是茅坤预设了一个史迁风神,所以研究史迁风神与六一风神的关系就很有必要了。
六一风神的提炼,有一个大的背景是明代厚古薄今的文化退化观,认为今不如古,明代不如唐宋、唐宋不如先秦,于是有“诗必盛唐,文必秦汉”的口号。它的批评学理逻辑是司马迁最高,是史迁风神;欧阳修出于司马迁,所以也高,是六一风神。其中暗含了经唐宋而溯源秦汉的诗学史观,明代也是欧文经典化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六一风神以明人提得最多,而明人中以茅坤最多。茅坤的言论集中在他的名作《唐宋八大家文钞》中。《唐宋八大家文钞》有今人郭预衡先生主编的《文白对照唐宋八大家文钞》本,文钞中列入了茅坤的评点。茅坤的六一风神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六一风神源于史迁风神。他在《文白对照唐宋八大家文钞》第二册《庐陵文钞》十五史论中总评道:“欧阳公于叙事处,往往得太史迁髓,而其所为《新唐书》及《五代史》短论,亦并有太史公风度。予故撮录凡二十一首。”[1]258在总论中评论史传主要是叙事,而欧阳修的叙事得太史公的神髓。欧阳修的两部历史著作是《新唐书》及《五代史》,其中比较有特色的是短论,恰恰短论亦并有太史公风度。茅坤评《唐书·艺文志论》:“序事中带感慨悲吊,以发议论,其机轴本史迁来。”[2]2022历来认为欧阳修六一风神的特点就是叙事、抒情、议论三位一体,高度融合,而欧阳修这一风格,也是从太史公来。基本上就是说,六一风神来源于史迁风神。
那么六一风神继承了几分史迁风神呢?《文白对照唐宋八大家文钞》第二册《庐陵文钞》茅坤评《五代史·一行传论》“此一段议论,史汉以来所不到者”,[2]2079意思是史迁之后,无人能及,唯欧阳修一人而已。评《郭崇韬传》“二传摹仿史迁,而得其髓矣”,[1]654评《周德威传》“德威善战,而欧阳公善序事,可谓两绝”,[1]667可见欧阳修主要继承了太史公的叙事艺术,而不仅仅是抒情艺术。评《史建瑭传》“吾不意五代时有战将若此。而欧阳公所当叙事处,亦不下太史公之叙李广传也,可爱可爱”,[1]674认为欧阳修的人物塑造水平不低于太史公。评《王建及传》:“篇中叙用兵处可喜。”[1]675评《死节传》:“予览欧阳公所次《死节传》王彦章、裴约及刘仁赡,尤为呜咽,或欲泣下。盖三人者,天之间气所生,非五代兵戈晦冥之际所能没者。而欧公点缀情事,当为千古绝调,即如《史记》《汉书》,恐多不逮。”[1]710表扬欧阳修抒情感慨处、慷慨激昂处,竟致呜咽;甚至认为欧阳修是具有时代特点的,是带有节义、道德的情感书写,是千古绝调,胜过太史公——这是宋明理学时代的文章精义,风神新论。
当然,欧公于史迁也有不及处。评《桑怿传》:“此本摹拟史迁。惜也,怿之行事,仅捕盗耳,假令传《史记》所载名贤,岂止此耶?”[2]2228认为欧阳修的描写对象是五代和宋代时代特点的日常生活书写,与司马迁的战国恢宏的重大历史场面和事件相比还是不及——当然,这是一家之言。评《唐秦王从荣传》:“予览欧阳公点次从荣篡弑明宗处固多风神,然较之太史公所序平、勃诛诸吕,及班固所序霍光废昌邑王处,犹隔一层。《史》《汉》尚指顾从容,所以情事如暏,而欧公不免诪张。须细细玩索,当自得之。”[1]630认为《史记》《汉书》对历史大事件的处理更加从容。其实与一般作者相比较,从容淡定、娓娓道来的叙事本来就是欧阳修散文的一大特点,但仍不及司马迁。可见叙事艺术是史学家司马迁的强项,比抒情性的文学家欧阳修更上一层楼。
明人茅坤风神说的展开,基本上是一种比况的思路,将史迁风神与六一风神互为坐标,互相比况。其学理是,史迁风神乃人物散文的极致,但是在具体学习时我们必须通过中间环节,即凭借对欧阳修的六一风神的学习,最终达到史迁风神的境界。
