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正,尹红领
〔1.河南省育英素质教育研究院,河南 郑州 450002〕;〔2.郑州职业技术学院、河南省育英素质教育研究院,河南 郑州 450121〕
贾宝玉是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的主要人物形象,是荣国府贾政和王夫人所生的次子,因衔通灵宝玉而诞,系贾府玉字辈嫡孙,故名贾宝玉。宝玉自幼深受贾母疼爱,游于温柔富贵乡,厌恶四书和八股文,把那些追逐科举考试、仕途经济的封建文人视为“禄橐”。其父贾政是荣国府除贾母外的最高掌权者。贾政从政时曾任过工部郎中、江西粮道等职,也曾被点学差(派到省里的督察学政)。作为士人,贾政从小便受其母教化,熟读诗书礼易,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在其思想意识中,沉淀了厚重的儒家文化的价值观念,尤其对“学而优则仕”的儒家思想根深蒂固。贾政一门心思让儿子宝玉“立身成名”“接祖续基”。今天,我们探析贾政在《红楼梦》一书中所反映出来的“立身成名”的育子观,将有助于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认识和扬弃。
在儒家传统观念里,一个家族的子孙要光宗耀祖,就必须“立身成名”,而衡量“立身成名”的标准,就是看这个家族的子孙是否为官。一个家族如果有人做了官,那么这个家族就能博得无上荣耀。
科举制,是我国古代封建社会通过考试选拔官吏的制度。科举考试,为人们提供了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治国平天下”理想的机会。因此,在封建社会通过读书仕进而成为官僚士大夫,是提升家族社会地位的基本途径。一个人要想进入上层社会,实现治国安邦、辅政安民的崇高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立身成名”,唯有通过读书仕进,参加科考。
受这种文化传统的影响,读书就成了一种能够实现家族和个人理想的必然途径和动力之源。孔府制定的合族同宗的族规,其中第六条就明确提出,读书明经,显亲扬名,勿得入于流俗,甘为下人。这种观念在古代“士人”那里,尤为根深蒂固。
贾政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定要让自己的儿子“立身成名”。贾政曾亲自送宝玉去学堂,并给老师讲:“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目今只求叫他主要是读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于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1]627
儒家的培养目标和教育目的,不是简单的教授文化知识,而是要培养“士”,培养能够从政、能够辅佐君主或诸侯的人。也就是说,要培养治国理政、治国安邦的人才。儒家思想观念推崇积极的治世态度,提倡以自己的努力为社会大众服务,从而实现个人的社会价值。儒家并不反对追求官禄,但追求官禄的目标是“行仁政,福百姓”。
贾政牢记儒家“学而优则仕”的信条,把科举考试当作儿孙跻身仕途的唯一途径,在大儿子贾珠去世后,他对宝玉的期许很高,曾说:“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1]626因此,他一心一意要宝玉读书明经,勤谨精进,走仕途之路,将来谋个一官半职,为贾府延续荣华,为荣国府争光,为祖宗添彩。
贾政让宝玉参加科举考试,“念兹在兹,无日或忘”,在送贾母棺木回南方的前夜,他把家里的相关事务交代给侄子贾琏,特别要求宝玉与孙子贾兰好好学习,强调“今年是大比的年头……务必叫宝玉同着侄儿考去,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好赎一赎咱们的罪名”[1]865。当宝玉完婚后,贾政外出前,“又切实的叫王夫人管教儿子,断不可如前娇纵。明年乡试,务必叫他下场。”[1]743可见,贾政念念不忘要宝玉通过科考步入仕途“立身成名”的愿望是多么渴望和迫切。
在封建社会参加科考,考试范围在四书五经之内,文体限于八股文。因此,贾政不仅在人生目标上要求宝玉通过读书步入仕途,“立身成名”,而且根据科举考试的内容和文体的规定,在读什么样的书、如何读书上对宝玉也有明确要求。一次,贾宝玉的奶姆之子李贵告诉贾政,“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时,贾政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1]68宝玉从小受家庭的熏陶和影响,特别是“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1]123,因而擅长题词对句,而贾政对宝玉能做得几句诗词甚不满意,有一次他对宝玉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功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1]627
孔子曾将“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作为弟子们的主要学习科目。”贾政亦然,要求宝玉文武都要精通,当他知道侄子贾珍习射时,明确要求宝玉,“武事当该习”[1]571,让宝玉跟贾珍习射,文武兼修。
学习的过程,就是一门心思踏实治学的过程。平时贾政只要见到宝玉,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功课学得如何,警示他不得荒废学业。对宝玉不认真读书,贾政特别恼火,生气。有一次,宝玉上学堂前给父亲请安,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看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1]67可见,贾政对宝玉不认真读书厌恶到何等程度。
