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颖涵
(广西民族大学传媒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复调,原是指多声部的音乐中,每种声部各自独立展开和具有相应的意义,并且最终组成一个整体。巴赫金横向移植音乐的多声部理念,用以探讨小说(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多重叙事特征,并将其发展成小说研究的复调理论。对小说的复调叙事,巴赫金指出:“复调的实质正在于,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自己的独立,作为声音组合在一个统一体中,这已经是(同度齐唱的)主调音乐高出一层的统一体。”[1]按巴赫金所言,小说的复调理论中,每个声部的独立性及最终的对话复合性是复调的本质特征。巴赫金所坚持和探索的“关注在形式主义者理解的双重声音和真正的多声音性之间的关系”[2],是对小说艺术如何进行复合叙事及其研究的巨大理论发现。在巴赫金之后,小说的复调理论演化成概观文学和艺术多声部复合叙事的重要理论。电影作为一种现代影像艺术,它的复合性叙事不仅有非常明显的复调特征,还“因为电影表现材料的复调性,电影中的视频竟然比小说里的视频更加复杂,也更加灵活”[3]172。在具体的影片中,我们往往可以看到几个从不同维度展开的叙事,它们既彼此独立,又都彼此对话和复合性地塑造剧情,最终共同构成电影表达的完整性主题和沉浸式叙事快感。
从历史的角度看,电影艺术的发展虽然只有百余年,但电影叙事无疑成为当代文学、艺术及大众文化中最有主导性的叙事单位。可以说是电影与现代性、奇观性、工业化、蒙太奇、沉浸快感等紧密相连,决定了它是一种鲜明的“复调”艺术,并且“与受制于语句的线性连接相反,电影能够同时展现数个行动。这一潜在性在有声电影中将表现得更加突出”[3]32。在电影中,复调即是意义的多主题呈现,多个意义和线索并行强化了叙事结构的复杂性,从而提升电影的观看和表现效果。这就是说,复调叙事从“小说”移入“电影”,使得电影的主题和意义得以更丰富和强化。2022年7月上映的《外太空的莫扎特》的类型定位是奇幻、喜剧及家庭,这种类型上的多声部特色,决定着该影片具有明显的复调叙事特征。在这种明显的复调叙事特征之下,《外太空的莫扎特》以科学、艺术及亲情的独立和对话复合性表达,建构了影片的人物形象、情节、剧情、主题及意义。
电影是本雅明讲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也是20世纪和21世纪最具代表性的图像艺术,给现代观众带来最具时代特征的审美想象。本雅明指出:“由于它(电影)制作了许许多多的复制品,因而它就用众多的复制物取代了独一无二的存在,由于它使复制品能为接受者在其自身的环境中加以欣赏,因而它就赋予了所复制的对象以现实的活力。”[4]电影这种复制艺术也生成了以科学为复调审美的特点。《外太空的莫扎特》的类型定义为奇幻电影,但与传统的仙剑鬼怪类奇幻电影不同,它却有着非常显著的并且是贯穿整部影片的“科学”叙事特性,并且大有向“科幻”迈进的性质。从具体表现的形式来看,“科学”不仅是影片中几个主要人物的梦想、炫耀之物(科学制造的产品)及利用之“观念”,更真实地塑造了人物的性格,和构成影片的剧情及主题。