茅坤的六一风神集中在史笔。“欧阳公碑文正公,仅千四百言,而公之生平已尽。苏长公状司马温公,几万言而上,似犹有余旨。盖欧得史迁之髓,故于叙事处裁节有法,自不繁而体已完。苏则所长在策论纵横,于史家学或短。此两公互有短长,不可不知。”[2]2421讨论了文学家与史学家的长短。评《唐刘后传》“摹写种种生色,不让太史公《吕后纪》及外戚诸传”,[1]622生色,颜色灰暗与鲜明的说法,形容塑造历史人物形象生动传神、神采奕奕。
《史记》开创了纪传体的历史书写模式,最出彩的就是人物传记风神,曰“史迁风神”。《唐宋八大家文钞·庐陵文钞》80卷,篇幅最多的是关乎科举考试的策论,曰书、疏、札、状、表、启、论,多达44卷,占55%;关乎人物传记、传论的序、传、碑、铭、祭文、史钞、杂传,达34卷,占43%;记体抒情散文只占2%。这基本上是一种文章学、杂文学的选本。今天的唐宋文选本,欧阳修的抒情散文一般占60%—80%,它们出自只占文钞2%的记体抒情散文。这就是茅坤和我们今天的纯文学观的巨大不同,也是造成古今对六一风神不同理解的原因——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文学史历史事实。
今人对六一风神的误读,最多的是以为六一风神就是欧阳修抒情散文一唱三叹、一往情深、一波三折之美。这种总结非常精彩,但往往是文学家的立场,就作品、风格而论,就事论事,以为欧阳修的散文风格就是六一风神,或者阴柔之美就是六一风神,这些都是缺乏明代诗学史观的看法,缺乏历史地看问题的视野。我们认为,六一风神一个重要的维度就是史笔。
六一风神是明人茅坤提出来的,明人提得最多。我们只能历史地看问题,去体会茅坤的原意,这才是一种科学的态度。司马迁和欧阳修在人生际遇、个人命运、政治态度等很多方面都有不同,但是他们最大的相同点就是他们都是历史学家。茅坤六一风神讨论的是纪实叙事,是记叙文。但是现在的欧阳修散文选本,只从现代纯文学的价值观出发,主要选取欧阳修的抒情散文,让读者误以为六一风神就是欧阳修的婉曲的抒情风格——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而茅坤庐陵文钞80卷,今人最重视的记只有2卷记体散文,足见古今眼光差异之大,古今对六一风神观照对象的差异也就不难理解了。
除了史笔,六一风神的另一个独特之处在于它是一个跨代批评。我们关注其明代特质的同时,还要关注它的宋代原型——这一点也为研究者所忽视。我们研读茅坤的六一风神,发现他有强烈的文学史意识,不仅强调六一风神的来源是汉代的史迁风神,也并不把宋代历史文化背景搁置,而是拈出宋人格调一词,提示六一风神的宋代特质。评《相州昼锦堂记》:“冶女之文,令人悦眼,而最得体处,在安顿魏国公上。以史迁之烟波,行宋人之格调。”[2]2243它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是“冶女之文令人悦眼”,感悟宋文的美也如宋词,具有女性阴柔美的特点,审美效果是“令人悦眼”。二是“最得体处,在安顿卫国公上”。文章安顿魏国公的处理极为得体,就是强调魏国公的建功立业与大节大义,这是宋代理学的副产品,是得体处——这是宋调的第二个特点。三是“以史迁之烟波,行宋人之格调”,既强调六一风神的来源,又表达宋调的特点。“烟波”一词最妙,它不是实体的,司马迁善写虚,虚实相生,获得如烟雨潇湘的风神之美。这三层意思,得体是内核,女性化柔美和烟波是风格特征,共同构成宋调的全部。
我们在讨论诗歌时会想起唐宋诗之争,在讨论唐宋文时却往往忽视了唐宋文之争。[3]茅坤是明代唐宋派的代表人物,我们讨论六一风神时一定不要忽视了明人的所谓精神命脉。在宋调中,女性化和烟波是风;而理学化和文以载道才是神,是精神命脉。风是形式,神是内容。我们理解的宋调有三个层面:
