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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端午节第二天,田福老汉不顾老伴儿的劝阻,又要去城外东南角的那几块承包地里。
田福老汉其实不老,刚刚七十岁出头,可庄子里的人们都叫他田家阿爷,一是农村里对老年人的尊重,二是他辈分高。过去在农村,人只要过半百之年,就被列为老人之列,男性会被称为老汉,女性会被称为阿奶。
田福的家境在庄子里是不错的,算得上殷实人家,除了他们老两口踏实本分能干,儿女们也争气。膝下有一女两男,女儿排行老大,在本县的一个镇上工作,女婿也是政府公职人员,外孙子已经在大学就读。大儿子读完高中后,回到村里,起初跟着他种庄稼,结婚后,在本村批了宅基地,另立出去过。后来,大儿子出去学了木雕手艺,留在县上一家知名的木雕企业干,儿媳妇在家一边干些农活,一边抚育两个孩子,前几年,俩孩子分别上到初中和小学高年级后,儿媳妇便去邻村的藏毯编织厂打工。儿媳妇挺孝顺,只要有空,就会过来帮公婆干家务。小儿子五年前大学毕业后,留在江苏南通市一家合资企业工作,一年当中,也就春节回来,平时主要靠微信视频和父母互通消息。
田福在老伴儿陪伴下,出了门。出门前,他招呼老伴儿背上背篼,拿上镰刀和铲子,要去地头拾掇拾掇塄坎上的杂草。其实老伴儿早就习惯了出门前这一套,她在背篼里装好了镰刀铲子,拿了草帽,还在大号保温杯里泡了茯茶,加了盐和花椒。
在黑古城的北城门口的大杨树下,田福老两口遇到了正在打扫卫生的几个老党员志愿者,有人问,老汉家,今天可(又)去务劳庄稼啊?他觉得问话人的话里有话,就瓮声瓮气地说,就那么点麦子菜籽的,去看看,不看心慌。
那几个人出于关心和礼貌,说,老汉家走慢点。田福赌气似的嗯了一声,突然放快了脚步。老伴儿赶上来,拽了一下他的后衣襟,说,装啥狠啊!他不仅没慢下来,反而走得更快,把老伴儿落下一大截。
2
黑城村的名字来自黑古城。据地方史记载,黑古城建于清朝乾隆年间,由于当年筑墙时,所用的皆为本地的黑土,墙体呈黑褐色,遂名曰黑古城。当年建此城是为了军事防御之需要,在后来的几百年间,成为守护河湟地区通往藏区的重要中转站,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关于黑古城的前身,还有历史记载,可以追溯到北宋。黑古城从1921年开始,逐渐成为人们居住的地方,也就百年历史。慢慢地,一个村庄就成为一座城,村在城中,城在村里。田福的祖上属于最早迁徙到这里的村民,田福他们属于第四代。
田福从三十多岁开始,就在村里当干部,光是村支书整整干了二十年,德高望重。八年前,从村支书位置上退下来后,老伴和儿女们的愿望是,他可以享受带带孙娃子到处走走看看的悠闲快乐的生活。可他刚退下来,就接过几家几近闲置的耕地,办了流转手续,办起“家庭农场”,自己当起农场负责人,季节性地雇用了几户贫困亲戚,帮他干庄稼活。他给儿女和老伴儿说,不能眼看着那么好的地被撂荒和闲置,它们永远是我们的命根子,庄稼人的本分就是种地务劳好庄稼。
几年下来,经过精耕细作,那二十多亩原本缺肥少耕的地,又变得肥沃起来,庄子里上了年纪的人们都说,田福虽然当了几十年村干部,但没丢掉庄稼人的本分,尽管年岁大了,但还像当年一样能干。经过田福务劳的那些小麦,产量超过了当地历史最高水平,也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土地承包到户时的单产;油菜和洋芋产量也在村里“甩稍子”。
田福种庄稼表面上风生水起,给人收益好的感觉,其实算起综合账来,还是亏的。主要亏在劳动力上,也就是说,总收入中,劳动力成本是没算进去的。尽管这样,田福还是乐此不疲。
期间,田福又零零碎碎地流转了几亩地,那些地的承包主人因外出打工,顾及不了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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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不长,一年前,田福自己就发现肠胃不适,先是胃疼,接着胃胀,饭量减少,精神头儿打不起来。老伴儿察觉出来后,逼他去医院检查。可他说,谁没有个头疼肚子胀的。倒是他自己背着老伴儿,到县中医院,挂了专家号,抓了中药煎着吃。前后连着吃了近二十来付后,他感觉疼痛症状消失,就停了药。
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每次回家,就问他的病情,他很不在乎地说,我说过,这把年纪的人,免不了有点小毛病,人家中医专家说,胃溃疡这病是常见病,不要紧的。接下来,他在他们面前伸伸胳膊,踢踢腿,做出一副健壮的样子。
身体感觉好一些后,田福又忙碌在那几十亩土地上。
黑古城经过当地政府的大力宣传,知名度日益提高。特别是国务院总理在视察青海时,专程来古城看望过当地群众,考察过古城遗址后,黑古城声名鹊起,许多游客纷至沓来,争相一睹古城容貌。