在影片中,“科学”是主人公任小天(荣梓杉饰)的梦想,他的这一“科学之梦”到影片结束之时,不仅没有消减,反正更加坚定。影片对任小天“科学之梦”的叙事,穿插在他个人生活、学习的各方面之中。我们看到,整部影片的叙事是从任小天坐在钢琴上弹奏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开始的,这是一个钢琴初学者练习用的曲子,但任小天却反反复复地弹了一个晚上。他坐在客厅里的父亲任大望(黄渤饰)对小天一整晚只弹“小星星”这一首曲子感到不解,后来进到任小天的房间,翻看到他的曲谱并发现夹在里面的关于宇宙的科学书籍之时,才知道他是在偷懒了(专心偷看科学书籍,应付性练钢琴)。为此,父亲任大望再次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一定要好好练琴,以后成为像郎朗那样的钢琴家,站在世界的舞台上。但任小天却反驳说,和征服宇宙相比,钢琴算什么,郎朗又算什么,几百年后被人类记住的人,一定是征服宇宙的人。在此,影片第一次以任小天与父亲任大望关于“科学”和“音乐”(艺术)的矛盾对立情节,表现了任小天心中的“科学之梦”。
因为任小天是主人公,影片对他的科学叙事表现得非常全面并且鲜明。如任小天的房间,除了有唯一象征音乐(艺术)的钢琴,他房间的墙壁、被套、摆放的模型等都是关于太空、宇宙、航天之类的“科学之物”。在学校里,任小天上课走神,作为年级主任的语文老师邓老师(贾冰饰)点名批评他:你耽误的不是你一个人的时间,因为你每耽误一分钟,就是耽误全班四十二个人的四十二分钟。对邓老师的这个有违科学的观点,任小天以自己所知的科学理论反驳说:在同一空间维度下,大家耽误的时间不可以累积,除非我们是处于维度更高的空间中,在那里时间和空间才是可以折叠计算。这是他热爱、熟悉科学的有力体现。除此之外,影片的中间部分中,不想学钢琴和不想考钢琴等级的任小天,之所以答应父亲去参加全国的“乐海杯”钢琴比赛,主要原因是他父亲答应他,只要他进了“乐海杯”全国决赛,以后就不用再学钢琴,而是让他去追求自己热爱的科学。任小天安心练习钢琴、感受音乐的转变,正是他科学之梦的另一种体现。整部影片最后的镜头,也是以任小天在学校里一个人创建关于天文的科学协会结束的。主人公任小天身上的这种科学梦想、科学热爱及其构成的情节,是影片非常显著的科学叙事体现。
任小天所读学校天文社的荣誉社长欧阳保罗(黄星羱饰)的出场,也经常与科学相关。在影片开始的学校社团招新情节中,欧阳保罗在招新现场介绍和示范他带来的最新发明的科学产品,主要也以科学叙事的方式呈现。如介绍和示范第一件称为“随便踢个球”的足球科学产品之时,他说:这是一个利用高能磁新技术创造的特殊足球,它无论被放在哪里,只要是被踢出去了,都能自动回到踢球者的脚下。第二件科学产品是“越跑越滑油”,它平时是一个球,但扔在地上时,就变成一摊水,人踩在上面只会在原地越跑越快。第三件科学产品是“加强酒精灯”,这是一盏打开了能够喷出一段长火焰的灯。第四件科学产品是“超级水弹枪”,这是一支能够射出冲击力很强的水柱的水枪。这四件科学产品,在影片开始部分就被详细介绍,在影片最后部分与外星公主一伙人打斗之时,就成了任小天、欧阳保罗、丁洁灵、张元等拯救外星人“莫扎特”的武器。这种在影片开始和结尾都出现,并被很好强调与发挥作用的科学产品,表明了影片具有明显的科学叙事特征。
在影片中,以外星公主(姚晨饰)为首脑的“外星人驻地球协会”诈骗团伙,不仅是相对于主人公任小天和外星人“莫扎特”的对立势力,他们对团伙的理念和每个入会会员的自我身份的塑造,都以外星球、外星人的科学想象来进行。因为无论是外星公主,还是普通的协会会员,他们每次集会演讲,都会强调自己是来自某个特殊星球的外星人,他们来拯救地球,并且还会回到自己原来星球。在影片的情节发展过程中,外星公主为了维护“外星人驻地球协会”会员的稳定,绑架了真正的外星人“莫扎特”,让受她控制的“莫扎特”展示超能力,以使信仰她的协会会员更加信服于她。这是影片用外星人、外星生物及外星球的科学知识进行叙事的证明。影片的第一个彩蛋,也以被抓捕并关在精神病院的外星公主被与“莫扎特”敌对的多个外星人所救为伏笔,透露该影片在拍摄第二部时,可能继续这种科学叙事的内容安排。