茅坤作为唐宋派的代表人物,其儒家思想、儒家批评在《唐宋八大家文钞》中贯彻始终。儒家批评又有四个层面,首先是儒者之文,《答宋咸书》茅坤评曰“自是名儒之言”;[2]1883其次是文以载道,评《与张秀才第二书》“折衷之于道处,才是欧公实地位”,[2]1866评《答吴充秀才书》“论为文本乎学道,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最是确论”;[2]1886再次是强调正统,评《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其机轴自昌黎《送孟东野》来,而思尤婉而正”,[2]1892欧阳修自己在《礼部唱和诗序》中也说:“惟其肆而不放,乐而不流,以卒归乎正,此所以为贵也。”[2]2214最后是忠孝节义思想,评《海陵许氏园记》“为南园记,而特本其世孝一节立论,此其文章一地位可法处”。[2]2274道德文章,宋调也,宋人之格也,这是他们标榜的圣贤气象。
宋调,其基调是儒家的文以载道,是所谓的三立。评《死节传》“予览欧阳公所次《死节传》王彦章、裴约及刘仁赡,尤为呜咽,或欲泣下”,[1]710评《死事传》“欧阳公所次《死节传》三人外,复录死事者十五人。以十五人者不足以配三人之烈,然不忍遗之也,故别之曰‘死事’。然如张源德、姚洪、张敬达三人,其所凛然不为不义屈,欧公所自为点缀,亦多齐气,予故并录之。欧公小序深取王清、史彦超,然不如源德等三人尤为惨咽”,[1]715评《宦者传》“欧阳撰《五代史》,于《宦者传》独卓荦千古,为后代之戒”,[1]745充分说明欧阳修对忠孝节义的重视及欧文儒家本体论的本质。而六一风神的本质也是儒家风神、儒家本体论。文中人物的风神既是忠孝节义之士慷慨赴难的奇男子风神,也是欧阳修内心世界的儒家风神,是作家、人物、儒家三位一体的风神。奇气,是六一风神的重要特点,欧阳修作为宋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提倡的是儒家节义,这其中有明显的意识形态宣传的主观意图,有文学教化的文学目的论、文学价值观。这是史迁风神与宋调的六一风神的重要不同之处。
明人有格调说,比较强调文章的格调。格调有江湖格调和馆阁格调。评《张希崇传》“此传亦整洁可诵”,[1]788强调庄严的体式,如台阁体就不同于明代小品文。评《丰乐亭记》“太守之文”,[2]2304强调官员的身份特点。评《〈内制集〉序》“有老成人之言在”,[2]2107极妙,强调的是欧阳修馆阁之臣的身份认同。得体是欧阳修文章的最大特点,皇帝喜欢,官员喜欢,老百姓喜欢,他自己喜欢。《丰乐亭记》的评论涉及宋代新儒学和庐陵学的问题。欧阳修的文章不仅仅是官样文章,他是一个虔诚的儒者,真诚地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欧阳修信仰的力量。这种空乏的天下太平,只有和五代之乱对比,由历史学家来进行真实深刻的对比时,才具有了一种感染的力量,一种道义的力量,一种真诚的颂歌。这才是颂的本意,这才是欧阳修台阁体不让人讨厌的地方——进而希望老百姓珍惜、统治者珍惜、士大夫珍惜。这是欧阳修忧思深重的地方,也是欧文作为台阁体沉重的地方,深邃的地方,博大精深的地方,处处见出欧阳修循吏的政治理想和政治品格。所以,欧阳修的文章经常有官气和馆阁气。
欧文虽是台阁体,但欧阳修毕竟是谏官出身,宦海三十余年,起伏跌宕,所以,其文章雍容中不乏锋芒,和平中不乏曲折。评《止绝吕夷简暗入文字札子》“此即古人斜封之戒文,凡五转”,[2]1604慷慨激昂;评《论台谏官言事未蒙听允书》“劾去陈执中,以好疑自用起眼目,以下六、七层,委曲打出,如川云,如岭月,其出不穷”,[2]1550评《谢襄州燕龙图肃惠诗启》“词虽四六之体,而蕴思转调如峡之流泉,如岫之吐云,绝无刀尺,绝无断续”,[2]1786开合曲折,极尽变化之妙,此乃欧阳修一生曲折人生经历与文章个性的特点。
