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智杰
2022年12月26日,浙江杭州市余杭区,闲林街道良睦社区的“共享药箱”前摆放着居民捐赠的药品,向有需要的重点人群进行发放。摄影/本刊记者 张煜欢
在外省药企供应货源、本地药企加急生产后,2022年12月20日以来,北京市多家药店的退烧药、感冒药陆续到货,长达半个多月的缺药困局开始缓解。
但各地疫情进展不同。住在厦门的张琳12月23日才紧张起来,她询问了当地几乎所有药房,想给孩子求一款儿童退烧药,依然被告知售罄,在电商平台也抢不到货。她试着在某社交平台给孩子求药,最后联系到一位北京的朋友,帮了她的忙。
中国是一个解热镇痛药的生产大国。2020年4月,工信部曾公开表示,解热镇痛药对乙酰氨基酚,国内年产量近8万吨,占全球产量的60%以上。但12月以来,伴随疫情防控政策的调整,生活中最常见的退烧药,在全国多地被疯狂抢购,一药难求。
12月27日晚,国家卫健委发布的《关于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的总体方案》解读问答中提到,各省份要基于人口基数、疫情发展形势、各型病例比例等因素,提前测算药品的需求量,县级以上医疗机构按照三个月的使用量、基层医疗机构按照服务人口数的15%~20%动态准备。各地疫情联防联控机制指导企业做好保供,精准投放,缓解患者买药难,平稳度过疫情高峰期。
12月9日晚,家住沈阳的岑溪开始发烧时,家里除了半瓶儿童退烧剂,没有准备任何药物。此前一天,官方通报,沈阳新增新冠本土感染人数不到100人。但她在短视频App上发现,不少人都“阳”了。第二天,丈夫横跨沈阳市几个区,跑了近10家药店,退烧药都被抢空,“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
岑溪担心的是五岁的儿子蒙蒙,她动员了家住黑龙江的父亲,“12月12日,父亲跑遍了当地所有药房,靠关系求来了三瓶美林,平时一瓶是26.5元,买的时候涨到了50元。”但当时,发往沈阳的物流近乎崩溃,只剩一家公司能接单,直到九天后,快递才将药送到岑溪家中。
这场席卷全国多地的缺药潮,12月初便已开始显现。12月1日起,广州、郑州、上海等地宣布,人们购买退热、止咳、抗病毒、抗菌等四类药品,不再登记个人信息。12月7日,“新十条”发布,提出不得限制群众线上线下购买这些药品。之后半个多月,全国多地药店的这四类药品大规模断货。
12月14日,当家里的大人相继感染新冠后,蒙蒙开始发烧,下午3点,体温升到了39.6℃。吃了布洛芬颗粒后并未退烧,儿子手脚冰凉,开始打寒颤,随后高烧惊厥,持续了1分钟多,“眼向上斜视,抽搐”。岑溪拨打120急救电话,却被告知,前面有42人排队。岑溪不敢拖延,开车到某三甲医院急诊科,已经烧至41℃的蒙蒙立即被安排住院。
与成人片剂、胶囊不同,小儿的退烧药以更方便服用的混悬液为主。国家药监局官网显示,550多个布洛芬产品获得批准文号,其中,布洛芬混悬液或滴剂仅有15个产品,再加上小儿退热栓、对乙酰氨基酚混悬液等,总数也不过20多个。在四类药品缺药潮中,儿童退烧药尤其紧俏。有网友称,在天津儿童医院门口,黄牛将一瓶儿童退烧药“美林”卖到了2500~3000元。
“但住院部也没有‘美林’,退烧针也断货了。”岑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医生说,“如果是新冠引起的发烧,现在没有药可以治”,给孩子打了头孢和喜炎平抗病毒的药。岑溪不死心,继续给各个药店打电话,“美林”依然无货,最后只能守着孩子打点滴,“在医院,身边都是高烧至惊厥的小孩,不时就能听到家长急促呼喊护士的声音”。
零售药店也面临退烧药现货少、进货难的困境。2022年11月底,除高风险区外,郑州市解除流动性管理,逐渐恢复正常生活秩序。解封前,郑州高贤大药房的老板张华军嗅觉灵敏,比平时多进了几件抗病毒和退烧药,但疫情发展形势不明朗,“不敢进太多,比如平时进一件,我当时进了5~10件”。
12月4日,郑州不再限制市民购买四类药品。来张华军药店的人每天络绎不断,但进货速度却跟不上。12月上旬,张华军在成都一个医药平台订购一批布洛芬,付了钱,但半个多月过去,货还没发出来,对方跟他解释,因为厂家的货没到。在本地,他平时联系的一些大医药公司的代理,也都拿不到布洛芬、对乙酰氨基酚片。