贾政遵循孔子“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的学习方法,来教育宝玉。在贾母去世守丧期间,贾政也不放松对宝玉的学习要求。他对宝玉说:“我叫你来不为别的,现在你穿着孝,不便到学里去。你在家里必要将你念过的文章温习温习。我这几天倒也闲着,隔两三日要做几篇文章我瞧瞧,看你这些时进益了没有。”“宝玉只得答应着。”[1]852宝玉与薛宝钗完婚后,第二天贾政准备赴外任,在出发前,宝玉因身体不佳,贾母问要不要宝玉他们送他时,贾政发自内心地说:“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认真念书,比送我还喜欢呢。”[1]742可见,企望宝玉认真读书,在贾政心中的份量是何等之重。
贾政认为,读书人向外展示自己最好的方式,是“兴论立说,结连篇章”,寄希望于以文章来展现自己的才学,表达自己的思想。因此,他多次专门抽时间对贾宝玉进行这方面的考测,并亲自给予讲解,要求宝玉“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1]647。
贾政平时注意在实践中考查提升宝玉的能力。比如大观园完工后,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1]112。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1]113,便让宝玉跟随自己为大观园各景观题写匾额对联。每到一处,当宝玉说出后,贾政表面上对宝玉所题不甚满意,嘴上说“终是不读书之过”[1]115,可内心是欣慰的,严中带喜。这从贾政与回贾府省亲的元妃的对话中可见一斑。贾政见元妃说:“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大都是宝玉所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1]124只要宝玉在才情上表现较好,贾政就会及时给予鼓励,一次因诗词对得好,贾政吩咐书房的小厮:“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1]575以示奖励。有一次,贾政当着儿子贾环、孙子贾兰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作诗,宝玉须得便助他们两个。”对贾政赞扬宝玉之语,宝玉母亲“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夸语,真是意外之喜”[1]595。可见,贾政在宝玉读书科考方面费尽了心思,归根到底就是期盼儿子通过读书达到仕进之目的。
所谓“人功道理”,简单讲就是“做人的道理”。儒家一向强调“安身立命”。所谓“安身立命”,就是每个人对自己要有个道德修养上的要求,这样才能使自己身心和谐,内外调适,使自己的言行符合“做人的道理”,因而身才能安,命才能立。儒家讲“修身”,不是没有目标的,而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思想将一个人的道德品质视为从政为官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条件。君子为官的基础,是自己具有良好的品德修养。为官先做人,做人的首要步骤是修己。《四书》第一部是《大学》,《大学》一开始就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强调“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2]。所以,上至天子君王,下到平民百姓,每人都应当以修养品行作为个人立身行事的根本。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3]儒家传统的立身标准,对其个体来说,从政治伦理上,是“修、齐、治、平”,即忠君报国爱民;从道德伦理上,是“立德立言立身”,完善个人修养,塑造健全人格。做官以后,应以“仁德”治理国家,引导百姓。
孔子教育思想的核心是将道德和道德教育放在首位。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4]意思是说,质朴多于文采就会显得粗野,文采多于质朴就会显得虚伪,流于浮华。文采与质朴搭配得当,才能称为君子。孔子认为,无论是君子还是贤人,既要有文化修养,又不忘质朴的做人根本,其首要是做一个品行符合道德标准的社会成员,其次才是文化知识的学习。
儒家特别重视人格的培育与修养。因此,贾政对宝玉在人品上、道德修养上要求极严,未立业,先做人。有一次,宝玉从学堂回来,贾政对他说:“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玩。”[1]628要求宝玉加强个人品德修养,学会如何做人。平时要求宝玉守住自我,不在凡尘琐务里忘形。贾政认为“士志于道”,一个有志向的人,一个有自己毕生追求和目标的人,不应该整天追求物质享受,沉湎于灯红酒绿之中。当贾政知道宝玉的贴身丫环“袭人”的名字是宝玉所起时,便生气地说:“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业,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功夫。”说毕,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1]158一天清晨,宝玉到贾政书房请安,贾政对他说:“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后头。”[1]626一旦发现不好的苗头,贾政便会对宝玉严加训诫。比如,一次宝玉因调戏王夫人的丫环金钏儿,而致其自尽。贾政听后勃然大怒,又联想到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不良行为,对其毫不手软,亲自审责并鞭打,直到包括贾母及王夫人等众人劝说下才住手,最终宝玉被打得躺在那“藤屉子春凳”上被抬出来。[1]235可见,贾政对宝玉一方面是要其认真读书,同时也不放松对其做人的要求,只有修身才能使人超越原生状态而进入自觉追求崇高的境界。望子成龙,贾政也是用心良苦。
