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华,李 敏
(辽宁师范大学 a.马克思主义学院;b.政府管理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每一个概念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段历史,岁月带来的痕迹深刻且无法磨灭。概念史研究的重点在于概念形成的历史过程及其历史应用以及概念与社会的双向互动,也就是概念如何形塑了社会并被社会所形塑的问题。作为架构语言和历史现实的桥梁,概念史研究方法可以在很多领域发挥作用,尤其是在政治思想史研究方面作用明显。
从概念史视角出发可以发现,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基本的话语要素,传统均平概念形成时间长、涵盖内容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每个思想领域都能发现其身影。公正、平等自古以来就是人们不断探求的价值追求,也是被社会各阶层所普遍接受和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传统均平观念相较于古代社会的等级特权意识具有很强的进步性,是现代社会公正公平思想的雏形,体现了我国国民的远见和智慧。由于受限于时代和历史,传统均平思想往往具有保守色彩,只注重分配结果的平等,从而使其实践效果大打折扣,最终成为乌托邦式的空想。但是,传统均平思想作为中华文化的优秀成分之一,其中所蕴含的道义的合理性和目标的合理想性是不可否定的,为当下中国构建公平机制和稳定的社会秩序提供了可以借鉴的思想素材。
目前,国内关于传统均平思想的研究已经粗具规模,尤其是对先秦儒家均平思想的产生背景、内涵及影响的研究,为后续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学术价值和资源。但传统均平思想从产生至今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其理论内涵、应用实践在不同时期都有所变化。目前,学界的研究成果仍然存在一定欠缺,例如以前学界在研究均平思想时教条化和简单化情况严重,一些学者甚至觉得平分财富这种思想是农民特有的思想,均平思想也是属于农民的思想,只有小生产才会讲究均平这种思想观念。可是,追溯历史上发生的实际情况,人们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因此,概念史为中国传统均平思想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其不仅可以拓宽对该问题的研究视野,而且可以进一步推动对该问题的深入研究。
历时性分析是从纵向看待持续演进活动序列的一种认识方法,对于一个概念而言,其势必会随着时代的历史条件而不断发生变化,甚至会与最初的含义大相径庭。因此,在研究概念时,要从纵向的历史角度将概念放置于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进行全面考量,将其“前世今生”贯穿起来,以便更好地突出“概念氛围”的识别,从而避免发生时代误植的错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均平”就是这样一个相当特殊而又重要的观念,历朝历代关于均平的主张有很多,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解读主要有以下四种。
1.春秋时期孔子“不患寡而患不均”说
孔子虽然不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提倡均平观念的思想家,但孔子的说法毫无疑问是影响最大、最深远的。《论语·季氏》中“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的论述就是孔子最为集中、最为经典的表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历代政治家的田赋主张以及宋代以后农民起义的纲领大多与这句话有着些许联系[1]。