过去近一个月,为了找到退烧药,各地的人们想尽了办法。王雨住在成都,小区业主群是大家共享药物的常用平台。之前,一位孕妇高烧十多个小时不退,只能吃单一成分的对乙酰氨基酚,在群里求药,“我们之前去了好多家药店,买到3盒对乙酰氨酚片,给她匀了一盒。如果能帮上,大家都会共享”。一位杭州市民在感染新冠后,吃的布洛芬都是同事送的,她在朋友圈写道,从这一刻,“附近”的价值才真正被重建。
12月20日,腾讯上线了一款药物共享平台“新冠防护药物公益互助平台”,用户完成实名认证后,能快速进行药物求助,有多余药物的用户可以提供帮助,目前不少寻药的需求已得到解决。
日前,国家卫健委医疗应急司司长郭燕红接受采访时表示,随着近期患者人数增加,用药需求激增,部分地方、部分品种出现了紧缺。相关部门在千方百计推动企业迅速扩能扩产,优先保障医疗机构需求,尽快缓解部分地区医疗机构药品紧张问题。
退烧药一盒难求之下,东北制药旗下的药房售卖的对乙酰氨基酚片,多年保持2元一联20片的低价,登上热搜,网友直呼东北制藥为“良心企业”。
不过,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感染科副主任医师郭威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像安乃近等过去的非甾体消炎药,可以解热镇痛,但与现在药物相比,老药使用的成分剂量更大,所以毒副作用更强,可能会导致造血系统的骨髓抑制、肝功能损伤等,有效性也更差,“这些药物正在慢慢被淘汰,没必要去回顾过去”。他建议,在有条件、药物没那么紧张的情况下,还是要服用对乙酰氨基酚或者布洛芬等药物,退热效果更好,且副作用更小。价格方面,多位医药从业者提到,近些年许多常用药纳入国家集采,也可以在公立医院购买不少低价药。
李杰是宜昌人福药业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宜昌人福药业”)的董事长,早在11月底,当石家庄、广州等地调整疫情防控政策时,他就嗅到了一丝“松动”的气息,但企业药品原料储备并不够。宜昌人福药业的主要产品是麻醉和精神药品,2020年和2021年,该企业生产的0.5g对乙酰氨基酚片和0.2g布洛芬片,分别纳入全国药品集采,向指定省份的公立医院供应药物。
“我们需要在保证集采供应的同时,能应对国内一些临时增加的需求。”在李杰的建议下,11月底,企业采购人员提前进了30多吨的原料药。他向《中国新闻周刊》估算,30多吨的原料药,大概能生产1亿片布洛芬,宜昌约400万常住人口,每人两片,最多800万粒,“完全够了,而且很多人也不需要”。
但退烧药还是出现了紧缺。“人们对疫情有恐慌感,听说布洛芬能退烧,都抢着提前购买,反而造成真正需要的人买不到药。”12月15日左右,李杰开始感受到需求端明显增加。宜昌市政府以及湖北省政府主动找到宜昌人福药业,此外,集采供应省份的医院、医药公司以及其他地方政府,“都在找我们要退烧药”。
宜昌人福药业的口服制剂车间,布洛芬生产线从一天生产一班,开始变为一天三班,24小时生产药品。李杰介绍,目前宜昌人福药业的布洛芬生产,一天可以生产170万片。他们将优先本地供应,等到产能慢慢充裕后,再满足其他地方的需求。
24小时运转,已成为众多药企近期的常态。张磊是一位生产小儿布洛芬混悬液的药企从业者,他告诉《中國新闻周刊》,11月之前,销售部门报的货,工厂每个月都能正常交付,但11月以后,需求暴增几倍,“工厂现在欠了大约1000万瓶的量”。该企业已经将一些固体药品的产线暂停,全线保液体制剂,优先供给各地医院发热门诊和社区,“现在每一个城市,儿童退烧药的供应都很紧张”。
“其实药企对市场的敏感度要高于普通老百姓,但就算提前预判,要组织人员生产、购买原料,都需要一个过程。”风云药谈创始人、医药行业观察者张廷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哪怕只是买设备、印包装盒,也要提前提交计划,生产药品也需要时间,“这是一个产业链的问题”。
不少药企虽有布洛芬的生产能力,但短期内暴增的需求,却使得其面临原料药供应不足的难题。张磊介绍,此前,其所在企业已经跟原料药企业签了合同,“之前的订单是供应到春节前”,但当全国各地制药企业需求增加,原料也紧张了起来。“我们现在每天都在联系原料厂,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供货,工信部门也在帮我们调度原料”。 12月中旬,李杰很快意识到之前增加的30吨原料药无法满足需求,向采购部门提出继续进货。