人们希望幸福,某种真理如果不利于幸福,人们就宁愿创造另一种事实及与之相配的另一种真理。[5]
贾宝玉“这种不满意封建制度的小说人物”[6],十分“厌弃功名仕进”[1]865,与父亲贾政“立身成名”的要求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史湘云曾劝宝玉好好读书,“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1]227结果宝玉直接回怼了一句:“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1]227当薛宝钗等见机劝宝玉要认真读书时,宝玉反生起气来,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1]252在贾家这个大家族中,从上到下“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因此宝玉“深敬黛玉”。[1]252。
宝玉一直视读书为烦心事。有一次,当他来到侄媳妇儿秦可卿的上房内,看到一幅讲勤奋读书故事《燃藜图》的画作时,“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1]33当贾政因家中修建大观园等大事,“不来问他的书”,宝玉感到“心中是件畅事”[1]110。当贾政点了学差,外出不在家,“单有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旷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1]258
由于宝玉“无心仕进”,对当官根本不感兴趣,因此在“习学八股文章”上,与贾政也是针锋相对。有一次,宝玉当着林黛玉和紫鹃说:“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1]629宝玉对八股文章,“平素深恶此道”,认为这些八股文章,“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因此,当贾政外出前,“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文章,宝玉“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做得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和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1]549综上可见,宝玉将“读书上进”的人视为“禄蠹”,对仕途经济可以说是厌恶到极致,不管像史湘云等正面规谏,还是薛宝钗等借诗讽谏,都不能引导其入“正途”,说服他读书仕进。
面对宝玉仕进之心已死,读“四书五经”“八股文章”毫无兴趣,贾政也无可奈何,不得不“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1]603。当贾政外放江西粮道出发前,贾母与其商量为宝玉娶个媳妇冲冲喜,贾政道:“只因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1]728这里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贾政面对宝玉不愿遵循“读书仕进”“立身成名”的晋身之路,而作为父亲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内心世界。
虽然宝玉参加了科考,“中了第七名举人”[1]887。但他还是放弃官职,走进了佛门,“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1]890最终当和尚去了。其实宝玉无心功名,一心想当和尚久矣。一次,薛宝钗劝他:“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长进呢。”宝玉回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1]868贾政对儿子走上当和尚的不归路,不能“立身成名”“接祖续基”,确是心灰意懒,最后不得不接受现实。他在给家人的信中表达了这个意思。“大家又将贾政书信中叫家人不必悲伤,原是借胎(迷信说法,即神仙或前世和这家有某种关系的鬼魂,借人的肉身暂时到人世间办事)的话解说了一番:‘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1]892
宝玉的出走,恰好说明贾政一心望儿“读书仕进”“立身成名”——这种封建社会思想意识的可悲之处,真的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撕开来,让人感受到悲剧的冲击。它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青年觉醒的思想意识与封建社会落后观念的尖锐矛盾和对立,也深刻预示着封建社会日暮途穷的命运和历史进程。
贾政这种一门心思“读书仕进”“立身成名”的育子观,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当时的时代条件、社会制度及人们的认知水平等因素的制约和影响,因而会存在一些陈旧过时甚或糟粕的东西。这就要求人们在学习、研究时,坚持革故鼎新,择善而从,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同时对其中合理有用的成分,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以更好地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