来到黑古城游览的人们既可以观瞻古城风貌,还能从修旧如旧的河湟民居中,感受到具有地方特色、时代特色的河湟村庄建筑文化。随着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村子里搞起了旅游接待,农家乐和民宿办出了特色,还有人开了酒坊,做火了传统的酩馏酒。在古城里走一圈,就有穿越历史、享受当下的收获和愉悦。
不少游人参观完古城后,会走出去,来到城外,远眺夏日里还覆盖着积雪的拉脊山,浏览城四周的田野,享受田园风光带来的愉悦。如果是七八月,城外田地里,麦浪滚滚,油菜花飘香,马铃薯们呈献着白的、蓝的花儿。不少游人的兴致一下子会转移到山水田园当中。
田福承包和流转的庄稼地基本上在城外的西南方向,小麦、油菜和马铃薯经过每年的倒茬轮作,长势壮观。有时,游人们来到田福的庄稼地头,既要拍些农田风光,还要留下个人影像。带着几个人在田地里劳作的田福,时常会遇到游人,其中偶尔会遇到那么几个懂行的游人。他们会对田福的庄稼做出一番评价。
有一天,来了一位看起来与田福年龄相仿的老者,互报了年龄,让田福没想到的是,人家已经八十三岁。聊天过程中,田福判断出老者是位农业行家,对他种的小麦,人家能说出是“高原437”,或者“青春38”。对油菜会说出是“青雜3号”或者“青杂5号”。对马铃薯,会说出“青薯9号”“青薯2号”等。并且说,哪些品种是逐渐被淘汰的,比如小麦中的一些高杆、晚熟品种,油菜中的高原系列,马铃薯中的青薯某某号等等。还给田福推荐了几个新的品种,还说它们具有抗病、抗倒伏、抗旱等特性,并且产量相对高。
让田福最为开心的是,有一天,他还遇到了另外一位老者,据田福判断,这位老者,深谙农业农村工作,像是从领导岗位退下来的。他看过田福种的庄稼后,抚摸着即将收获的麦穗儿,感慨万端地说,这几年走过不少地方,尤其是咱们青海农区,第一次见到种得这么好的庄稼,他还肯定地说,田福一定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培养出来的农业土专家。接着,他还就当下农民种粮种油的弊端进行了评判。他说,我们国家潜在的最大民生危机是粮食问题,仅仅国家重视还不行,而要引起全体农民的重视。
那些日子,田福回到家里,既兴奋又担忧,兴奋的是,自己的种田成果得到了没有留名的专家和老领导的高度肯定;忧的是,如今当地农民不好好种田,庄稼的行当里,后继乏人。
4
田福的病情实际上在隐隐发展,在老伴儿的催促下,他的中药罐罐又炖上了,房屋里、院子里弥漫着汤药味道。他自己也感到病情不会那么简单,并不是县中医院专家大夫所说的胃溃疡,因为他见识过患有胃溃疡的不少病人,真正的胃溃疡吃上一段时间药,再加上注意饮食,很快会好起来的。可他断断续续吃了四五十付熬的中药,也配合着吃了不少治胃病的西药,虽有些缓解,但慢慢地生出其他毛病,比如胃胀气,饭量几乎减少了一半,吃下去就饱,强制自己多吃点儿,还不消化。人的气色有些灰暗,身体容易困乏,多出些力气就出虚汗,心跳气短。走出家门或亲戚来串门,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的人,见到他后,还会带开玩笑地说,老汉家赶时髦着减肥着吗?阿么(怎么)减得脸盘也瘦下来,还黑干焦脆的。他最担心别人会问他,老汉家得的啥病,大医院里检查去了没?但凡搭讪,如果有人说到身体,说到病,他会转移话题,说些别的事儿。
可老伴儿的眼睛,老伴儿的感觉,田福是逃不脱的。她每天熬药时,总要给田福唠叨几句,说得多了,田福便来个耳朵下班,或者“嗯嗯”答應,就是没有去省城大医院检查的明确表态。老伴儿说,给这个老阿爷说话,等于驴皮上扬豆儿——干弹(读dan),皮不楞噔,等于白说。
从前,田福挺能喝酒,庄子里的老小几乎没见他醉过,很多年轻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以前,田福闻到酒味时,觉得很香,自打胃出了毛病,他闻到酒的香醇味儿时,觉得刺鼻倒胃口,于是基本戒了酒。
有一天,他姑舅的孙子结婚,婚宴上,经不起亲戚的劝与敬,他喝了四杯,所谓的“四红四喜”酒。回到家里,他就吐天洼地,最后竟然吐出一口血来。老伴儿情急之下,给儿女们都打了电话。大儿子和媳妇急忙赶来,把他送到县上医院。在急诊科,输了液,他的疼痛减缓,没再呕吐。但是,离开医院前,医生告诉他们,老人家的病要下决心治,小医院不行,得去大医院。
小儿子春节因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没能回来。但这次得知父亲生病的消息后,想趁着疫情有些缓解,立马乘坐飞机赶来,可是,疫情又起,他改签了好几次机票,还是没能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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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伴儿背着田福,把身边的儿女们催回来,召集了家庭会议的。
田福一看女儿女婿、大儿子两口子都急匆匆赶回家里来,顿感家庭气氛有些紧张。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静地说,不大要紧的一点病,把你们都招来,有点小题大做,我这不好好的嘛?