六一风神的宋调,不仅仅是文学的,同时也是学术的、哲学的,政治的,是庐陵学的。欧文以情胜,欧文之情不仅仅是情感,同时也是庐陵学的人情说。故茅坤评《纵囚论》“曲尽人情”,[2]1998评《五代史·唐六臣传论二》“文甚圆,而所见世情特透”,[2]2069评《论乞廷议元昊通和事状》“欧公于西事独持不和之议。此状借人言以感悟主上,最婉而鬯”,[2]1730评《论乞放还蕃官胡继谔札子》“深透人情国体之言”。[2]1667欧阳修宦海沉浮,浸润世情,洞幽烛微,故其文章能够实事求是。评《荐王安石、吕公著札子》“而吕申公则欧公所仇而屡斥之者,今举其子,可见公之公平正大矣”,[2]1599评《通进司上皇帝书》“览此书,反复利害,洞悉事机。欧阳公少时,已具宰相之略如此,不可不知”,[2]1527评《乞奖用孙沔札子》“老成典刑之见”,[2]1602评《论水洛城事宜乞保全刘沪等札子》“何等熟虑,何等忠悃”,[2]1612深思熟虑,处理周全。评《论澧州瑞木乞不宣示外廷札子》“亦是持大体处”,[2]1654评《论契丹求御容札子》“老成练达之言”,[2]1651评《论谏院宜知外事札子》“忠悃之识”,[2]1629评《乞补馆职札子》“是大体要处”。[2]1623作为诗人、文人、学者、政治家四位一体的欧阳修,其情感上既有文人的浪漫,又有学者的理性,还有政治家的政治情感。人情练达皆文章,这就是六一风神在情感方面的宋调。
学界的六一风神研究中,缺少传神论的元素。研究风神论,一定要有历史的眼光。建安、东晋、隋唐、宋、元、明、清,皆有不同。玄学时代是玄学风神,五代时期是世俗的风神。风神既有主体论,又有表现论。在《史记》《五代史》的叙事批评中,风神论主要是传神论,属于表现层次的,特别注重性格分析。评《杨师厚传》“杨师厚本梁一骁将,而欧公传之,得其神,故录而出之”,[1]649评《安重诲传》“安重诲刚愎躁急,卒以取祸。欧公摹写,一一有神”,[1]660评《朱宣传》“内朱瑾行事甚倔强,狙狡可鄙,而欧公语次,风神可掬”,[1]772评《皇甫晖传》“皇甫晖本骁悍反复,而欧公点次,殊觉风神独鬯,令人览其传则怒目裂眦起矣”,[1]794评《刘旻世家》“多风神”。[1]854传英雄之神是六一风神的重要特点——太史公的英雄都是奇男子,但还不是儒家英雄,强调的也不是儒家节义,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世俗英雄——欧阳修提倡的是儒家节义,这是宋初道德重建的需要。
六一风神传神论有多种表述:
欧公的史传著作主要是纪传体。为人物立传,第一要求是传神。评《元行钦传》:“看行钦与庄宗君臣两相慷慨、两相悲歌处,生色可睹。”[1]676生色是人物活灵活现、形象生动的意思。如魏晋人物动情处,风神依依。评《刘守光传》“多生色”,[1]762评《王晏球传》“晏球多兵略,而欧公点次有生色”,[1]785评《唐刘后传》“摹写种种生色,不让太史公《吕后纪》及外戚诸传”。[1]622生色是书画批评语言,颜色灰暗或鲜明的说法,文学批评借用来形容形象塑造生动感人、神采奕奕。
风神批评最早源于书法、绘画批评。明人插图本小说、绣像本小说流行,读图给读者带来强烈震撼,形象感特别强。所以如画移植成为重要的文学批评术语。评《唐庄宗纪》“通篇克用与全忠两相构衅处及庄宗所继其父行事,慷慨大略,欧公一一点缀生色并如画”,[1]604评《伶官传》“此等文字,千古绝调”“伶人始则……四则……一一如画”,[1]740-742评《李茂贞传》“欧公序次如画”,[1]767评《范延光传》“范延光为人多方略,所历生平也多反复。欧公点次如画,而二千余言如一句”,[1]796继承史记的场面描写、叙事手法和人物描绘,如画,栩栩如生,生动传神。
在如画的批评中,茅坤拈出本末一词。本末,即叙事有始末。评《杨行密世家》“传行密始末如画,不减《史》《汉》”,[1]834评《四夷附录》“欧公次契丹本末如画,录而识之,较《史记·匈奴传》特相伯仲”,[1]860评《罗绍威传》“虽不如前篇,而点次魏州牙军本末如画”。[1]755在叙事的如画批评中,场面描写是纬,本末是经,纵横交织,构成严密的叙事体制,形成一幅恢廓的历史画卷。