孔子“不患寡而患不均”说的背景是季氏要讨伐颛臾,针对这件事,冉有和子路二人向孔子寻求意见。在孔子看来,季氏基于“寡”和“贫”的考量去讨伐颛臾是不合礼制的,因为对于季氏而言,其最大的“患”在于“不均”和“不安”。此处的“不均”是指季氏越过鲁公谋求不属于他的财富和人口,“不安”是指造成诸侯们的效仿,从而导致政治动荡。此外,朱熹在《论语集注》中也指出,这里的“寡”指的并非是财富,而是人口这一特殊的资源。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对于一方诸侯而言,相较于封国的势力范围和领土面积等因素,拥有一定的人口基数更为重要,因为人口就是最大的财富,其不仅可以提供赋税供养国家,还可以提供兵役维护国家安全。但结合当时的季氏与鲁国的关系可以看出,季氏统治的主要问题不在于缺少人口,而是“无道”和“不均”。孔子“不患寡而患不均”之说集中体现了儒家学说的核心价值,即百姓才是政治统治的根本,实现百姓之“均”“安”“和”才是治国安邦之道。同时,孔子认为趋利是人的本性,追求富贵也是正常的人性体现。但在追求富贵的过程中要坚守正道,正所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可见,孔子提倡在富贵与“道”之间实现平衡,在“道”的基础上满足人之本性。个人如此,国家亦如此。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经济繁荣、政通人和是必然追求,但在实现这一追求的过程中也应遵循“道”之要求,其中的重要内容便是使百姓过上“均”“和”“安”的生活[2]。尤其是在进行分配的时候,应该将这些等级和差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从而达到抑制社会贫富差距的目的,以此来稳定社会秩序。
2.西汉时期董仲舒“调匀均富”说
西汉时期思想家董仲舒的“调匀均富”说,是对孔子均平思想的继承与超越。汉初的黄老之学和与民休息的政策促使汉朝经济发展、人口增多,但土地兼并严重、贫富差距悬殊的社会问题亦由此产生。到了汉武帝时期,统治思想由黄老之学转变为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儒家在成为官方学说之后,贫富差距悬殊就成为维护社会稳定有序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因此董仲舒在孔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学说的基础上指出,贫富差距大将不可避免地带来两种极端严重的后果,从而进一步论述了实行“调匀均富”思想的合理性。另外,董仲舒还强调,解决贫富差距悬殊的关键不在于彻底地消灭贫穷,而是要实现普遍的富裕,因为贫与富往往是同时存在的。因此,他认为要解决贫富差距悬殊问题,就要实现贫富之间的平衡,并据此提出了“调匀均富”说。所谓“调匀均富”说,其实质是将贫与富限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使富者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也就是对于“大富”来讲,要将其限制在“不至于骄”的范围;对于“大贫”而言,要将其限制在“不至于忧”的范围。因为“大富则骄,大贫则忧。忧则为盗,骄则为暴。”(《春秋繁露·度制》)如此,则贫与富就能够并行不悖,实现社会各阶级之间的平衡。
需要注意的是,董仲舒的“调匀均富”说是以严格的社会等级划分为前提的。他虽然强调均贫富,但实质上只是一种相对的平均,并不是平均分配财富,其目的还是维护王权统治与社会安定。但我们仍然要承认,董仲舒的“调匀均富”学说具有积极的历史意义,其通过调节贫富、改善贫富之间的差距,充分考虑到百姓的基本生活,体现出儒家学说仁政德治的核心内涵。
3.西魏时期苏绰的“斟酌贫富”说
西魏时期的“均平”概念可以概括为“斟酌贫富”说。相较于先秦和西汉时期,这一时期的“均平”着重体现在赋役制度上的调整。苏绰“斟酌贫富”说与三国时期曹操的理念较为一致。在平定冀州进而基本统一北方之后,曹操发布了《收田租令》,指出袁绍统治时的失败正是在于过度放纵地方豪强,由此导致“豪强擅患”“亲戚兼并”的问题,而普通百姓则“代出租赋”,使得富者更加富有跋扈,贫者更加贫困凋零,以致民怨沸腾。因此,为了平息民怨、巩固统治,曹操推行了平赀制度,即通过按户评估家产来确定具体的纳税税额,使富者多纳税、贫者少纳税,以此来达到“均平”之效[3]。
