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铭, 冯茂民
(北京语言大学 孔子与儒家文化研究所, 北京 100083)
《易·系辞》说:“刳木为舟,剡木为楫。”[1]《后汉书·郎顗传》说:“刳舟剡楫,将欲济江海也。”[2]在中国,水路交通与运输有着悠久的历史,而河道的治理与疏通可以追溯到尧舜禹时代。《尚书·禹贡》说:“九河既道,雷夏既泽,灉、沮会同。……厥贡漆丝,厥篚织文。浮于济、漯,达于河。”[3]310-311春秋开始,漕运的功用逐渐显现,对古代政权的巩固、军事的胜利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隋唐以降,漕运更是成为政府正常运行的根本命脉所在。这正如宋人张方平所说:“今日之势,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4]但是直至民国时期,运河与漕运的研究一直未受到足够的重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运河与漕运的研究逐渐升温,并出现了一批学术著作,其中既有通史性的《中国的运河》《漕运与中国社会》等,又有断代性的《隋唐时期的运河和漕运》《明代漕运研究》《清代漕运》等,涉及运河开凿、漕运组织、制度管理、军事斗争、农业生产、商业经济、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但是依旧没有一部系统地叙述中国运河与漕运的著作。张强教授的《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可以说是这方面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一部关于运河与漕运研究的百科全书式的力作。
张强教授的这部著作共有五大卷,字数达到惊人的270多万字。全书分先秦两汉卷、三国两晋南北朝卷、隋唐卷、两宋卷、元明清卷,其中既有对运河与漕运的宏观把握,也有对具体问题的微观分析,体现出著作的丰富性与完整性。
从时间跨度上看,作者以《尚书·禹贡》及司马迁《史记·河渠书》为基本依据,将河渠即运河建设的历史追溯到大禹治水时期。如通过考察和辨析出土文献和青铜器铭文等,提出了“在夏王朝建立的初期即前两千年前,已有开渠、疏导河流等行为及意识应该没有任何疑义”[5]36的观点,进而得出结论:“西周中期应是古代中国开挖河渠的重要阶段。”[5]37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出于富国强兵的需要,看到了开挖河渠即运河的作用,如吴、楚、齐、秦等国都积极致力于在境内外开凿与建设运河。
在运河与漕运的研究史上,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一直处于薄弱环节。张强教授广征博引、旁搜远求,对这一时期的情况进行了详细梳理,并作了具体考证。从建安时期曹魏为转运粮草等修建的睢阳渠、白沟、五龙渠、贾侯渠、讨虏渠、成国渠、白马沟、广漕渠,到两晋时期的九龙渠、杨口水道,再到南北朝时期疏浚秦淮河、重修方山埭、赤山塘等,都有专章专节论述。在对宋、齐、梁、陈的论述中,作者指出“刘宋一朝,疏浚了建康以东的秦淮河”[6]269,“齐明帝一朝,沈瑀重修了湖熟境内的方山埭和赤山塘”[6]273,陈代则重点兴修和改造了破冈渎等。这对于进一步认识这一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情况等具有重要的历史参考价值。
运河与漕运是与古代社会各领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对古代的都城选址、城市布局和商业发展等都有重要影响,而新的政治中心的建立反过来也会影响运河和漕运的发展。作者充分关注到了这些方面,在书中都有较为客观而又全面的论述。如东汉刘秀建都洛阳,与消除漕运障碍、节省漕运费用有关。同时以洛阳为中心,根据漕运需要,开挖了新的运河,形成了新的漕运格局和形式。特别是元代以后,为了保障大都的物资供应,改变了隋唐以来南北大运河的具体线路,变曲为直,修建了京杭大运河,积极促进了元大都的繁荣。随着大运河线路的开通,又有一批新的运河城市兴起与繁盛。而运河的开通与漕运的发展又促进了不同区域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尤其是促进了工商业的发展,加速了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作者认为明代中叶以后,“大运河在商品流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商人不断地拓展其存在的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原有的经济秩序”[7]349,这就极大地促进了商人地位的提高以及启蒙思想的发展与传播。作者认为:“出现资本主义生产萌芽因素的城市只有东南沿海城市和运河沿岸城市。”[7]341这一观点无疑是有眼光的。