在六一风神批评中,茅坤没有明言或者不太重视的是欧公山水散文中的六一风神。今天的读者和研究者特别重视六一风神,或者说以为六一风神的主体就是山水散文中的六一风神,这是古今散文批评的重大不同之处。古人基本上是文章学的批评,关注政教;我们今天的批评关注抒情,是纯文学的。这里就有一个问题:茅坤没有谈到山水散文中的六一风神,那么,欧公的山水散文中有没有六一风神呢?我个人觉得是有的。通过前面的分析,在茅坤的六一风神理论体系中,传神、生色、如画,都是六一风神的代名词,都与史迁风神一脉相传,是人物塑造、场面描写的极致。如茅坤评《真州东园记》“有画意”,[2]2270这是欧阳修散文的诗性本质,诗心、词心。评《醉翁亭记》“文中之画”,[2]2313评《丰乐亭记》“太守之文”。[2]2304不仅于此,山水散文恰恰是欧公对太史公的继承和超越,是史迁风神在宋代的重大发展。毕竟,在太史公的时代,中国人的山水意识还不发达,历史将这一使命交给了欧公。太史公那里是宏大历史叙事的场面描写,传历史风神,传人物风神,传场面风神;欧公的《醉翁亭记》则有十六层画意,是和平山水之画,传宋代文人的自我风神,传山川风物之神也。
史迁与欧公有相同之处,亦有不同之处。从人格角度,太史公是史官、学者、诗人,欧公是史官、学人、文人、诗人、政治家五位一体。最重要的区别是欧公是宋人,太史公是汉人。六朝是人的觉醒,宋代则是文人的觉醒。文人的特点是有文人情趣,故宋代有文人画、文人诗、文人字、文人政治,也有文人散文。欧公中年以后之文即是文人散文。宋代文人散文是对汉人政治家散文的重大发展,苏轼是代表性的文人散文家,欧公则是开山人物。茅坤作为明代文人,善解宋代文人之意,一般评为文人风致、雅致、兴致。评《礼部唱和诗》序“虽文之小者,亦好兴致”,[2]2215评《有美堂记》“胸次清旷,洗绝古今”,[2]2250评《菱溪石记》“事虽不甚紧要,却自风致翛然”“唐荆川曰:行文委曲幽妙,零零碎碎作文,欧阳公独长”,[2]2280评《浮槎山水记》“风韵翛然”,[2]2283评《集古录目序》“近览王廷尉古书画题跋,亦煞有欧阳公风”,[2]2219评《续思颍诗序》“前辈风韵自在”,[2]2213评《画舫斋记》“兴逸”,[2]2323闲情逸致,闲情雅致,皆是文人情趣。
所谓文人风致,其实就是不同于汉人的单纯事功。宋人对政治持疏离态度,与理学家寄身理学不同,文人选择寄情山水,出处无碍,儒道合一,淡泊名利,宁静致远。评《与谢景山书》“有佳致”,[2]1844评《答李大临学士书》“佳致”,[2]1878评《与蔡君谟求书〈集古录序〉书》“风韵佳”,[2]1837评《六一居士传》“文旨旷达,欧阳公所自解脱在此”,[2]2230《六一居士传》有“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2]2229评《送梅圣俞归河阳序》“有逸趣”。[2]2177
欧阳修人情练达,为文曲折。由于甘于疏离政治,宋代文人可以静下心来,缓缓而行,婉曲书写,生活行事呈现一种婉曲淡远的意味。评《一行传》“欧阳公于《五代史》作《一行传》,语所谓‘风雨晦冥,鸡鸣不已’也,而其言文,其旨远,予故录而出之”,[1]725评《〈仲氏文集〉序》“言近而旨远”,[2]2127评《与刁景纯学士书》“叙情”,[2]1835评《南京留守谢上表》“情曲”,[2]1777评《亳州乞致仕第二表》“写情输悃之言”。[2]1769宋代文人因为老成,曲尽人情,所以婉曲,有时候甚至是虚笔。评《郭延鲁传》“通篇俱虚语点缀,无一实事”,[1]787评《与张棐秀才第一书》“婉而逸”,[2]1860评《与郭秀才书》“议论甚曲而彩”“唐荆川曰:通篇情叙,此小文字之极工者也”。[2]1849