女儿田生梅用眼泪劝起父亲。她抽抽搭搭地说,阿大你瘦成这个样子了,气色没法跟以前比,人也显得一下子老相起来,是女儿没尽到孝心,没及时回家照顾你。这回,我休了年休假,我陪你去省城医院检查,该住院就住院,我陪护您。
大儿子田生鑫也是先埋怨了一番自个儿,接着说,这回阿大一定要好好检查治疗,不能大意,到省城最好的第一医院检查治疗。这些年,我们两口子也攒了些钱儿,阿妈别担心。
女儿接过兄弟的话,你们两口子还要供两个上学的孩子,我和你姐夫好歹是公务员,你再别提钱的事。
小儿子田生源从南通接通了视频电话,他安慰道,阿大阿妈,你们别担心,现在医疗水平高,如果我们当地省城医院不行的话,我陪着去上海,我有同学在上海一家大医院工作,我们好好给您治病。
听完儿女们的表态,田福的老伴却落起泪来。她边揩泪边对田福说,不知你这个老阿爷上辈子积了啥德,丫头尕娃们这么孝顺,你还犟啥哩,明天就去省城看病。
儿女们异口同声,明天就去省城看病。
儿女和老伴儿说话时,田福一直低着头在听。
当家庭决议形成后,他才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我自己得的是不好治的病,一直隐瞒着,还不让你们阿妈告诉你们,原因是你们各有各的家,各家有各家的难肠事儿,我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耳朵跟里铁锨板镢响着呢,总想着不拖你们的后腿,不影响你们的工作和家务。今天,既然你们都要催着我去省城看病,我也同意,我不能辜负你们的一片孝心。
说到这儿,田福咳嗽起来,老伴儿赶紧把茶水端过来。他呡了一口,待咳嗽停下,他接着说,我最近一直在跑一件事情,现在眉目清楚了,只剩一点尾巴,需要把它做完做彻底。
大儿子接过来抢着说,阿大,啥事,我去办!
田福说,我做的这件事,你们肯定是反对的,我把它当做我这辈子要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来考虑的。
女儿说,阿大当了半辈子村干部,给大家干了那么多好事,还有啥要干的事儿,我们支持你,我们替您去做。
田福说,我说的事有点难,你们真会支持吗?
他们说,只要阿大高兴的事儿,再难也要支持。
田福用赞许的目光望着他们,先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大儿子似乎从父亲的眼神和点头摇头的举动里读出了父亲要做的事,他的初步判断是,父亲要办的事一定与土地和种庄稼有关系。他试探性地问父亲,阿大,您现在身体有病,年事也高,您谋划要干的事情,你干不动,力不从心怎么办?
田福道,不是还有你们的支持吗?刚才你们不是表态很好、很坚决吗?
