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鑫权 杨 波
(1.贵州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2.贵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18)
“乡村生活在中国艺术家的视野内从来就不只是一幅男耕女织的劳动图画,它自古就是一首意境悠远、韵味无穷的田园诗。它作为一种隔断了五恶的官场和险恶仕途的‘清静之地’,寄托着诗人对生命的自由追求和对自然界的由衷向往。对农村田园景色的诗意般的描述,并不是某一个时期或某一代导演的偏爱,而是中国电影中存在的一种普遍的美学倾向。”[1]2021年2月25日,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在北京隆重举行,困扰中国人民千百年来的绝对贫困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9899万农村贫困人口、832个贫困县、12.8万个贫困村全部出列,一系列数字的背后铺展着伟大、复杂、艰辛的历史叙事。“向国际社会讲述中国脱贫攻坚故事,是新时代构建国家形象、解释中国道路与制度的题中应有之义。”[2]这之中,具备受众面广、声画并茂、传播快捷等特点的影视作品肩负着重要任务和使命,而村干部作为这场伟大实践的见证者之一,在脱贫叙事话语中更是承担着组织者、参与者、受益者等多重身份建构。在脱贫攻坚的历史语境下,村干部究竟演绎着怎样的身份界定、性格塑造,影视作品该怎样对这一扎根基层、奉献时代的群体做出应有回应?这涉及扶贫影视的话语建构、伦理追问等问题。基于此,本文拟从身份、性格、叙事伦理三个方面出发,以《天渠》《秀美人生》《十八洞村》为例,讨论扶贫题材电影中乡村干部的形象塑造。
“站在历史的新起点上,树立共产党员的新形象,是电影创作者面临的新课题。”[3]近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发展,关于创伤、屈辱以及奋起、复兴的历史记忆一路伴随,众多仁人志士被深度嵌入历史叙述之中,成为重振家国、民族复兴的历史主体。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工人、农民、人民解放军自然成为社会发展的主人和历史叙述的主聚焦,一系列致力于“工农兵”题材的电影也应运而生,如反映革命生活的《中华女儿》《赵一曼》《红岩》,讴歌农业发展进程的《五朵金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李双双》,书写工业生产的《英雄司机》《钢花遍地开》《白手起家》,等等,无不在革命、农业、工业的叙事线索中凸显新生政权话语高昂的时代精神和饱满的建设激情,表征出英勇、崇高、热烈等美学品质。历史向前推进,叙事话语在转折、叠合、延宕中不断发展,价值主体的身份也在不断演绎。但是,“人民性”仍然是一直以来坚持和发展的叙事基础,同时作为历史主体的“工农兵”仍然坚韧地占据着叙述的中心位置。这其中,“村干部”一直占据着“人民叙事”的重要位置,也一直被电影艺术所书写所叙述,其独特的身份标志隐伏在时代进程中,成为历史话语场域的建构者。
《天渠》《十八洞村》《秀美人生》均根据脱贫攻坚的真实事件改编而成,黄大发、杨英俊、黄文秀都是在脱贫攻坚伟业中涌现出来的模范典型。黄大发倾尽大半生精力带领村民在绝壁上凿出一条生命之渠,改变了草王坝贫穷落后的面貌。黄文秀则是新一代村干部的典型,研究生学历加上靓丽的外表,让黄文秀的思想、行动与老一代的村干部相比,拥有了更多的时代气息与青春朝气。《十八洞村》中的杨英俊作为一名退伍老兵,带着杨氏兄弟走出了贫困的泥潭。从这三个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共产党员干部具有了鲜明的时代特质,也体现出与时俱进的精神风貌,社会变迁、时代精神在他们身上刻画了鲜明印记。