宋代文人没有汉人那么急躁,因为疏离政治,他们便有闲心作文,而不仅仅是梭镖与投枪的政治批评,于是便有章法地闲讲究,作文甚至成了主体,成了人生与心灵的寄托,而不仅仅是以政治为主体。评《有美堂记》“胸次清旷,洗绝千古”“荆川云:如累九层之台,一层高一层,真是奇绝”,[2]2250评《〈廖氏文集〉序》“识见韵折,总属匠心”,[2]2120评《李秀才东园亭记》“又引唐顺之云:此文直说下去,入题处不用收拾。为人作一园记,直从郡国说起,是何等布置”。[2]2263宋人讲究文法,法与非法,法的极致才是无法。
中唐有苦吟诗人之说,其实宋代就有了苦吟文人之说。欧阳修改文之时便是苦吟文人,费尽心思曲尽安排。苏轼所谓“谓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文章成了文人的安身立命之所。尽管宋人的身体职业是官员,但是他们的心灵却在于文章。宋人三立的顺序是立言、立德、立功。评《峡州至喜亭记》“极力摹写蜀之险之不测,以形出人情喜幸之至,此文字布置斡旋之法”,[2]2327评《王镕传》“王镕始末极乱,而欧公错综序次如一线,较之诸传为第一”,[1]751强调章法、安排、结构及叙事艺术。评《樊侯庙灾记》“荆川曰:文不过三百字,而十余转折,愈出愈奇,文之最妙者也”。[2]2345苏轼文章追求自由,风行水上,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实际上是法的极致。欧阳修则更加有法。
宋代文人的觉醒,除了心灵的觉醒,还有生命的觉醒,生命意识的蓬勃。宋词的繁荣,是宋人对志的疏离,对情的蔓延。对生命、情感、私人空间的过度关注,是宋人这种生命意识的表现。这也自然迁移到了本来载道的文中。欧文便充满了对日常及生老病死的感慨。评《〈江邻几文集〉序》“而欧阳公序之,只道其故旧,凋落之意隐然可见”,[2]2123评《〈释秘演诗集〉序》“多慷慨呜咽之旨,览之如闻击筑者。盖秘演与曼卿游,而欧阳公于曼卿识秘演,虽爱秘演,又狎之。以此篇中命意最旷而逸,得司马子长之神髓矣”,[2]2142具有生命意识,喟叹故旧零落,感慨生死盛衰、思恋与哀悼。生老病死、人生短暂、人生无常的感伤,加上自己的体弱多病,最平常,却最为感人,极富情韵。这种对人生旷而逸的理解,有苦吟处、安排处;而曼卿、秘演,江湖之人,旷而逸的生活,自当用旷而逸的写法。写轶事,闲笔,闲聊,是传奇笔法。欧阳公虽然是政治家,但是有四分文人味,苏轼有九分文人味。旷而逸是欧阳修山林味、文人味及自由味的最好体现。在人生际遇上,欧阳修学习史迁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而自己往往不能解,故多喟叹,是悲剧英雄,是和平年代的奇人。
欧阳修有忧郁症诗人的多愁善感,忧思深重,焦虑。他抓住了人类最基本的人情,直面生老病死、人生际遇、政治兴亡、友情亲情以及英雄无用武之地,还有五代十国巨大的社会灾难和民生痛苦,并对其进行总结。史官文化的传统,政治家的视角,词人的多情善感,古文家的文以载道的多位一体,铸就了一代大家欧阳修。到了下一代,苏轼他们则更加自我,关注内心世界,历史的兴亡随之被渐渐淡远了,遗忘了。
欧阳修作为一个哲学家,对文章的本质认识是文穷而后工;对人生的认识则是人生而悲剧,这大概是宋代的存在主义了。生在这种悲剧中,人能做的就是寄情于艺术、学术、道德之中,方能够得到解脱,得到快乐——当然,这是欧阳修中年以后才体悟到的。他中年前则如汉人一样一往无前,有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精神,所以接连遭贬,这是自我悲剧。评《与高司谏书》“欧公恶恶太过处,使在今日,恐不免国武子之祸也”,[2]1820评《论美人张氏恩宠宜加裁损札子》“他人所不敢言,亦所不能言”,[2]1570评《论水灾疏》“言人所不敢言,亦人所不能见。如此奏疏,汉唐所少”,[2]1567评《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包拯不能不汗颜心服”,[2]1558评《谢赐〈汉书〉表》“浑雄典则”,[2]1782评《论逐路取人札子》“剖析处最痛快可诵”,[2]1641评《论张子奭恩赏太频札子》“慨切”。[2]1617