儿女们都做了短暂的面面相觑后,说,那是,那是,肯定支持。
其实,从年初田福跑东跑西的行动,老伴儿知道他在做一件有益于村里乡亲们的事,但她不好问,她跟了田福五十年,家里家外的大事都是田福说了算,她属于温良恭俭让的农村女人,也习惯了丈夫的一言堂和强势。她心里清楚,老阿爷要做的事,谁也挡不住,还肯定会为难儿女们。她看看田福,又看看儿子女儿、媳妇女婿,自个儿的神态有些慌张,不知是坐还是站,有点手足无措。她立马拎起热水瓶,给田福面前的茶杯去续水,儿媳妇赶紧从婆婆手里把热水瓶接过来。
田福老伴的失态,被儿女们看出了点问题,他们感觉出了父亲要做的事情绝非小事。
短暂的空气凝固后,还是田福开了口。他说,我原本想得好好的,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啦。我现在说出来,你们一定要答应支持。
他们心想,有啥大不了的事儿,需要出钱就出,需要出力不含糊。几个人用眼神交流过后,同声说,阿大,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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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福再没做任何铺垫,直言道,我领头办了个种植业合作社,名字起好了,叫兴农种植专业合作社,跟村里的43户商量的结果是,每户都出资,但我出的比例要占一半,土地集中起来后有246亩,加上我们家现在种的这些地,将近300亩。现在只剩下召开股东大会,对章程表决通过,然后,到镇上县上把执照办下来,就可以运作。
听完田福要办的大事,大家先是静默了一会儿,接着议论起来。
在出资方面,虽然田福主动承担的比例要比入社的每个股东多得多,这对于他们这个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但儿女们都理解,如果不这样做,社员们是不会干的,他们清楚,期间,他们的父亲为了做通大家的工作,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跑了多少路,还少不了遭遇不愉快。所以,他们没提办社资金怎么办的问题。
撇开出资,大家共同的一个话题是种粮不划算,是赔本的事。女儿作為乡镇干部,很有发言权,她说,看来阿大对现行的农业政策掌握得及时透彻,阿大要干的事的确是好事,党和政府近两年鼓励农民种好田,禁止在耕地搞非农化,国务院还明确提出“六个严禁”,鼓励闲置耕地的流转,用更多的经济和政策手段来提高种粮的收益。但在我们这个基本靠天吃饭的高海拔农业区,粮油产量提高很难,大家都只在嘴上说说,但实际上像阿大这样踏实认真务劳庄稼的人很少,原因就是现在种粮油的收益太低。许多人外出打工两三天,就能挣回一亩地全年的收入。
女儿做分析时,田福一直在认真听,并且频频点头,没有打断。
听完自己姐姐的分析,大儿子接着说起来。从去年开始,政府纠正非农化,但还是有那么多耕地没有很好利用起来,不少农民连良心田也种不好,春播时浮皮潦草地应付一下,秋收时不在乎收多少,享受了政府的种粮补贴,却哄政府,哄土地,大家的积极性不高。
听大儿子说到这儿,田福拿手拍了一下大腿,兴奋地说,说得好!实话好,说到卡码(点子)上了。正因为大家的种田积极性不高,我才要办这个合作社,用这种方法和路径把庄子里的那些闲置的、或种不好的地归拢起来,把那些愿意种田的人组织起来,再利用政府的政策引导和补贴资金,购买一些农机,提高生产能力,把这些地种好,真正不枉做一个本分的庄稼人。
小儿子的视频电话基本没挂断,他最担心的也是他老父亲的身体状况。他从视频里说,阿大说得很在理,但合作社办起来后,您的身体不允许您再操心,再费力费神。您操不了心,管理的事怎么办?
女儿女婿、大儿子儿媳也替老人担忧,都说,不是我们不支持,而是您已经过了操心受累的年龄,庄子里您一样的老汉们都在享受做老人的天伦之乐,晒太阳、喧板、溜达,有的还去乐队班子里热闹,您又何必呢?
老伴说,他们说的都很对,你这几年务劳的那些地,不到三十亩,虽然体力活基本雇人或机器干了,但你经常累得回家不说话,没上炕就在沙发上倒头睡着。我觉着你把合作社的事让给别人干,庄子里也不是你一个狠汉(能人)。
这回,田福没把老伴的话语怼回去。而是笑了笑,说,看样子我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们都为我考虑,我感谢你们对我的好,但你们更应该想一想庄稼人的本分是啥。那你们说,庄子里谁能挑起来,谁愿意挑起来?