显然,从主人公任小天、他的校园同学及敌对的外星公主这些角色身上,可以看出影片都以显著的科学对他们进行人物形象塑造,并以此来建构影片情节发展的逻辑线索。《外太空的莫扎特》将影片类型定义为奇幻,即是以科学叙事来进行奇幻的类型建构。影片中,虽然外星人“莫扎特”的主要角色设定,让该片多少有些“科幻”的性质,但其本质依然是改变不了中国科幻电影长久以来“‘硬科幻’的视觉空间和‘软科幻’的叙事空间表达是弱项,同时还具有浓重的奇幻色彩”[5]的普遍问题。陈思诚导演明显是知道“奇幻”色彩强、“科幻”色彩弱是这部影片的本质和问题。为此,他退而求其次,以“科学”叙事加以回避和调和。最终的效果是:在凸显科学的叙事当中,科学之梦、科学之物及科学之观念的具体运用,合宜地构成了《外太空的莫扎特》明显的科学复调叙事,展现了科学知识、科学产品对电影的驱动与情节建构可能。
从影片中大量出现的郎朗(郎朗本人也真名出演“乐海杯”全国决赛评委并提问任小天)、“乐海杯”、中央音乐学院、北京朝阳门银河SOHO建筑、北京密云天文台等现实性元素,我们可以看到《外太空的莫扎特》的影片叙事时间是与当下所处时代的时间基本是同步的。就我们当下时代而言,它最大的特点是科学(包括科学创造的技术、网络、媒介等)主导一切。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凸显的是科学与艺术之间的巨大矛盾,及这一矛盾对人存在意义的消磨与解构。很多时候,无论身在何地,在夜深人静之时,我们都或多或少地感知到科学的时代强势与压迫、艺术的弱势和式微,人的意义也难以寻觅。并且,更加矛盾的是,作为时代中的人,我们为了能够有更好的发展和未来,都想抓住强势的科学之手,并压缩艺术的空间。影片叙事时间与时代同步的《外太空的莫扎特》,呈现了我们当下时代与人存在的这种矛盾问题,并尝试着提出了解决这一矛盾问题的途径。即在这个科学至上的时代,《外太空的莫扎特》这部定位为儿童观众的影片,却难得地以“艺术”的复调叙事的方式,为儿童和大人们强调了艺术(音乐、诗)的时代力量与可能。这体现了电影艺术对时代与人的关注与抚慰,因为人在观看电影之时,明显是能够“透过电影,看出生活的平淡,这种感觉在生活与电影的盟约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电影中暗含着现实”[6]。
不能否认,“当真实性标准不再用作艺术生产的标准时,艺术的整个社会功能就被革命化了”[7]。在我们科学时代之中,艺术到底还有没有用,这是影片希望与儿童和大人一同探讨的一个“革命性”问题,也是影片最明显的艺术叙事方式。影片中,以能量体形式投射到任小天抽奖得来的玩具上的外星人“莫扎特”(任小天起名)是艺术有用的最显著象征体。根据外星人“莫扎特”自己介绍,它所在阿尔法第十八星球是一颗艺术星球。在它的星球上,一切的能量都来源于艺术,特别是诗、画及音乐。谁的艺术感越强,谁的生命力和能量就越强。“莫扎特”自己的能量来源就是艺术中的音乐,只要是听到优美的音乐,它就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如“莫扎特”第一次展现超能力(隔空控制任小天房间中的书籍、玩具模型等东西,并使它们全部飘浮、旋转起来)的契机,就是它在任小天的钢琴上优美地弹奏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之后。在学校,“莫扎特”只有听到优美的音乐,才能用自己的超能力帮助任小天的好友薛喜昊(王一鸣饰)。帮助的方式是:“莫扎特”站在开着的收音机边上,收听收音机播放的优美音乐后,吸取到了能量,才能够帮助薛喜昊在足球比赛中踢赢欧阳保罗。在丁洁灵(黄杨钿甜饰)即将离开北京的时候,为了满足她去长城的最后愿望,“莫扎特”是戴着耳机听着丁洁灵手机播放的最大声优美音乐后,才有能量控制一艘巨大的“乐高船”,让他们乘船从空中飞到长城上的。从“莫扎特”身上,我们最直接、直观地看到了音乐能够转换成超能力,说明了无用艺术的“有用”。