12月14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上,工信部消费品工业司副司长周健提到,为解决各地用药紧缺的问题,工信部将推出药品保供企业白名单,将生产企业和重点配套企业纳入其中,派特派员驻企,解决药品生产、运输等各个环节会出现的问题。
湖北亨迪药业是国内布洛芬原料药生产的龙头企业之一。12月21日,其员工向媒体透露,“工信部下发了一份(药品)保供名单”,针对名单中制剂企业的布洛芬原料需求,亨迪药业将尽可能提供。媒体报道称,在这之前的两周,工信部也派人进驻了新华制药,监督布洛芬的生产。
对宜昌人福药业来说,政府可以帮忙协调原料药和物流,但最棘手的问题是人员紧缺。三班倒需要更多人手,但正赶上当地新冠感染人数猛增,为了保证产品质量,员工一旦感染就要撤下生产线。李杰介绍,目前,宜昌人福停了一些其他剂型的车间,将员工调往片剂车间,同时动员子公司的相关员工、以及退休员工增援。
此外,宜昌人福药业党办主任任姝娟强调,片剂生产的要求规格更高,相对于注射制剂,片剂的生产工序更繁杂,过程控制要求更高,“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安排上岗操作的”。即使调配其他产线相似岗位的生产人员,也要经过近一周的专业培训,才能上岗。
多省市相继提出,优先保障本地药品的供应。12月17日,“湖北发布”表示,华润湖北先后与华润三九药业、以岭药业、吴太医药集团等多家药企建立联系,开展应急采购,简化审批流程,保证未来一周内,每天给武汉投放300万片布洛芬,其中,80%投放至医疗机构,剩余投放至零售药店。12月20日,海南网信办表示,海口市政府全力帮助全市药企筹措原料,扩大产能,优先保障本地医疗机构和市场供应。此外,山东、浙江、江苏、山西等地,都将本地的药企纳入保供单位,全力供应市场。
12月17日以来,多地药企产能逐步释放。目前,北京的线下药店、外卖平台,退烧药、止咳等四类药品均已开始到货。武汉、济南、青岛、珠海、南京等多地每天向市场投放百万片退烧药,药房拆零销售,市民凭身份证,多数地方要求7天内只能购买不超过6粒,混悬液购买不得超过1瓶。12月25日,杭州市通过各种渠道,日采购退烧类药物近10万盒,调拨了退烧药物近1000万粒。
股市走向,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四类药供应从紧缺到缓解的过程。12月5日至12月16日,作为布洛芬原料药龙头企业,新华制药的股价实现8个涨停,与11月相比涨了2倍。亨迪药业,11月7日~12月16日,股价也连续飙升,累计涨幅一度超219%。但从12月19日之后,不少医药股开始下跌,12月21日,“布洛芬巨头逼近跌停”冲上微博热搜第一,相关分析认为,这是因为主要厂商的持续扩产,以及多地开始推进退烧药的拆零销售,让退烧药概念股也开始降温。
多位受访者提到,布洛芬是一款老药,生产难度不大。1961年,英国化学家斯图尔特·亚当斯为一家本地药妆企业研制出布洛芬,并申请了专利。1969年,该药物在英国首次被使用。20年专利过期后,世界上大量药企投入生产布洛芬仿制药。布洛芬已成为镇痛解热的最常见的药物之一。
中国拥有庞大的布洛芬产能。12月5日,山东新华制药在互动平台提到,公司是全球重要的解热镇痛类原料药生产企业,布洛芬实际(全球)市场份额接近40%。此外,亨迪药业也是全球六大布洛芬原料药生产厂商之一。
但为何出现退烧药一盒难求?过去近3年,因为疫情防控因素,国内退烧、止咳、抗病毒、治感冒等四类药品,一度被严格管控。无论线上线下购买四类药品,必须在72小时内进行核酸检测。在106平方米的高贤大药房,过去两年,张华军“能不卖四类药品就不卖”,30多盒退烧药,能卖很长一段时间。药品有保质期,药店也减少了进货量。张华军甚至感觉,疫情这三年,“感冒发烧的病人也比以往少了,各方面来看,这些药的销量都不好”。
12月26日晚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的总体方案的通知中提到,药品零售企业不再开展解热、止咳、抗生素和抗病毒四类药物销售监测。
四类药品需求降低,传导至上游,药厂就不可能大量订购原料。前述医药从业者提到,原料和药品一样,也是有有效期的,用不了就失效了。张磊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此前,他所在企业相关药品的产能“基本下滑一半”,因此面对暴增了几倍的需求,没有足够的产能储备。