女儿女婿、儿子儿媳扳着手指数了半天,也没推出个有担当、愿意挑头干合作社的理想人选。
田福说,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不弄出个头尾,我的病也先不看。老伴看着田福有些疲惫,但话题还长,大家意见不能统一,就调和道,你们大家说了这么多,你阿大也说了不少,他一定乏了,我们先做饭吃吧。吃完饭,都住家里,明天再说。
小儿子放不下父亲看病的事,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阿大的病不能耽误,最好现在定下来。
田福倒不急,他慢悠悠地说,你阿妈说得对,我乏了,今天先到这里。儿女们还想说点啥,被田福的眼神制止。
这天晚上,大儿子儿媳回了自己家,女儿女婿陪着两位老人又说了不少话。趁着老伴儿去收拾炕上铺盖的空儿,田福给女儿女婿又交代和叮嘱了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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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饭后,一家人又坐在一起。
田福首先明确表态,合作社的事不能打退堂鼓,一定要办,我们今天不商量其他,就商量怎么把它办好,我希望你们出出好主意。
昨天一直没发言的女婿开了口,他说,阿大的出发点是对的,想法很好,况且前期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们也知道阿大做每件事情都要深思熟虑,执意要做的事情,老人家是有把握的。再说,阿大要做的这件事,是他多年的心愿,我们都得支持。
女儿接过女婿的话说,就是,我俩昨晚也商量了,就按阿大的意思办,除了阿大看病,办合作社需要的资金我们大家分担,我们出头一份。
大儿子揉了揉有点惺忪的睡眼,说,夜里我们俩也商量了好长时间,商量好了,阿大决定了的事情绝对是好事,不从利国利民的高度去说,但从我们庄子的耕地利用,尤其给大家带个好头的角度来说,还是很有意义的,我们赞成。资金上,在保证阿大看病的前提下,我们也拿一份。
小儿子在视频里,大声说,我也拿一份,支持阿大,支持办合作社。
母亲对小儿子说,你才工作了几年,你有几个钱啊?你还要攒钱,在那里买房子,要娶媳妇成家。
一家人都笑起来。
大儿媳妇用眼神表过态后,带着焦虑的表情说,担心合作社办起来后,没人操心管理,阿大还要看病……
田福赶紧截住儿媳的话,说,我们现在就商量谁来管理合作社。接着又说,昨天大家从庄子里一家一户数着找人,也没找出合适的,我看还是得我们田家人自个儿干。
老伴儿有些担心地问田福,你能干吗?命不要了吗?
此时的大儿子田生鑫基本明白了父亲的想法,他知道,从庄子里的亲戚堆里、其他人当中看,能干的人,有的成了小老板,有的去城里打工,根本不把种庄稼当主业,要经营好一个种植业合作社,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再说自己,现在打工干活的木雕厂,传统的木雕技术加现代工艺,产品很受欢迎,销路顺畅,有时供不应求。他本人干的是技术活儿,被老板器重,工资待遇也不错。他分析的结论是,姐姐姐夫是政府公职人员,不可能替代父亲,弟弟在南方正在发展,更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父亲会要他辞掉木雕厂的工作,回家经营合作社。想到这里,他有点坐不住了,他说他出去接个电话。
大儿子的脚还没跨出门槛,就被田福叫住。田福说,我这个当父亲的今天最后武断一次,我说完,我们就去省城检查病。
大儿子把手机装进衣兜,搓了搓手后,坐了下来。
田福说,这几天,我们先去医院看病,老大抽空儿替我去办剩下的那点手续,到农经站办注册时,把合作社法人代表的名字改成老大田生鑫。从医院回来后,所有的事情我操心,不影响老大的工作。
大儿子心里咯噔一下,想说什么,被他姐姐用手势止住。
说心里话,大儿子一是舍不得现在干得顺顺当当的木雕工作,不想丢弃这份稳定的工作;二是不愿意担合作社的担子,种粮不划算不说,还要担风险。为了赶紧给父亲检查治病,给父亲吃定心丸,不让父亲因为合作社的事情而分心过多,他做出很干脆的表情,响亮地答应了父亲。而她媳妇弯起右手食指,在大拇指的帮衬下,在他腰窝上狠狠“凿”了一下。对她这个比较隐蔽的动作,田福看见了,他老伴也看见了,但都装懵,视而不见。
8
说走就走。老伴儿早就给田福拾掇好了看病住院用的生活用品,装了两大包。
如今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去医院看病,尤其是住院,不能多进去一个人。最后决定,由女儿女婿和大儿子陪着田福进省城,老伴、儿媳留在家里,操心家务。
女婿开着车,直奔省城,目标是省第一人民医院。
车出村镇时,几个人都无语。倒是女儿打破了沉静,先说起三年来新冠疫情带来的巨大危害。作为父亲的田福,他只是点头表示赞同。看得出,他是在想事。别看田福年过七旬,并且身体有病,可他的脑子很灵活。
