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彬 邱 琳
(北京市农林科学院数据科学与农业经济研究所,北京 100097)
在我国电视发展史上,严肃文学影视化改编曾一度占据主流。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芙蓉镇》《红高粱》《四世同堂》《围城》,以及由四大名著改编的电视剧等成为一代经典。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初,随着消费文化的盛行,影视改编逐渐从“精英化”转向“大众化”,通俗文学、网络文学改编先后成为影视剧改编的主要来源,塑造了大批古装剧、青春剧、偶像剧、甜宠剧等。新世纪以来,严肃文学影视化改编再度回暖,从2014年的《红高粱》、2015年《平凡的世界》、2017年《白鹿原》、2020年《装台》,再到2022年的《人世间》,有的引发了不少批评的声音,有的则被公认改编得非常成功。那么,改编成功者能为严肃文学IP改编影视剧带来怎样的启示?本文以由同名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改编的电视剧《人世间》为例进行探讨研究。
严肃文学IP影视化的优势在于两点,第一是严肃文学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底蕴,彰显时代精神,为影视剧提供了丰厚的题材和精神内核滋养。第二是其具备好的故事架构,比如《人世间》原著结构清晰,人物形象鲜明,展现了东北小城历时50年的平民生活史诗,为改编提供了扎实厚重的文本基础。严肃文学IP影视化改编的难点则主要在于以下三点:
叙事结构的重塑是文学改编影视剧所面临的首要问题。以《人世间》为例,原著有115万字,分上中下三部。而电视剧《人世间》58集,以一集30~40场来算,一共只有2000场左右的剧情,需要将长篇巨制的原著进行高度浓缩,在有限的篇幅中讲好50年间诸多人物发展变化的故事。
严肃文学中,作家常常在表现生活的深度和广度的同时,渗入对人性的思考、对世界的认知,甚至是哲学层面的思考。如何使严肃文学蕴含的严肃主题、思想深度、艺术高度与影视作品的大众文化特质相契合,对于严肃文学IP改编来说是巨大挑战。编剧王海鸰曾评价原著《人世间》是“钢铁色的、青灰色的”“沉重的”[1],作者梁晓声在原著中将“冷峻的现实主义进一步、再进一步,哪怕直抵尺度边缘,也不放弃观照”[2]。这是由其严肃文学的属性所决定的。在影视化改编中,需要在“冷峻的现实主义”与电视剧的大众文化属性之间进行调和,既保留原著的现实主义底蕴,又不能“曲高和寡”。
严肃文学与影视剧中的叙事空间完全不同:“电影中的故事空间是实实在在的,也就是说,物体、维度和关系,至少在二维性上,是与真实世界中的物体、维度和关系相类似的。而在文字叙事中,它是抽象的,需要在头脑中予以重构。”[3]空间提供人物行动与情节展开的环境。影视剧不仅应建构一个被观众认可的物理叙事空间,还须通过影调、色彩、构图形成的影像基调以及审美意象等,共同构建出与故事气质相契合的美学叙事空间。
《人世间》原著围绕周志刚的三个孩子——哥哥周秉义、姐姐周蓉和弟弟周秉昆展开,描摹了东北小城不同阶层的人物群像。电视剧以原著为依据对人物角色进行了增删调整:为了更充分地展现出我国南方的发展变化图景,增加了骆士宾、水自流南下创业的具体情节以及典型的南方商人代表彭水生、秉义的同学姚立松等人物形象;为了构建更充分的代际关系,增加了孙胜、牛牛等人物形象。同时,对支线人物如吕川、唐向阳、常进步、龚宾、水自流、曾珊等进行了简化表现。