2022年12月23日,湖南长沙市在各个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面向核酸检测或抗原检测结果为阳性的市民免费发放防疫健康包。首批防疫健康包总数量约10萬份,每份包含退热药9片、抗原检测试剂2个。摄影/本刊记者 杨华峰
一般来说,制药企业都会提前制订一年的生产计划,并准备原料。前述医药从业者认为,退烧药紧缺,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一次整个行业都没有反应过来,哪怕官方提前两周通知,通过行政方式提醒药厂准备原料,情况可能都会不一样。”他进一步解释,如果是新增生产线,产线要满足工艺条件,产品要完成相应研究,还要到药监部门备案、获得审批,这都需要时间。
此外,国内虽有500多个产品获得国家药监局的批文,但多位从业者也提到,近年来,因生产布洛芬利润太低,实际生产的企业并没有那么多。
2016年,国家推出政策,开展仿制药一致性评价,在质量与药效上,仿制药要达到与原研药一致的水平。2018年,政府开始实施国家组织药品集中采购,核心是以量换价。2020年起,布洛芬各类药品开始被纳入集采项目,相关国产药物都是仿制药,一致性评价是参与集采的门槛。
对患者来说,布洛芬纳入集采是一件好事。但对药企来说,药品纳入集采意味着企业的利润会被压缩。《中国新闻周刊》曾报道,2020年8月20日,华北制药的布洛芬缓释胶囊在第三批国家集采中中标,中标价在四家中标企业中最高,达0.268元/片,但价格降幅仍达到了50%。中标企业可以通过在指定地区公立医院销售,靠“走量”弥补利润,但对未中标或者未过评的企业,只能在线下药店零售,几乎没有市场空间,布洛芬生产变得“无利可图”。李杰介绍,“以前很多厂商生产,后来不赚钱,不少厂都放弃了。”
“这导致一些产品在部分省份的供应企业不多,当短时间内有大量需求时没有办法满足。”张廷杰说。
根据药智数据显示,目前,国内有44个含布洛芬药品通过或者视同通过一致性评价信息,包括胶囊、片剂、颗粒剂、注射剂等,其中有8款药由吉林药企生产,5款是河北的药企,浙江、江西、山东、四川的药企各有4款产品过评。布洛芬相关产品生产的主力军,集中在少数几个省份。
当多省市优先保证本地药品供应,是否会导致区域供应不平衡?前述医药从业者认为,短期内,一些没有布洛芬等药物生产能力的地区,会暂时少药,但长期看,国家会调配,“目前国家政府部门、各地的疫情防控指挥部、市场监督管理局、药监局等都参与进来在调配”,再者,这些地区的人口也不如一线城市集中,需求量不算大。
12月23日,云南省医药物资保障组介绍,国务院向云南省紧急调运连花清瘟50万盒、抗原检测试剂盒100万人份。该省有常用的感冒疏风、清热化痰等药物的生产能力,但对乙酰氨基酚片、布洛芬等退热药物仍紧缺。云南方面提到,将协调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加大对该省的保障力度。
12月25日,浙江省经信厅副厅长许小月提到,浙江小儿退烧药生产企业较少,省经信厅正在组织3家企业重新启动生产,预计本月底下月初能够陆续释放产能。面对儿童退烧药生产能力不足的问题,重庆市卫健委近期在工信部、上海市政府的帮助下,协调了7万盒小儿退烧口服液,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用药紧缺局面。
在李杰看来,随着人们对疫情的了解增加,未知的恐慌退去,“退烧药在市场上肯定会有过剩的时候”。制药企业是否要扩产?12月21日,新华制药曾告诉媒体,公司每年是根据销售预期制订的生产计划,生产线是相对确定的,不会因为布洛芬短期内热销,就轻易扩大生产线。
在李杰看来,眼下有些地区的医疗机构、社区的退烧药仍旧短缺,“必须扩大产能”。宜昌人福药业已在准备扩产,产能将从一天生产170万片增加到800万片。但他强调,企业一味扩产,未来将导致生产积压,因此需提前预判市场。
张磊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国内小儿布洛芬混悬液生产厂商少,他预判,相对于成人,儿童用药的需求或将有一个市场滞后效应,预计会持续到3月底,所以其所在公司仍在准备扩充产线,加大生产。
(应受访者要求,岑溪、蒙蒙、张琳、王雨、张磊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