在研究运河与漕运的过程中,张强教授特别关注到运盐河,应该说是有见地的。作者认为运盐河作为运河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一头通往盐场,一头与运河相连,为榷盐提供了便利的水道”[5]序6。食盐既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用品,同时征收的盐税又是专制国家财政税收的重要来源。作者在书中运用大量篇幅对运盐河及其相关内容作了考述,并指出其功用和重要影响。如“运河与运盐河串联在一起,扩大了商贸往来及榷盐即征收盐税的范围”[5]序6,起到了又一商贸大通道的作用,并且扩大了税收来源。在历史上的南北政权对立时期,作为“海利盐物”,盐场曾一度成为军事争夺的要地,这不仅在客观上提高了盐场的地位,促进了运盐河的开拓,而且也促进了运盐河区域的建设和发展。另外,作者指出:“宋代江淮之间的运盐河建设是与海塘建设联系在一起的。”[5]序9“海塘除了可以遏制潮水,保护当地的民田及盐灶外,还有保护运盐河的作用。”[5]序9这些对于我们了解古代运河与漕运的全貌显然具有积极的意义。
该书除了内容的丰富性与完整性之外,还体现了作者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创新能力。书中对运河及漕运研究中的诸多模糊或者有误的地方作了辨析和修正。
鸿沟是一条兴修较早,横亘中原,沟通黄河流域和淮河流域的运河,但由于相关历史典籍及文献档案的散佚,“今人的基本观点是,鸿沟是一条完全由人工开挖的河渠(运河)”[5]41。对此,作者指出“其实不然”,认为“在‘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的过程中,鸿沟或利用了相关区域的河流及水资源,或利用了河流行经这些区域的河道”[5]41。紧接着又从八个方面展开具体辨析,并对鸿沟为什么利用荥泽、为什么要“移泽之名于河北”的问题作了详细考证,解决了这一运河史上的难题。
隋代运河建设始于隋文帝。隋文帝兴修了广通渠,重修了邗沟,建设了十三州水次仓等。但后世多将广通渠与富民渠视为同一条河渠。作者分析后认为,这种观点不准确,广通渠与富民渠两者多有区别,不能视为同一条河渠。因为二者长度不同,开挖时间、开挖者不同,起点不同。同时指出“隋代水上交通建设的蓝图实际上是由隋文帝提出的,站在历史的高度,隋文帝兴修河渠及加强漕运揭开了隋炀帝从事河渠建设的序幕”[8]7。这就为我们更好地认识隋代的河渠开挖情况提供了更加翔实的资料。
黄河是漕运的主要航道,与运河的开凿关系紧密,而运河开凿反过来又与黄河的溃溢及自然生态的变化联系在一起,成为治黄史上的大问题。对此,作者认为:“从历史的角度看,黄河溃溢及迁徙是在自然生态破坏严重的背景下发生的,其中,过度地开发和攫取黄河水资源等是黄河溃溢及改道的重要原因。”[7]164并说:“黄河溃溢实际上是在时间积累的基础上,由自然因素和人为因素叠加在一起造成的。”[7]179除了气候原因外,“因大面积砍伐森林和开垦山地,破坏了黄河流域的植被和生态,致使大量的泥沙壅积黄河河道”[7]179。而流域植被和生态的破坏又导致流域面积的缩小,从而需要从不同的区域调水补给航道,在这中间,过度地攫取水资源又势必会破坏自然生态,从而导致新的麻烦。总的来看,运河的开凿与河渠的建设,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保障了社会的稳定,但也对生态造成了一定的破坏。作者指出,值得注意的是,当中原地区遭到北方少数民族侵占时,虽然民生方面遭受了巨大创伤,但由于少数民族圈占土地,变农为牧,反而对恢复植被、减轻水土流失有一定的作用。作者认为,“这一情况的存在是发人深省的,给后世提出了如何合理利用黄河水资源的大问题”[6]246。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复杂性。
关于会通河引用汶水的问题,是运河史上的一个重要问题。“前人论述会通河水源时,有‘引汶水达舟于御河’和‘引汶水以通运道’的提法,似表明会通河的补给水源主要来自汶水。”[7]73作者认为这些说法其实不对,而之所以造成这样的误解,主要原因有两个:“其一,将不同的河流及泉水引入会通河时主要借用了汶水河道。”[7]73“其二,分水入运时利用了洸水河道。洸水是汶水的支流,前人叙述洸水时,有直接以‘汶水’相称的情况。”[7]74在对前人论述分析的基础上,作者最后说:“前人声称‘引汶水达舟于御河’‘引汶水以通运道’等,是说将不同水源引入汶水及汶水支流洸水,经汶水及洸水河道引入分水闸,由分水闸控制流量分水入会通河。进而言之,前人所说的‘引汶水’实际上是以个别代表一般的表述方式,是将汶水视为会通河不同补给水源的代名词。在这中间,调节会通河水位的水源包括以济水等为代表的黄河水系和以泗水等为代表的淮河水系,两大水系同时汇入会通河,为其航道提供了基本保障。”[7]76从而澄清了这一问题。像这样细微而又具体的考证和辨析,在整部著作中可以说是随处可见,不仅成功解决了运河和漕运研究中一个又一个存而未决的问题,同时也显示出了这部书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该书作为一部研究型著作,还体现了作者强大的文献梳理能力和概括能力。书中许多地方条分缕析,对运河和漕运的诸多相关问题作了很好的系统性总结。