突然,他打断女儿说话,说,这些天,我不仅在考虑怎么把合作社办起来,还想着怎么把它办好。昨晚夕想了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你们看妥不妥。为了不让老大生鑫把木雕手艺撂掉,还能给木雕厂干活儿,不丢掉那一份收入,能不能跟木雕厂商量商量,让老大揽上一部分活儿,把它揽到我们黑城村,就在家里办一个作坊,再收上两三个年轻人当徒弟。按照厂里的技术指标和标准给他们加工,凭老大的能力和技术,绝对没问题。
没等田福说完,女儿就鼓起掌来。阿大就是阿大,一举两得,我听说他们厂里有过帮扶贫困户,不离开家,在家里加工挣钱的事儿。就按照阿大的意思办,生鑫回头可以联系一下。
大儿子上车以后,一直紧蹙着眉头不说话,听完父亲与姐姐的对话,挺起身子说,我怎么就没去想这个办法呀?其实我们厂在全县好几个地方设有加工点,他们能设,我觉得我们也可以设。
田福说,对啊!生鑫在家门口,啥也不耽误,我看病回来后,就给你当个甩手顾问。
女兒风趣地说,不能光甩手,还要甩动阿大脑子里的智慧锦囊。
9
在省第一人民医院,先是挂了专家号,接着由女儿女婿托人联系到了住院床位,住到了消化内科。
诊断结果正如田福自己判断的那样,是胃癌。医生对田福女儿解释说,是胃癌当中的胃体癌,已经被耽搁了,是晚期,并且有了转移扩散的倾向。
儿女们想瞒着田福,但田福通过他们的神态举止,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于是对儿女们说,我听说得多了,在医院,如果被诊断出是治不好的病的话,病人家人和医生会编个好听好治的病安慰病人,你们就别昧我,照直里说,然后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女儿和医生商量过后,告诉田福,是胃癌的进展期,相当于中期,做过手术,经过化疗后,就会好起来。
手术很顺利,术后仅十天,主管医生就通知田福,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并且告知了应注意事项以及下一步化疗的时段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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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按照医生的嘱咐,老伴悉心照顾田福,儿媳几乎每天过来一趟,给婆婆搭手。女儿也利用周末或节假日,过来探望父亲。
大儿子不仅办完了合作社剩下的几项手续,而且把木雕加工点的事也办得妥妥的。
田福感觉身体恢复还快,回家没出半个月,他就出现在巷道里,更多的时候,在老伴儿的陪伴下,在收过庄稼的田地里转悠。
寒露的头一天,他站在地头,看大儿子组织秋翻。被拖拉机牵引的犁铧翻起的土,像黑色的波浪,而拖拉机和犁铧则变成一艘船,在波浪的追逐下,吼叫着,前行着。适才还是一大片麦茬地,眨眼间,泾渭分明,一半如黑色的湖海,而一半如黄色的海滩或海岸。田福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后,做着深呼吸,嗅着田野里散发出的特有的味道,喃喃自语道,不论什么样的地,全靠人来务劳,地是有灵性的,你不亏它,它就不亏你。他索性走进机耕过的地里,捏起一把土,放在鼻子下不停地闻。闻过后,把它原地放回,再拍拍手。
突然,他招呼不远处的老伴,走出刚犁过的地,捧起塄坎旁的一把干土,对老伴说,务劳了一辈子庄稼,越觉得土地是有味道的,是香的,你来闻闻,里面还有太阳月亮和风的味道。老伴儿笑着说,我闻见的是土腥味和粪味儿,再就是麦茬杆儿的味道,跟洋芋秧子和根子变酶的味道。他笑着,把那捧土扬向高空,正好一股风过来,把土吹散,升向高处,吹向远处。他则打起口哨,“嘘嘘”不停。老伴儿笑他成了一个顽皮尕娃。他似乎兴犹未尽,对着远去的变成云雾的土“噢噢……”叫起来。逗得老伴儿边笑边说,这个老阿爷今天成瓜子了。
老两口的说笑声也被风吹散,惊起地头边一丛芨芨草里的两只野鸡(环颈雉),它们呱呱呱地贴着地面,匆匆飞去。
老伴儿说,今天你疯够了吧,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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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后休息了一个月,田福就开始了难熬的术后化疗。做完六个周期的化疗,就临近春节过年的时候。做过化疗的田福,人的体貌没有发生明显变化,只是本来就稀疏的头发基本脱光。正好在冬季,他戴了一顶咖啡色的呢子礼帽。
从十一月,一直到元旦,连着下了六七场雪。往往是旧雪未消,新雪又覆盖,黑城的城墙顶上始终是白的,阳光好的日子里,远远望去,银光熠熠,给人一种古旧的安逸和清静感。这个冬天给人的感觉是比往年冷。
虽然天冷,但田福在化疗的间隔休息期,还是喜欢出来走走。有时雪后天晴,他不顾老伴儿和儿子儿媳的劝阻,也会出来。因为他知道,黑城的父老乡亲们人老几辈子,传承下的好习惯是,在雪后第一时间把院子里、房顶上、院外路上的雪,清扫得干干净净。所以,他不担心脚下湿滑。走出城外也不用担心,通向田陌的路都是沙石路面,雪化得快,也不愁脚下打滑。每当这时候,大儿子田生鑫总会撂下手头的活儿,陪着父亲。做为儿子,他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什么,牵挂什么。