虽然我们从能将优美音乐转化成超能力的外星人“莫扎特”身上看到了艺术的有用性,但无论是儿童还是大人,似乎很难从“莫扎特”这种机械的音乐与超能力转换中真正感悟出艺术与生命、艺术与世界的关联。为此,影片设置了任小天参加全国“乐海杯”钢琴比赛并夺得冠军的情节,以求更加直观地呈现音乐(艺术)与能量的转换。为了让不喜欢音乐也不认真练钢琴的任小天能够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和赢得比赛,“莫扎特”先是给小天喂了它制造的可以短时间内同步它听觉的音乐能量果实,即通过两人听觉同步的方式,让任小天看到他处在现实世界中每个人、每样东西、每种事物产生的声音的本质。按“莫扎特”所解释的“每一个声音都有它的音高,而每一种声音都是有生命的音符”,得益于音乐能量果实的帮助,任小天真切地感知到了他所处的现实世界产生的声音(音乐)及其在空间中的存在形式。如他看出了汽车疾驰的喇叭声的音高是“sol”(唆)、鸟儿的歌唱声的音高是“si”(西)、溅起的水洒落地面的声音的音高是“re”(来)及它们在空间中的能量波动。任小天,正是通过“莫扎特”教导出的这个音乐能力,最终获得全国“乐海杯”钢琴比赛第一名的。
借助“莫扎特”制造的音乐能量果实,任小天的确是明白了音乐(或者说艺术)与世界的关系,也获得了“乐海杯”冠军。对有着强烈的科学之梦的任小天来说,当他的父亲任大望将中央音乐学院特招录取通知书当冠军礼物送到他手上之时,他也明白了音乐也是有用的。因为音乐是可以改变命运的。这是影片《外太空的莫扎特》对我们这个时代中艺术有什么样的作用和意义的最直接思考与表现。
按外星人“莫扎特”所在的阿尔法第十八星球的说法,人的能量来源于艺术,特别是诗、画及音乐。《外太空的莫扎特》将人物角色(外星人命名为地球的作曲大师“莫扎特”)、故事情节(主人公任小天学钢琴、参加“乐海杯”等)围绕音乐展开,无疑是恰当和完整地表现了影片所要传达的音乐是一种艺术能量与生命能量的主题。就此而言,我们可以说该影片是以绝对多的情节来塑造音乐与艺术能量的关联,并且我们也看到了音乐这种艺术形式,对影片情节、主题及人物形象的生成作用。诗和画这两个艺术形式,虽然运用的情节不多(画与能量的关联几乎没有),但它们只要一出现,也非常感性地塑造着影片的艺术叙事主题。在影片中,诗(或者说文学)与艺术能量的生成关系主要是通过邓老师(他既是年级主任又是语文老师)这一形象来表现。影片共两次出现邓老师给任小天所在班级上课的情节。第一次是邓老师以艺术感非常强的课程导读来表现诗所具有的形而上艺术能量。他说:“古往今来,人类何止千百次地追问‘我为什么而活着’,那么接下来,我们就一同走进诗人的世界,学习罗素的这篇《我为什么而活着》。”第二次邓老师同样是以艺术感非常强并且非常动情的语调朗读了朱自清的《背影》:“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以此导读出伟大“父爱”的主题。在影片中,邓老师的两次诗性、哲理性的课程导读,虽然没有产生像“莫扎特”那样控制外物的艺术能量,却让任小天及其所在班级的学生明白了诗(文学)对生命产生的那种形而上能量。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到《外太空的莫扎特》具有的以“艺术”来进行影片情节叙事和建构影片主题的特征。在科学主导的时代,影片塑造的“莫扎特”能够将音乐转化为超能力的艺术事件,任小天通过音乐去理解世界及邓老师诗性(文学性)的人生生命感知,无疑传达了我们这个时代中的艺术依然可以是一种人生能量,它更可以成为生命的美好与可能。同时,由于影片的叙事时间与现实时间基本是同步的,“就当下人类所处的由物质、技术及媒介所构成的21世纪而言,尽管每个人都不时地制定大大小小的目标,并为之年复一年地奔波、努力,但这些大大小小的目标和奔波、努力,也在另一个层面上说明了我们当下时代中的人类恰恰是缺失目标和意义,并且还是极为不理解个人的目标与意义是什么的”[8]。《外太空的莫扎特》中非常明显的“艺术”复调叙事,既是对什么是这个时代的意义问题的影像表达,又给儿童和成年人呈现了艺术(特别是音乐)具有的无用之用的时代价值。