同时更须指出的是,不管是老一代的黄大发、杨英俊,还是年青一代的黄文秀,他们都具有明确的身份意识。我们注意到:在以《天渠》《秀美人生》《十八洞村》为代表的扶贫电影中,共产党员和村干部的身份演绎常常是交织在一起的,黄大发、黄文秀这些在脱贫攻坚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典型,并未有身份焦虑、身份危机等负面质素出现。共产党员的政治身份也决定了黄大发、黄文秀“是其所是”的思想和意识,这正如毛泽东1969年4月28日在中共九届一中全会上的讲话中提到的:“你是共产党员,是整个人民群众中间比较更觉悟的一部分人,是无产阶级里面比较更觉悟的一部分人。”[4]同时,黄大发和黄文秀的身份还是村干部,扎根基层、奉献人民自然成为其身份演绎的重要凭借,其生命意义的演绎自与其脚下的土地有着深度融合关系。也正因如此,在脱贫攻坚这场伟大的历史实践中,他们的身份就自然被刻写进历史的意义场域,成为众多影视的叙述主角和历史叙事的意义载体。
从历史个体到历史主体,黄大发、黄文秀、杨英俊都用感人的事迹回应了时代的召唤,表面看可以说是用一己之力带领村民实现了生活的巨变,往深处言应该是实现了历史个体向历史主体、个体叙事向民族国家叙事的飞跃,因为他们不仅谱写了自我生命的赞歌,更是将优秀共产党员的思想、行动嵌入历史叙述中,成为历史叙事不可磨灭的亮丽底色,成为脱贫攻坚这一伟大变革的诠释主体。
在较长时间内,部分主流影视的人物塑造一度陷入了单面化、概念化的窠臼,使得一些出现在银幕上的主人公变成了彻底的“完美人物”。但是在《天渠》《秀美人生》《十八洞村》三部影片中,作品将人物的性格塑造拉回了平民与英雄相互融合的轨道,让主人公成为英雄与平民有机结合的艺术个体。
黄大发、杨英俊、黄文秀代表了成长于不同年代的共产党员形象,黄大发作为老一代共产党员代表,老支书、老党员的身份赋予其在草王坝村德高望重的地位,村民之间的小纠纷、家里的小矛盾都由黄大发来协调解决。杨英俊兼具共产党员和退伍老兵双重角色,无论是在稻田里的劳作,还是带领众人运土造田,均显现出征服自然、不畏困难的精神力量,其作为退伍军人的坦率、正直等性格特质也在影片中得到了全然释放。黄文秀作为年青一代共产党员的代表,学识、视野以及青春的朝气在她身上焕发为民服务的农村干部形象。这三位脱贫攻坚的骨干力量,深刻体现着农村干部的“干”的意志与魄力。黄大发带领村民在绝壁上修渠取水,给草王坝人带来了生命的水源;杨英俊组织村民在一片废墟上造田,给十八洞村民增加了象征着生命意义的田土。一个引水一个造田,这两位给村民们解决的都是涉及生存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黄大发、杨英俊作为共产党员也被赋予了英雄的标签,其精神世界洋溢着英雄主义的浓郁情怀。黄文秀的驻村干部身份更是值得关注,因为在脱贫攻坚这场伟大实践中,驻村干部的言行关系着广大农村脱贫的进程,以及老百姓对脱贫工作的满意度。虽然黄文秀本身来自农村,但其是一名有着正式编制的,经过了高等教育培养的机关干部,驻村干部如何融入百姓,如何干?黄文秀给出了答案。黄文秀的身上彰显了年青一代共产党员坚定的信仰和崇高的品质,以及思想活跃、视野开阔的精神品貌。可以说,《秀美人生》为年青一代奉献了崭新的村干部形象。
如前所述,《天渠》《十八洞村》《秀美人生》中的黄大发、杨英俊、黄文秀和革命时期乃至后续时代的英雄形象一起,共同绘就了优秀共产党员的人物长廊,丰富了主旋律电影的叙事空间。需要注意的是:这三部影片又赋予主人公丰富的家庭生活和内心世界,让其融高尚于平常,化可敬为可亲。《天渠》中,黄大发的女儿黄彬彩孝顺懂事又热爱学习,儿子在之前则为了生计外出打工。