如在《先秦编·概述》中作者就从八个方面对中国古代运河建设的显著特点进行了概述。其中如“运河贯穿东西南北的交通网络,水上交通向陆路交通辐射,极大地加强了地区与地区之间的联系,进而为新的区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形成奠定了基础”[5]21,“运河城市为新兴政区的形成和相对独立的经济圈、文化圈等的形成提供了先决条件”[5]21,“运河城市除了成为物资或商品集散地以外,还担负起对外交流的文化使命”[5]21等,既准确概括了古代运河的特点,又体现了各卷各部分的写作核心,同时也使得这部著作既内容丰富、资料翔实,又重点突出、特色鲜明。
关于汉武帝一朝的漕运之法,“按照吕祖谦、章如愚等人的说法,关中是漕运的主要方向,为了消除漕运时的瓶颈,汉武帝主要采取了两大措施”[5]97。“一是在关中兴修漕渠”[5]97,“二是在关中兴修有灌溉能力的河渠如六辅渠等”[5]97。作者则认为远不止这两个方面,又依次列举了“整治三门峡以东的黄河运道”[5]97,“在漕运通道的沿线建造具有漕运中转性质的粮仓”[5]97等六个方面,使武帝朝的漕运情况变得更加清晰。
又如对汉代以后的漕运,作者指出了与其相关联的十个方面。除了主要的运粮、运兵外,作者还注意到,漕运通道是商贸往来的大通道,在稳定国家政治、经济秩序等方面负有特殊使命,因漕运而建的水次仓等具有赈灾放粮等作用,并且漕运在改朝换代中负有特殊使命,与屯戍关系密切等。这些概括显然都是有利于更好地认识汉代以后漕运的功能与作用的。
再如关于北周及隋初的河北漕运路线,河东何以成为面向关东的漕运节点,作者分别从“河东有汾水航线”[8]13,有“建安时期曹操兴修白沟等河渠”[8]13,“河东已成为关中不可或缺的粮食生产基地和漕运中转地”[8]14,“以河东为航段节点,可以避开风险”[8]15四方面进行了概括,清晰地解答了这一问题。
另外,运河和漕运与中国古代社会相始终,对于我国的民族融合和大一统局面的形成及国家的统一稳定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和价值。在书中作者对此也多有论述。如作者指出,“春秋战国时期,各国迎来了第一次兴修河渠的高潮。当这些区域性的河渠通向不同区域并形成联结之势时,遂为大一统帝国的到来及漕运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5]5,“漕运范围的拓展则加快了大一统的进程,在维护政治稳定和京城利益优先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5]16等。同时,作者还从政权建设、军事斗争角度专门论述了运河与漕运的兴修与建设情况,这从书的章节标目中即可看到,如“孝文帝南征与漕运”“宋初政治形势与运河整修”“贾侯渠与漕运及屯戍”“讨虏渠与曹丕伐吴”“平吴之役与屯田及漕运”“祖逖北伐与漕运考述”“江淮攻防与漕运”等。这就更加突出了运河与漕运在中国古代政治、军事史上的重要意义与地位。
总之,张强教授的这部《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以时间为线索,涉及运河与漕运的政治功能、军事功能、经济功能、文化功能等各方面,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研究著作,对于了解中国古代社会的全貌以及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形成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和现实价值。同时,这部著作既具有通史性,又具有很强的学术创新性,对诸多问题都作了详细的考述与辨析。从书中的引用资料来看,作者在文献梳理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其中包括地方志在内的主要参考文献就达120多种,体大思精,考辨翔实。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著作是张强教授一人花了20多年的时间才完成的。我作为作者的朋友,也时刻关注着作者的每一个进展。张强教授用功之勤、学力之富,在运河和漕运研究方面,估计也是无出其右的了。作者出生在运河边,生长在运河边,工作在运河边,对运河充满了感情,因此才可能用20多年时间去研究运河。也唯有热爱运河,了解运河,再加上作者的勤奋和执着,才能成就这样一部集大成和里程碑的杰作。
感谢张强教授为运河和漕运研究作出的不朽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