“亲情”是《外太空的莫扎特》的第三种叙事方式,这种围绕我们当下现实生活和家庭教育问题的亲情叙事,具有饶曙光所说的“从孩子的立场出发来观察世界,真实展现了当代都市的亲子关系”[9]的思考价值。众所周知,无论在什么条件的家庭当中,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希望自己的子女有个好未来,是中国自古以来的家庭教育哲学。影片正以此传统的家庭教育哲学为基础,重新审视我们时代之中这种家庭教育的对错之处,并探讨改变的可能。“如果说这种情感叙事构成了故事的叙事表层,那么使情感得以激发、转化、升华的内在动力则构成了故事的深层次内涵。”[10]这就是说,在明显的亲情叙事之中,影片以任小天一家三代、马元一家以及丁洁灵一家中父母与子女的相处方式及存在的种种问题,来展现我们这个时代家庭教育现状,进而引发如何让子女建立自己的人生之路的思考。
任小天一家三代是影片的主要亲情叙事体,他们一家三代的两对父子(任小天与父亲任大望、任大望与他父亲)却有着相同的家庭关系,可以说是既双重地思考了传统的家庭教育问题,又表现了时代中科学与艺术的存在关系。在他们一家三代中,任小天与父亲任大望两个人都有被安排人生命运的相同处境。喜欢天文学的任小天之所以被父亲任大望要求学习钢琴,主要是因为他父亲觉得任小天学习成绩不好,需要学钢琴才能有一个好未来,对他喜欢的天文学却是百般阻拦。而父亲任大望小的时候也是如此,喜欢音乐的他,梦想是跟朋友组建乐队,但他父亲(即小天爷爷,范伟饰)觉得他是不务正业,应该去考个文工团,学习正规唱法,当个音乐家,因此,对任大望也是百般干预与批评。从亲情角度看,他们一家三代中,任小天与父亲任大望都是被大人安排人生的命运合情合理,但正是这种所谓的合情合理的亲情恰恰表现了传统的家庭教育的问题所在。影片最后,父亲任大望从自己的人生处境出发,重新思考安排任小天钢琴人生或许是错误的,强行如此可能并不能让任小天找到他真正的人生意义,为此他决定让任小天自己决定。这是影片在重新思考家庭教育方面的进步之处。在《外太空的莫扎特》中,影片从头到尾都在表现任小天喜欢天文学但不喜欢艺术的矛盾,并以此来建构影片的情节冲突,但在另一个层面上这其实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当中科学与艺术的矛盾关系的隐喻。
当然,因为外星人“莫扎特”是降临到任小天一家中的,它与任小天的最终关系,也是影片需要思考和设计的内容。我们看到,基于他们一家三代的亲情叙事,影片同样以任小天与外星人“莫扎特”之间的亲情方式来呈现。即由于外星人“莫扎特”是能量体,它是由能量所生,不仅没有亲人,更不理解家庭、亲情这类人类才具有的情感,它来地球只认识任小天,在任小天经常对它说“我父亲”不好时,它一度觉得“我父亲”是一种十分危险的生物,需要“清除”掉。平时,父亲任大望对任小天的严格教育(打骂),在“莫扎特”看来是对任小天生命的威胁。因此,它曾几次要“谋杀”掉“他父亲”这种生物。但随着在任小天家中生活的时间逐渐延长,对家庭生活的理解逐渐深入,“莫扎特”开始慢慢懂得什么是亲人、亲情,在“莫扎特”要返回它的阿尔法第十八星球之时,它对任小天说的最重要一句话是:“现在,我们是亲人了吧?”任小天也以“是”来确认了他作为地球人与这个外星人的“亲人”关系。这展现了影片凸显的人类亲情的复调叙事之外的人类与外星人的复调亲情叙事。