通过改编,剧中人物代际关系清晰简明:第一代是周父周母、冬梅父母、曲书记夫妇,第二代以秉昆、秉义、周蓉为核心,往外生发出其配偶郑娟、冬梅、冯化成、蔡晓光,以及秉昆的“六小君子”朋友德宝、国庆、赶超、向阳、吕川,再往外生发出朋友的配偶春燕、吴倩、于虹,朋友赶超的妹妹小宁,以及秉昆儿子的生父骆士宾、他的朋友水自流、员工彭心生。第三代则是周蓉的女儿冯玥、秉昆的儿子楠楠、聪聪、德宝的儿子牛牛、国庆的儿子大刚、赶超的儿子孙胜。他们共同构成了纵跨50年具有典型意义的平民代际形象谱系。
通过影视化改编,电视剧对主要人物的人生历程进行了删繁就简,比如周秉昆,在原著中经历了复杂的人生历程,包括从木材厂到酱油厂、被借调到群众文艺办公室与邵敬文和白笑川创办杂志、因诗入狱、带队南下“走穴”演出、在南方与曲艺界人士产生纠纷,担任杂志社为创收而创办的高级饭店的副总经理、因骆士宾而入狱、出狱后去江堤干劳力、和赶超一起骑三轮车“拉脚”、带领工友去玥玥的物流公司当装卸工、开面馆等。而剧中则将其简化为从木材厂到酱油厂、担任饭店经理、开办书店、出狱后成立搬家服务公司的过程。同样被简略的还有秉义在文化厅的工作经历、周蓉出国十二年的经历等。通过对故事主人公人生历程的高度凝练,加强了整个故事的连贯性,让整个故事的叙事节奏更加紧凑流畅,以在有限的篇幅内将叙述精力更多地用于某个人生截面中人物关系的刻画与人物形象塑造上。
通过人物形象的增删、故事情节的调整,《人世间》电视剧中的叙事时空得以延展,从横向看,不仅局限于东北的一个小城,而是通过知青、大三线工人、城市平民、国企工人、国企领导、“文革”中被“打倒”的干部、政府官员、大学教师、电视剧导演、诗人、深圳企业家、南下打工者等诸多角色的互相参照,描摹出特定时代下东北小城、贵州山区、深圳特区等跨越南北的国家发展面貌;从纵向看,不仅表现了周秉昆所代表的一代人,而且进行了代际的扩展,展现了老一辈的领导干部、城市平民的精神风貌以及年轻一辈面对人生的不同选择,反映了上山下乡、三线建设、推荐上大学、恢复高考、知青返城、对外开放、搞活经济、国企改革、棚户区改造、反腐倡廉等广阔的国家社会历时性发展变化图景。从整体看,通过个人命运与社会走向的纵横交织、个体情感与家国情怀的深度融合,实现了微观与宏观的叙事互文,从而使得该剧超越了“家庭伦理剧”的概念范围,而拥有了触达社会历史的广阔视野,以及现实主义底蕴和时代精神得以驻扎的宏大基础故事框架。
《人世间》电视剧改编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叙事基调的调整,即将钢铁式的、灰色的、偏硬的原著色调调整为了温暖的、明亮的。这种“色调的提亮”不是对民间中国苦难叙事的回避,而是为《人世间》赋予了温暖现实主义的气质,“在关注平民叙事、直面现实困境的同时,以温暖为主基调,表现人对真善美、光明和未来的追求”[4],从而赋予了力量和希望,使得其不仅更符合影视剧的媒介表达需求,也更契合当下的价值观及审美旨趣。体现在《人世间》改编中,可以用善、情、真、暖四个字来概括。
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说:“人类法则关注的对象是善。”人性的美好是原著中体现的重要主题,梁晓声自己评价说:我总是在作品中挖掘、表现人物好的一面。《人世间》里没有太坏的人[5]。电视剧中对“善”的主题进行了放大,光字片的人们活得本分、正直,有着质朴的道德情操,如秉义,他是一心为公的好干部;如秉昆,从未因私找哥哥寻求帮助;如郑娟,在周母突发疾病时不顾他人眼光照顾周母;如楠楠,因救朋友而遭受枪击而死。