西魏时期“斟酌贫富”说最早见诸苏绰“六条诏书”中的“均赋役”一条。苏绰首先对孔子的“均无贫”作出解释——“夫平均者,不舍豪强而征贫弱,不纵奸巧而困愚拙,此之谓均也。故圣人曰:‘盖均无贫’”。(《周书》卷23《苏绰传》)这实际上也指出了税收中的一条重要原则,就是在收税时应当注重“豪强”和“贫弱”之间的关系,要防止富者将税赋转移到贫者身上,进而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可见,苏绰是要以均衡的税收制度来达到“均平”的效果。基于此,他更为明确地指出了地方官员在税收中的重要性,作为百姓的“父母官”,对所辖百姓之具体情况是最为清楚的,谁穷谁富亦应当了如指掌。正所谓“租税之时,虽有大式,至于斟酌贫富,差次先后,皆事起于正长,系于守令。”(《周书》卷23《苏绰传》)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地方官员是实现“均赋役”的关键,如果能够按照实际情况进行“斟酌”,就会达到“政和而民悦”的效果;反之,凡是在此过程中做不到公正斟酌的人,都是“王政之罪人”。可见,苏绰是通过税赋的角度来论述“均平”的,其主要观点是依据百姓实际贫富状况来确定纳税的多少和服役的轻重远近,通过这种“再次分配”的方式来调整“初次分配”时的不均,以缩小贫富差距、缓和贫富矛盾,进而保持社会稳定。
4.历代农民起义的“均富”说
在历次农民起义中,“均平”也是一个极具号召力的口号,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广大农民的主要诉求,唐末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就第一次提出了“均平”口号。在讨伐的“宣言书”中,黄巢历数唐王朝的诸多弊病,例如“吏贪沓”“赋重”和“赏罚不平”等。农民对于唐王朝之苛捐重税和诸多“不均”情况积怨甚深;因此,在农民起义中打起“均平”旗帜就能够一呼而百应,甚至能够达到传檄而定、使王朝统治土崩瓦解之效[4]。在提倡重农抑商的中国传统小农社会中,土地是农民的根本,但地主也同样看重土地,如果没有切实严厉的限制措施,土地兼并就不可避免。唐末之后,土地所有制发生变化,土地兼并更加严重。因此,在黄巢之后的历次农民起义中,往往把争取土地和财产平等以及人身平等作为农民起义的主要目标。北宋王小波、李顺起义就将“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作为口号,以彰显其起义的正义性,表明自己是实现均平的代言人和推动者;方腊则高举“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起义大旗;南宋钟相、杨么起义则明确提出要“等贵贱,均贫富”;明末李自成起义则更加直接地提出“均田免粮”,等等。由此可见,将均平作为农民起义的口号,能够激起农民的认同感,从而产生强大的号召力与感召力。
在历次农民起义中,近代太平天国起义将“均平”口号和理念渲染得淋漓尽致并推向巅峰。“均平”理念和追求集中体现在《天朝田亩制度》提出的“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社会理想中。对于专制制度下的农民而言,能够吃饱饭、能够居有定所、能够有衣避寒,不再受统治阶级的压榨剥夺就是他们眼中的美好世界;但事实上,由于统治者“不均”的压榨,使得“农家少闲月”成为一种生活常态,“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成为一种“必然现象”。因此,《天朝田亩制度》的颁布对于农民而言,有着无穷的吸引力[5]。
由此可见,概念既是社会发展的“指示器”,又是社会发展的“助推器”。概念史分析有助于厘清均平概念历史事件的结构和语境。通过从孔子到与农民起义有关之“均平”概念的梳理和分析,可以发现“均平”思想最初是作为思想家的治国理念受到重视的,之后转变为历代政治家治国安邦的策略方法,最后才转变为广大农民反抗专制暴政的思想武器。
词语、术语以及一般意义上的语言符号是概念史研究的基石,同一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可能会有不同的具体内涵,但是其中总有交集的存在,这就是所谓概念之“共时性”。之所以突出强调传统均平思想的共时性,主要是为了将概念变迁与社会变化结合在一起进行考察,重点考察社会转型和概念变迁之间的关系。传统均平思想有其内在的规定性,也有其自身广泛存在的社会共性,通过共时性分析,可以在宏观上把握传统均平思想的全貌。
1.政治上的均平思想