在五代史的乱世评论中,多是政治悲剧。评《〈唐书·礼乐志〉论》“亦无限悲慨”,[2]2013评《〈五代史·晋家人传〉论》“痛切”,[2]2039更是亡国之痛,人民之痛。评《〈五代史·王进传〉论》“进以疾足善走秉旄节,五代名器之滥极矣。欧公故愤惋而悲酸”,[2]2076评《〈外制集〉序》“公本知制诰时,所遭逢处感慨序次,有忧深言远之思”,[2]2103身处高位,难免悲天悯人。
作为悲剧英雄,欧公的悟道有天分、机缘,而同僚、战友、朋友往往没那么幸运和有悟性。欧公继承太史公的精神,塑造了一个个悲剧英雄的感人形象。评《〈苏氏文集〉序》“予读此文,往往欲流涕。专以悲悯子美为世所摈死上立论”,[2]2116评《岘山亭记》“风流感慨,正是岘山亭文字,与孟浩然《岘山诗》并绝今古”,[2]2255有晋人之感,唐人之慨。评《明因大师塔记》“以感慨今古云”。[2]2349悲剧是有价值的,或是美的东西的毁灭。悲剧英雄或者是性格悲剧,或者是缺失悲剧,或者是个人愿望与历史要求不合,其中有很多偶然性甚至命运、命定的东西,无形中增加了叙事中的神秘色彩。太史公和欧公的叙事,富于传奇色彩,为文疏宕多变,忽起忽落,来去无端,起灭转接,令人莫测端倪。章法句法不主故常,别出心裁,造成文章跌宕多姿、精彩纷呈而又哀婉悱恻。这种悲剧英雄是时代的,实际上也寄寓了自我。
欧公作为一代宗师,道德楷模,在自我书写中,一般都能够严于律己,保持节制,呈现阴柔之美。所以学界一般以为欧公之文固多阴柔之美的文字;但是在大是大非、叙述儒家悲剧英雄时,欧文更多慷慨激昂之处,不能自制,又显跌宕。《庐陵文钞》九表启总评:“欧阳公之文多遒逸可诵,而于表启间则往往以忧谗畏讥之余,发为呜咽。涕洟之词,怨而不诽,悲而不伤,尤觉有感动处。”[2]1753是多面的六一风神。评《谢擅止散青苗钱放罪表》:“大略此公之才多婉丽,故于四六往往摹写精神,点缀色泽。至于遭馋罹患处,更多呜咽累欷之思,较之韩、柳、曾、苏诸公,皆所不逮者也。”[2]1784评《谢襄州燕龙图肃惠诗启》:“词虽四六之体,而蕴思转调如峡之流泉,如岫之吐云,绝无刀尺,绝无断续。”[2]1786身世大悲大喜,而又有儒家中和之美。
故情感与章法也呈现跌宕美。评《〈唐书·食货志〉论》“论悉文,亦跌宕”,[2]2018评《〈五代史·梁太祖〉论》“议论得大体,而文殊圆转澹宕”,[2]2031评《〈五代史·冯道传〉论》“借妇人女子以感慨当世儒生,有三叹遗音”,[2]2073一唱三叹。评《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风韵跌宕”,[2]2185波澜壮阔。评《襄州谷城县夫子庙记》“慨古礼之亡处多韵折”,[2]2300韵折有意思,不是普通的转折。评《仁宗御飞白记》“文不用意处却有一片浑雄冲澹精神”,[2]2235“欣幸中,序出悲慨来相跌宕”。
综上,六一风神是将雄浑与冲淡搭配,张弛有致,有韵律,有高潮,有闲笔,一波三折的跌宕之美;是将韩愈之阳刚与太史公之阴柔结合起来的圆转澹宕之美。它既不是朱熹评论的纯粹平淡之美,也不是清人标榜的纯粹阴柔之美。六一风神既继承了史迁风神的史笔、悲剧英雄、悲慨风格,又继承了魏晋风神的生命意识,以悲为美,底色还是宋人的儒家气象和文人情怀,经千年积淀,共同铸就欧文成为古典散文的绝世审美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