如国庆、赶超,在艰难生活中努力向上求生存;如周蓉,在因研究生招生之事影响了蔡晓光的剧组投资之后,努力在背后为他争取导演一职加以弥补。剧中即便对有反面意味的人物也没有采用简单化的二元对立模式去表现,而是塑造出较为复杂、立体的圆形人物形象。比如骆士宾是强奸犯,但他因想给孩子留下家业而南下创业,对楠楠也是充满爱护。再比如表现冯化成出轨之前,对他和周蓉之间出现的许多问题已经多有铺垫,在周蓉学会反思自己的时候冯化成因出轨懊悔得号啕大哭。还比如人到中年的春燕和德宝慢慢变得过于精明,因举报了秉义而与朋友们闹翻,但最终二人还是认识到人生中究竟需要的是什么。尽管人性复杂与变化,但终存一念之善,让观众感慨叹息。
在叙事手法上,情感叙事是现实题材电视剧创作中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段。电视剧《人世间》中着力体现了三种“情”——亲情、爱情、友情,周家有所有中国式家庭亲情的影子——秉昆因为觉得父亲对自己总是不满意而与父亲之间长达几年的怄气与和解,周蓉私自跑到贵州之后父亲对她的看望与原谅,秉义因为需要处理父母与高官岳父母之间关系的为难等。爱情的体现如周父周母之间深厚的传统夫妻爱情,周父去世的晚上,周母让孩子们去屋里守灵,自己在周父旁边安详地去世。又如秉昆与郑娟之间,一向温和的郑娟在秉昆受到威胁时勇敢地站出来,在遇到年轻的孙小宁时也会患得患失;如秉义与冬梅之间,冬梅为了秉义的工作常年默默奉献,时而不甘,得知秉义生病后生死陪伴;如周蓉为冯化成不顾一切地奔赴贵州大山、蔡晓光对周蓉多年的默默等待与包容;如玥玥和楠楠之间青涩的约定等。友情则主要体现在“六小君子”之间多年的相扶相助、吵闹和好,以及他们与曲秀贞夫妇之间的忘年交。平民视角的冷暖人情诠释出世间百态,有喜有悲、有笑有泪,朴素而真实,如涓涓细流浸润于家国并行的叙事之中,引发了观众对角色及对自身的反观,形成强烈的共情效应。
大凡成功感人的电视剧,无不是在细节的精雕细刻和充分展现上下功夫。编剧王海鸰谈及影视化的经验,也强调“一是细节,二是细节,三是细节”[6]。可见细节在电视剧改编中的重要作用。细节包括造型细节、叙事细节、镜头细节、语言细节等。《人世间》中搭建了4万平方米的景,在人物形象造型细节、环境空间造型细节、道具造型细节等方方面面都实现了富有年代感的还原,迅速引领观众进入约定性的情境之中;叙事细节比如曲书记邀请秉昆等人去她家做客,秉昆不会开小汽车的车门,到了曲书记家需要换鞋进门时,赶超说自己换不了鞋因为袜子破了,另外两人赶紧给他挑选了一双前面能遮住脚指头的拖鞋换上,使得情节倍显生动真实;镜头细节如周志刚第一次去探望周蓉时,一滴眼泪落在怀抱着的小狗身上,体现出拳拳爱女之心。又如玥玥不喜欢吃饺子皮,楠楠主动把自己碗里的饺子馅夹到她的碗中,显示出两人青梅竹马的感情;语言细节如周母人事不省后,郑娟来照顾周母,到晚上临走前向秉昆交代周母大便情况时,儿子在一边说道:“妈妈用手抠的,臭。”孩子天真无邪的一句语言细节,一下就交代了郑娟对周母的真心实意。类似的细节剧中随处可见,以小见大、尺幅千里,增添了日常生活的厚度,大幅提高了故事的精细程度。
根据好莱坞经典叙事理论,大团圆的结局更易于观众接受。[7]“好人有好的结果”也是观众在电视剧中固定的欣赏期待。电视剧《人世间》中为诸多人物的命运安排了好的结局:光字片的人们喜住新家,秉义活到古稀之年,冬梅与他相扶相依;秉昆夫妇依然和德宝春燕是好朋友;周蓉心心念念的贵州教育问题有了很大程度的解决;抛弃妻女远走他乡的冯化成回到贵州当寺庙主持;姚立松准备去自首;水自流一直默默帮助玥玥,间接地帮助着周家;孙小宁幡然醒悟,成了一名优秀的工人还上了夜校。