传统均平主张是一种社会政治理想,是思想家们在发现社会贫富差距悬殊等社会不安定因素的情况下,为了调节社会现状而提出的一种治国安邦之策。儒家一向推崇“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和“无偏无党,王道平平”的“王道正直”。(《尚书·洪范》)也就是说,在儒家学者眼中,统治者只有做到公平公正,避免厚此薄彼,才能真正让民众信服,统治才具有可信度和效能。历代儒家普遍认为“各得其分”是实现“均平”的基础,董仲舒“君子仕则不稼,田则不演”的主张就是“各得其分”均平思想的具体反映。这种均平思想所体现的是同一社会阶级内的平等,在统治者看来,统治者、贵族和劳动者等的存在是“天道使然”,具有绝对的合理性,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不同阶级之间的均平,而在于同一阶级的均平。只有各个阶级稳定地居于社会中,不相僭越,才是达到政治均平的不二法门。关于这一点,儒家经典《礼记·祭统》中有一段典型的记载,“骨有贵贱:殷人贵髀;周人贵肩,凡前贵于后。俎者,所以明祭之必有惠也。是故,贵者取贵骨,贱者取贱骨。贵者不重,贱者不虚,示均也。惠均则政行,政行则事成,事成则功立”。就是说,骨头与人一样,都有贵贱之分,要做到骨头与人之间的一一配对,各自去拿与其身份相匹配的骨头。无论贵贱者,均能拿到骨头,实现均平。儒家所谓政治上的均平,其本质在于维护社会等级秩序,并通过“贵者不重”和“贱者不虚”的方法来使其各有所得。这样做的结果不仅能够实现同一阶级中个体的均平,而且能够缩小社会各阶级之间的对立差距,实现“惠均”的目的。
但事实上,在王权专制制度下,地主阶级剥削农民阶级是基本规律,其不会因为道德上的倡导就减轻甚至停止对农民阶级的剥削。换个角度,对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农民而言,单纯靠道德教化而使之“乐于”贫苦生活自然是不现实的。
2.经济上的均平思想
经济上的“均平”以政治上的“各得其分”为前提,即按照不同的社会等级,各自要获得与自己身份地位相匹配的经济利益。具体来讲,传统经济均平思想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均产和均田。这里的均产和均田并不是指人人都能分得相同数量的财产和土地,而是按照“礼”制所规定的身份等级的差异进行分配。均平井田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孟子“制民之产”的相关思想。孟子指出,“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孟子·梁惠王上》)也就是说,百姓通过拥有固定的产业来满足生活所需,百姓富裕了,就不会有作乱的想法,就能更好地进行管理。否则,缺乏一定的经济支撑,到最后只能成为社会动荡的不稳定因素。有鉴于此,孟子希望利用均平井田的方式,构建一个民有恒产、安居乐业的均平社会。二是平均财富和平均赋役。繁重的赋役一直是老百姓的生活负担,加之统治的残酷,使得民怨沸腾。春秋时期思想家管子提出平均财富的思想,他认为要使百姓“交能易作”,就要使其获取与之相适应的财富。而只有百姓生活富足,国库才能充盈。此外,墨子更进一步地将平均分配财富与“明君”挂钩,使之成为衡量统治者能力的标准,他认为如果君主不能够做到财富分配均平,就会产生“入则不慈孝父母,出则不长弟乡里”和“居处无节,出入无度”,以致于“男女无别”的严重后果[6]。可见,古代思想家将平均财富作为治国安邦的一种手段,主张在维护统治的基础上还要兼顾民生。
3.社会上的均平思想
社会上的均平思想是政治、经济方面均平思想的延伸。传统社会均平思想可以概括为“公正”二字,是古代思想家所倡导的社会管理的重要方式,主要包括:第一,“无私”之社会均平。对于公正的论述,孔子经常从“无私”展开。例如,《礼记·孔子闲居》中记载“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也就是说,天是无私的,因为它覆盖着世间万物;地是无私的,因为它允许任何生命在其上生长;日月也是无私的,因为它们照耀着世间万物。由此类比,孔子认为为君者就要像天地、日月一样无私地照拂自己的百姓,也就是对待自己的臣民要一视同仁。第二,“均遍”之社会均平。对于如何实施“均遍”,在当时社会制度框架下,荀子将君主作为推行“公平”、实施“均遍”的主要推动者,也就是将社会公平之事系之于君主一身,将君主视为公正的“代言人”。所谓“君子者,治之原也。官人守数,君子养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荀子·君道》)由此看来,荀子将社会公正视为君主的公正。也就是说,社会能否实现公平和“均遍”主要依靠君主的道德操守,看他是否身体力行地推行公正。目的就是要实现“以礼分施,均遍而不偏”。