马元(方洲饰)和与父亲(桑平饰)之间的亲情叙事表现为一种“善意的谎言”。影片中,马元四岁之时,他母亲就因为车祸去世了。为了回避年幼的马元追问“母亲去哪里了”的问题和对母亲的思念,他父亲对他撒下了“母亲去外星球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去了”的“善意谎言”,并说母亲会在十年后回来。对这个“善意谎言”,马元虽然偶尔有些怀疑,但他被外星人“莫扎特”用超能力惩罚后(他第四十九次欺负任小天)却又相信这是真的了。影片中,马元失踪的那天,正是他母亲去世十周年,他为此一个人跑来北京的密云天文台等着他母亲回来。从马元父亲与邓老师关于马元失踪谈话中,知道马元在密云天文台的情况后,任小天让“莫扎特”这个真正的外星人,用超能力去见了坐在天文台上等母亲的马元,并告诉马元他母亲因为基础建设工作还没有完成,所以暂时不能回来,但她过得很好,以此继续帮他父亲维持着这个“善意谎言”。马元被“莫扎特”救下来之后,安慰和邓老师一同赶来的父亲说:“母亲在外星球得过很好,她让我们放心。”至此,我们看到,马元与他父亲的亲情叙事,是一种不得不说的“善意谎言”,但却不失真情。
丁洁灵与她父亲是《外太空的莫扎特》亲情叙事的第三对家庭。影片中,因为丁洁灵父亲的工作需要经常调动,所以她在一个城市生活一般不会超过两年。在学校,她常常是刚与同学成为好朋友就又要分开了,为此她不敢在学校轻易交朋友。剧情发展的时间,正是她与父亲在北京的生活即将满两年,并且已经确定了又要搬去别的地方生活的行程。她与任小天、薛喜昊及“莫扎特”刚成为好朋友,却又要与他们分手,虽有不舍,但也别无他法。在此,丁洁灵与她父亲的亲情关系,指向的是我们这个时代非常普遍的工薪家庭及其教育问题。从丁洁灵父女俩身上,我们虽然看到了父母对子女本质、真实的爱,即我是你亲父亲、你是我亲女儿这种无须言说的爱,但由于工作地点、工作时间所限,这种爱该如何去表达和维护?就此而言,丁洁灵与她父亲的亲情叙事,表现的是我们现代生活的家庭亲情与家庭教育问题。不同的家庭亲情组合成不同的“调性”,“这些调性又通过影像融合为一体,共同构建民族文化的形象与内涵,以独立而自具价值的新调性和新姿态融入世界的多元之中”[11]。多重现代情感的亲情叙事,也是人类情感的重要组成部分,世界上不同民族的情感相密相连,共同铸造人类“共情”文化。
对电影与现实的关联,马赛尔·马尔丹指出:“正因为电影是一种艺术,因此,它就像所有艺术一样,是以选择和安排为其创造基础的,它拥有一种十分巨大的可能性去概括、凝练现实,无疑,这就是电影的威力所在,也是它能引人入胜的秘密所在。”[12]在科学和技术主导现代生活的时代,虽然每个人所处的家庭境况不同,但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情关系从未改变。但在现代生活之中,每个家庭又因各自的现实问题,在亲情方面又会产生各种新的、差异性的问题。《外太空的莫扎特》正是如此,它在片中表现的任小天一家三代、马元一家及丁洁灵一家的亲情关系与问题,可以说既是影片的叙事情节和主题,又是以电影的艺术形式深入时代之中,思考我们所处时代的现代生活新问题、家庭教育新问题该何去何从。
当代电影的叙事具有明显的复调特征,《外太空的莫扎特》的奇幻、喜剧、家庭的类型定位,决定了该影片集中于科学、艺术及亲情三个方面的叙事具有复调叙事的特征。“无论是外部类型结构还是内部主题叙事,它都呈现出一种谐调多重声部、融合多种元素的立体复调性特征。”[11]影片通过对科学之梦、科学创造的产品及外星人的科学观念的设置和使用,建构了影片的人物形象和情节冲突,推进了奇幻情节和奇幻故事的发展,进而建构了影片的科学叙事。影片的叙事时间,基本上与我们当下科学主导的现实世界是同步的。在科学至上的时代,影片以音乐和诗(文学)的艺术叙事形式,说明了当下式微的艺术依然可以是一种能量和生命意义,为儿童和大人强调了形而上的艺术具有的时代力量与可能,传达出艺术是有用和有意义的艺术叙事。“我们不再围成圆圈跳舞,而是思索着秘密”[13],影片中几对家庭的亲情叙事,不仅思考了现代家庭教育应该怎样进行的问题,还表现了我们时代之中现代生活的样式和问题。通过科学、艺术及亲情的复调叙事,《外太空的莫扎特》建构了它独有的儿童趣味与现代反思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