而原著的结局则远比电视剧冷峻悲情:秉义这一生都对自己所在的阶层心知肚明,即便他退休后和妻子冬梅去国外旅游,受到冬梅“发小”们亲切友善的接待,“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一位是他们同类的妻子的陪同,那么在他们心目中,他就只不过是一个在官场上走运的底层人家的儿子罢了”。秉义去世后,冬梅改嫁给了一个同阶层的人;德宝因为实名检举周秉义而离开了新开发的小区,再见到秉昆则连招呼都没打就一低头过去了;水自流临终得到曾珊承诺会一直开下去的书店没有几天就被改成了肯德基;孙小宁去了南方染上了艾滋病回家乡投湖自杀。对比而言,原著的处理是偏于作家化的,而电视剧的圆满性结局则更符合大众的观看期待。
“电影空间的视觉表意是第一位的……首先必须找到一种能够体现自己创作意图的视觉图景及空间形态。如果没有一种能够与电影的叙事主题相对应的视觉化的表意空间,那影片的任何意义都无法表述。”[8]对于电视剧来说,叙事空间的呈现同样如此。《人世间》电视剧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点就是,它真实呈现了具有年代感的物理叙事空间。导演李路曾说:“《人世间》的每一件道具、每一件服装,都要讲故事、都要参与表演。”[9]从20世纪60年代到21世纪初,从东北小城市市内到知青点,再到贵州三线建设工地、山洞小学,从机关宿舍区的省长小楼到木材厂、酱油厂、大众浴室,电视剧在美术、摄影、服装、道具等方面下足了工夫。电风扇的价格,收音机的款式,到烟熏过的报纸、脱落的墙皮、秉昆身上打补丁的蓝色工作服、姐姐穿剩下的大红毛线裤,秉昆在酱油厂到当饭店经理时发型的变化、秉义当领导之后身上大衣的变化……建筑家具、生活起居、服饰言行共同打造了风格统一的物理空间,呈现了丰富的视觉信息,为叙事提供了内容的有效补充。
色调在叙事空间中承担了重要的表意功能。《人世间》采取了整体偏暖的色调,为剧作涂抹了真实、质朴、温暖的底色,营造了年代质感,勾起了观众对于小城与家的浓情思念与温暖记忆。不仅如此,暖色调还具有整体性的象征升华的功能,传递了底层平民人物乐观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给人以生活的信心和力量,彰显了创作者的人文情怀。
暖色调的叙事空间协助形成了“家国同构”的叙事。在《人世间》剧中打造出的光字片老院成为重要意象,这里是周家一家人“根”之所在,每到年关,一家人都想要返回这里,秉昆朋友们的聚会也大多在这里。剧中反复出现的家庭朋友举杯共团圆的场景,是根植于每个中国人心中最柔软的集体无意识。“家庭的命运成为与国家的命运相互指涉的表意载体,家庭形象成为象征社会形态的重要视听元素和映现历史风景的一面面镜子。”[10]家庭空间由此成为具有独特意义的叙事空间:光字片的形成之初伴随着老工业基地的发展,之后慢慢变成矮旧破乱的棚户区,随着经济的发展,光字片被拆迁,人们搬迁到花园般的新建小区,空间场景的视觉变化直观展示了1949年之后50余年间的生活变迁。物理的家庭空间产生了意义上的延展,家国意识得以映射。
总之,以严肃文学作为改编母本,在为电视剧注入深刻精神内涵方面有独特优势。与此同时也必须认识到,“把文学转译成视觉形象,不仅是一种真情实感引人振奋的活动,而且也是一种艺术冒险”[11]。严肃文学的叙事结构、叙事基调、文本影视化等是严肃文学IP影视化改编中必不可少的挑战,改编者须带着对原著深度与复杂性足够深刻的理解,进行有创造性的文本影视化转译,并找到艺术性与商业性之间的平衡点,创作出既遵循原著底蕴,又符合结合影视大众艺术特点的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