一家人欢天喜地地过完年,就开始春播。精明能干的大儿子,尽量不让父亲多操心,把合作社流转的地,从秋天接过手后,依靠农机,该深耕的就深耕,该施肥的就施肥,该平整的就平整,一点也不马虎。对于种植结构,他听从父亲的建议,早早就准备种子,使小麦、马铃薯、油菜的种植比例科学合理,并且考虑了来年的轮作倒茬。
看着大儿子既忙土地,又忙木雕,田福有些心疼。但从儿子有条不紊、头头是道的周密安排中,田福暗暗地佩服起儿子的能干与魄力来。他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暗自庆幸,并且总在老伴儿面前夸儿子。女儿女婿回来看他们时,他也流露出一个做父亲的对儿子的赏识,内心的骄傲也会从眼角两侧的皱纹里流淌出来。
过完年,田福觉得自己的病好多了,因此,他往地里跑的次数多起来,在庄子里串门拉家常也频繁起来。很多时候,老伴儿也不再跟前跟后,吃药啊、小心着凉啊、别乱吃东西啊等叮咛也减少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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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社上坟,家里提前备了祭祀用的火纸等,女儿女婿也按约定时间赶来,远在江苏南通的小儿子没能回来。由于田家在黑城村属于比较大的户,田氏本家的亲眷平时能聚集到一起的,就有六七十人。很早以前,他们就形成了轮流执事的规矩,每年一轮,轮到谁家,谁家就得宰一头猪,要煮肉做菜,还得买烟酒糖果等。今年,负责执事的是田福的一个侄子一家。
祭祀仪式过后,大家七手八脚,就地摆起提前带来的桌凳,亲眷们分成七八桌,开启吃喝模式。在祭祀先人这样严肃庄重的日子里,大家会暂时放下对故人们的怀念之情,海吃海喝,划拳行令,尽兴热闹一番,直到酒足饭饱。
出门前,大儿子征求田福的意见,说,阿大刚刚把身子缓过来,到坟上会累着的,您和阿妈在家里缓着吧?田福说,我们前几年定的规矩是八十岁以上的老汉不上坟,我现在身体不差,我跟你阿妈还是去吧,要不然亲戚们问长问短的,还以为我真不行了呢。
黑城村的人们,自祖上来到这个地方,一旦有先人去世,就在城外的庄稼地里扎坟设茔地,久而久之,形成不成文规矩,家家户户都如此。田家的坟茔,从田福的曾祖辈开始扎的,虽然田氏本家的親戚们按照分支,各家有各家的坟茔地,但相距不远,基本上在城外南面,那些坟堆排列得虽不整齐,但很有讲究,六七处坟地形成的小丘陵,像某种阵形,在早春荒芜的田地里显得很突兀。
祭祖仪式结束后,田福有意识地落在后面,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一大片坟茔,伫立着。直到大儿子赶来,挽着他的胳膊,他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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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前,大儿子在田福的指导下,组织起合作社的劳力,用旋耕机、播种机等机械,按照早先制定的计划,种完了小麦、油菜,只剩少部分种马铃薯的地。
看着合作社的种植计划有序落地,田福的心里愈发踏实。
开始种马铃薯的那天,田福从地头上转回来,喝了几口熬茶后,觉得肚子不舒服,有些胀疼,他没太在意,忍了忍,接了一个电话后,便忘记了刚刚出现的不舒服。
吃晚饭时,他只吃了小半碗老伴儿擀的寸寸儿面,就不想吃,撂下饭碗。老伴知道他肚子不舒服的情况后,让他服用了氟哌酸,又喝过藿香正气水,让他入睡。
第二天起来,田福还是感觉肚子有点疼,老伴儿就把大儿子喊过来。看到儿子媳妇紧张担心的样子,田福说,不就是个肚子疼嘛,看把你们慌张的,吃几顿治肚子的药,就会好的,你们该忙啥忙去。大儿子看着父亲的精神还好,就说,不能大意,如果吃过药还不舒服的话,我们去医院。田福说,动不动去医院,折腾人。
这天白天,田福服过几样药后,肚子舒服了许多。吃过午饭,老伴儿有事唤他时,他不在家。找到城外的马铃薯种植的大田时,他蹲在地头,与几个人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老伴儿嘴里一边怨田福,一边等他。
一连几天,田福的状态很正常,只要闲下来,就往城外地里跑。
有一天睡到半夜,老伴儿被田福翻来覆去的动作惊醒。开灯一看,田福蜷缩在被子里,很不舒服的样子。老伴儿问他是不是哪里又疼了,田福一开始说没事,可能白天吃啥东西没消化,肚子胀。老伴儿立即下炕给他找药吃。
这一夜,田福不仅肚子胀,还伴随着背疼。熬到天亮时,老伴儿赶紧给大儿子打电话。话刚说完,小儿子的电话打来,她把情况一说,小儿子在那一头说,阿大的病可能有新情况,那天您在电话里说,阿大肚子疼,我赶紧咨询了我的医生同学,他说,像阿大这种病,可能发展了,不是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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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福的肚子疼、肚子胀的症状非但没缓解,而且腹泻起来。在儿女和老伴的再三说服下,田福才同意再去省第一医院治疗。