影片中女儿生病却未得到有效医治,导致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因此,黄大发的个人世界是矛盾的,家庭贫困、女儿有病在身、儿子外出务工等多重阴影与修渠这一中心叙事构成阐释张力,个人内心世界的纠葛与公共事件联动起来,甚至出现了女儿在黄大发准备卖棺材时拿出了置办嫁妆的钱,工地生产正紧张时女儿痛苦离世等叙事设置,作为隐性叙事助力叙事主线的推进,隐现结合共同形塑出黄大发的语义丰满的共产党员形象。《十八洞村》中的杨英俊虽是能人,但性格“执拗”的他不愿意当贫困户,对新生事物能够较快接受,在村里具有很高威望。和黄大发相比,杨英俊的内心同样是复杂的,儿子在外不愿回家,却将脑瘫的女儿留守家里。《秀美人生》中的黄文秀因父亲重病不得不奔波在家庭和驻村地的路上,这与她从不熟悉村情到带领村民迈向产业化发展道路的村干部生涯相互映照,演绎出个体生命的复杂性,实现了优秀村干部的多元性格建构。
总之,家庭、工作、情感等多重因素交织叠加到《天渠》《十八洞村》《秀美人生》的主人公身上,使其在作为优秀村干部、优秀共产党员的崇高品格之外,又融入了家庭、情感等因素,避免了英雄人物性格的单面性,多元性格的叙事组合也让这些优秀村干部身上具有了更多的烟火气息,映照出乡村骨干力量向上生长的可能性。
“叙事这一古老的艺术,早在它的诞生之日,就开始参与对人类伦理感受活动的塑造、延续与改写了。”[5]因此,任何叙事文本的展开都伴随着伦理价值的释放和塑造,在《天渠》《十八洞村》《秀美人生》中,叙事伦理是在社会性议题对影片故事的介入中建构起来的,此举也达成了影片社会价值和艺术价值的有效融合。
在脱贫攻坚的宏大主题下,战胜自然挑战贫困并最终取得胜利是叙事主人公全都要面对的时代命题,这样的实践行动具有道义上的正确性以及价值上的崇高性。因此,三部影片都确立了以人民为中心的伦理规程。在此规约之下,主人公的思想意识、行为举止都将敬业奉献、艰苦奋斗等作为最基础、最重要的品性修养与人格塑造之一,这也是三部影片最为重要的叙事伦理。但是,如果三部影片将伦理价值的追索仅仅停留于此,那塑造出来的将是性格单面、思想单一的扁平化人物,其思想深度将大打折扣。所以,三部影片的成功,还得益于叙事伦理的多向开掘,以及依此而深进的叙事意义建构。
首先,三部影片的主人公乃至村人都面对着自然环境的巨大挑战,黄大发修天渠是因为草王坝村严重缺水,杨英俊组织村民填土造田是因为十八洞村没有足够适宜耕作的田地,而黄文秀所在村却遭遇了山洪等自然灾害。在严酷的自然面前,三位主人公都展现了超强的毅力和韧性,当然也昭示出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价值观念。事实上,脱贫攻坚的地区大多处于恶劣的自然环境,甚至不适合人类居住,如何在尊重自然的前提下实现资源的有效利用,这在电影叙事中关乎叙述者的伦理态度问题,《天渠》《十八洞村》《秀美人生》将抗争精神与人类智慧形成合构,并成为人与自然对话的典范方式。
如前所言,《天渠》中黄大发面对的不仅有横亘在草王坝人面前的缺水缺地缺粮等生存困境,还有随之而来的年青一代纷纷外出不愿回家,女儿疾病等来自村人的、家庭的种种困境。其实村人思想意识的落后更是黄大发需要战胜的精神贫困,所以,黄大发带领村民修通天渠的过程,也是解放思想、挣脱束缚的过程,更是与传统意识相互博弈的过程,这里隐现着因循与创新、封闭与解放等伦理话语的交锋与纠葛。《十八洞村》中主人公杨英俊面对的难题则是杨氏家族,在外漂泊多年孤身一人的杨懒,独自在家的哑巴杨英连,一人在家带着四个孩子的杨金三,等等。杨英俊作为影片着力塑造的人物,其背后肩负着家族的兴衰,乡村世界固有的文化传统牢固地占据着影片叙事的重要视角,与不甘、懒惰、狂躁等情绪相互交织,凸显出乡村社会在组织构成、社情民意等方面难以理清的伦理线条。同时杨懒还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找矿行家,这给影片设置了关乎环保的叙事议题。与《天渠》中出现的煤矿、矿工一样,属于现代性在乡村世界的存续问题,当然其中所包含的经济、社会等因素并非可以一言以蔽之。