经过CT、核磁等检查,加之医生们的会诊,田福这回的诊断结果是,胃癌淋巴结转移,医院方开始了针对性治疗。
对于田福病情的转移,儿女们忧心忡忡,但当着父亲的面,强作轻松状,用各种方式宽慰老人家。其实,田福从上年治疗胃癌开始,就对自己的病情不看好,这次从肚子疼到肚子胀,再到拉肚子,人瘦下来,田福对自己的病情有了进一步的判断,他认为,不论儿女们再孝敬,医疗科技再先进,医生再努力,阎王爷已经开始召唤他了,阴曹地府里已经有了他的牌位。当然,对于医院的常规治疗,他很配合。但对于医院对他再次实施手术的治疗意见和方案,被他拒绝。儿女、老伴儿怎么做工作,他都听不进去。他说,与其让我再受罪煎熬,还不如让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活一段日子。
经过医院既定疗程治疗,田福出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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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福召集家庭会议,除了女儿、大儿子两家,他还请了他的两个堂弟和三个侄子参加。他直奔主题,说,依他的病情,他活不了多久,他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不是他头脑发热后产生的,为这个愿望,他的思想做过多次的激烈斗争,希望儿女们、亲戚们能尊重他的最后这个愿望。
在田福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愿望前,儿女们、堂弟和侄子们的心情有些复杂,他们的神色沉重起来,他们不希望这是他的临终交待,因为在他们眼里,他虽然患了重病,但精神还是不错的,他们不敢朝着坏处去想,他们希望他的这个愿望是美好的,是能够让大家接受的,是容易实现的,是能够慰藉他们的。
从田福凝重的神色和严肃的语气中,他们猜测,依照他一辈子的做人处世风格,這个愿望肯定在常人考虑之外。
大家眼对眼地望着,空气又一次紧张起来。倒是女儿打破了沉闷,她强做轻松状说,阿大好好的,就做出交待后事的样子,您可别吓唬我们啊!这句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就流出来。
大家应和着,是啊,别吓我们。
田福说,我说了啊,你们别打断。
他一字一句地说,前一阵子,县民政局在西山上建了公墓,我的想法,你们给我们老两口去订上一座,它占地少。我决定,从我的头上开始,以后我们田家人不要再在城外的田地里埋坟,我不忍心大片大片的好土地被坟茔占掉。再说,西山就在对面,我殁了以后,火化掉,葬在公墓里,我可以从高处看黑城,看一年四季不同颜色的庄稼地。
田福的这个属于遗嘱般的愿望,虽然有悖于黑城村先辈们留下的习俗,但田福说出来后,儿女、堂弟和侄子们并没有做出异常反应,因为他们懂他们的父亲、兄长和叔叔,他们理解这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亲人,他虽然身为一个普通农民,想法和做法总是高人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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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大片的小麦开始抽穗扬花时,油菜也开出第一层金色的花,蝶飞蜂舞,黑城外的田野显得格外舒展悦目。田福被休假探亲的小儿子用轮椅推着,缓缓地行走在田间路上。此时的田福像一个专家型导游,给小儿子不停地介绍小麦、油菜和马铃薯的品种、习性、优势等。小儿子觉得,虽然父亲的声音比较微弱,但很亲切、很专业、很温润。
忽然,田福要求从轮椅上下来,让小儿子帮他选一处比较高的田埂,他说他要站在那里好好看看。小儿子悟性很强,他赶紧打开手机照相机,把父亲扶上去,选好背景,不停地拍照。在小儿子眼里,父亲的身体虽然有些单薄,略显佝偻,但在庄稼地里,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在小儿子看来,父亲手搭凉棚,遮住阳光远望的目光很深邃,淡淡笑容舒展自然,充满深情。
照完最后一张像时,眼泪模糊了小儿子的双眼。
【作者简介】王卫华,青海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青海日报》 《青海湖》 《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文学港》《雪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