所以,《十八洞村》吸纳了地理环境、乡村传统、生态环保、城乡差距等多个具有普遍性意义的话题,这些话题被植入脱贫攻坚的主题中,形成了多层面的意义生成。《秀美人生》中,黄文秀不仅靠着自己的努力帮村里发展产业,还帮助陷入心理绝境的黄大贵找回了老婆从而开启新的生活,还成功说服老班搬到新家重拾手艺,每一步都充满着迈向美好未来的意义预设,可最终黄文秀却未能与村民一起步入新的征程。影片在此也涂抹出悲剧性的价值召唤,表征出天道、人道的相互制约,以及对主人公党性、人民性的高度肯定。可以说《天渠》《十八洞村》《秀美人生》在脱贫攻坚的大主题下,成功纳入当下农村所面临的种种难题,这些社会性议题被吸纳到电影中不仅丰富了主旋律叙事的内涵,还进一步凸显出脱贫攻坚的复杂性、艰巨性,当然也从中开启黄大发、杨英俊、黄文秀等优秀干部历经的实践考验与精神升腾。
其实,将多个社会性议题纳入脱贫叙事中,在增加了叙事容量的同时也启动了叙事伦理的多向度拷问。《十八洞村》中,杨英俊所代表的家族文化深深扎根于这片美丽幽静的土地,施又成因为祖辈的原因和小薇相爱却得不到家族的允许,杨懒因为不同意修路占地而被要求“喝血酒”。在这一系列叙事设置中均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质素,传统文化作为潜在的精神底蕴,成为影片叙事的重要支撑,最终实现了家族伦理与脱贫主题的同向而行,这说明乡土伦常在乡村世界社会发展中的坚韧,其顽强的生命力与时代精神一起把乡土社会引向发展新路。于是,中国传统的家族礼仪、家族规程在电影中成为人物行动的重要支持并得到了正面张扬,《十八洞村》中偷树木的人留下了红布包裹的烟酒和钱,杨懒最终放弃了“喝血酒”;施又成最终走进了杨氏家族。在这些坚守中一种关乎人的尊重和对自然敬畏的伦理价值被树立了起来,成为新时代语境下崭新的社会心理,唤起一种与时代同频共振的叙事旋律。《天渠》中黄大发女儿深明大义,在家里拿不出修渠经费时将给自己置办嫁妆的钱奉献了出来,在修渠的紧要时刻,不顾自己病重,主动劝说父亲上工地,最终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集体价值的恢宏气度,也为黄大发的优秀村干部形象做了最坚实的道德铺垫。同样,在《秀美人生》中,黄文秀父亲身患癌症,家庭的重压突然袭来,黄文秀只得每天奔波在驻村和医院、家庭之间,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也让这位优秀的驻村干部永远离开,但是新一代优秀青年的价值坚守得到全然表征,也为青年一代在新的时代做了最好注脚。纵观三部影片,三位主人公身上都汇聚了公与私的叙事纠葛,或是生与死的悲痛考验,这些矛盾交织的叙事设置不仅凸显了优秀村干部崇高的精神品质,还昭示着艺术家在创作中的伦理追问,通过影片的叙事建构,一种正向的、符合历史趋势的价值观得到有力形塑,让主旋律电影满足了观众的期待视野,也收获了伦理的力量。
近年,在脱贫攻坚历史使命下,一大批扶贫题材电影纷纷上映,一大批扎根基层、奉献智慧和热血的村干部得以与观众见面。值得商榷的是,部分影片对于村干部的形象塑造还存在过于求全的情况,或者村干部所面临的、所周遭的矛盾冲突还停留在浅表层次,村干部在处理家庭纷争、村级事务的过程中还存在简单化倾向,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优秀村干部作为有血有肉生命个体的艺术建构,也会让观众感到“失真”。甚至,有些艺术家在进行艺术创作中,本身存在着难以弥合的伦理焦虑,那就是谁主谁次、孰轻孰重的艺术抉择问题,如何在坚守人民性、时代性的前提下,将主旋律电影的人物塑造、艺术创作推向更高境界,确实是一个需要长期探索的问题,不过《天渠》《十八洞村》《秀美人生》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探索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