(《荀子·君道》)就是说,在治国方面,君主应当避免厚此薄彼,要公平地给予治下同样的对待。从现代意义上讲,公正是一种价值追求、是治国理政的方式和手段,需要与之相适应的经济基础和体制机制,单靠一个“明君”或几个人的努力并不能实现公正。第三,“无偏”之社会均平。传统均平思想将“无偏”作为社会治理的重要标准,所谓“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平得于公。尝试观于上志,有得天下者众矣,其得之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吕氏春秋·贵公》)也就是说,社会治理之得在于能够做到公平。相反,社会治理之失则在于偏私和厚此薄彼。在这里需要明确的是,古代思想家们关于“公正”的社会均平思想与我们今天所指的作为核心价值观的“公正”在内涵上有着天壤之别。相比之下,中国传统社会均平思想中的公正,没有也不可能摆脱当时社会制度的局限。可见,传统社会均平思想只是一种相对的平等。
总之,古代思想家们均看到了由于社会不公所带来的贫富之间的巨大差别和对立,并对解决之策进行了有益探索,体现了古代思想家们经世济民的情怀,对此应予以承认和肯定。
人类的历史是一部承载着语言和文字的历史,它保存和沿续了人类多姿多彩的社会生活。概念史的出现使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对于“语言”在理解“现实”重要性方面的认可日益增长。均平思想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不仅是诸子百家的理论建树,还是历代统治者治国施政的理念和方法,也是农民领袖揭竿而起的“战斗檄文”,更是受尽压迫的农民对于生活的美好期盼,从中反映了传统均平思想的丰富内涵和价值诉求。
1.理想追求的共同性
中国传统文化具有经世致用之价值追求。纵观传统均平思想主张,无不指向现实社会,无不来自于对历史兴衰规律的考察、来自于对现实社会状况的分析。历史上众多思想流派及其思想家对于均平之具体见解和论述或许存在不同之处,但最终理想目标则是同一的。道家在“均平”这一问题上主张无为而治、顺应天道,反对人为的干预。所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不为取天下。”(《老子·六十一章》)这里强调了天道的作用,指出应顺应天道,不要加以干涉,社会自己就会达到均平的状态。“天道”在均平的过程中发挥的就是这样的作用,老子将其概括为“损有余而益不足”。他认为,通过“天道”自发的调节作用,人类社会能够实现均平[7]。
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虽然也强调均平,但这种均平是一种相对的均平。儒家强调的“修齐治平”,其中的“平天下”大多数人将其理解为“平定天下”,其实不然,应当是“均平天下”之意。周朝末期,礼崩乐坏,社会动荡,生活在此动荡年代中的孔子,亲身经历了礼崩乐坏所带来的社会动荡。为了恢复周礼时期的盛况,孔子基于对现实中社会等级秩序混乱、社会动荡等问题的审视,从不同角度提出了“均无贫”的思想。孔子用“仁、义、礼”的思想来指导政治活动,他认为要施行仁政,用礼仪来规范人的行为,从而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随着历史的发展、朝代的更迭,孔子的均平思想也通过董仲舒等大儒的改造与延伸实现了内涵上的扩展,在最初的“经济公平”的基础上,扩充为“政治公平”,正如汉代孔安国所说“不患土地人民之寡少,忧政理之不均平,忧不能安民耳。”这不仅符合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更体现了中国的思想家们在对时代和社会的观察与考量中的敏锐性与独到之处。
纵观中国传统均平思想的发展,特别是将其放置于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进行考量,可以看出,对于均平的认识不同阶级存在一定的差异,但这丝毫不影响均平思想成为其共同的理想追求。
2.治国安邦的策略性
中国历史上的政权更迭大多是通过推翻前朝的统治来实现的。建立政权以后,统治者思考的第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如何维护和巩固自己的政权而避免重蹈前朝的覆辙。所以,为了避免重蹈前朝之覆辙,也为了彰显新政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必须巩固统治,将“均平”作为治国安邦的主要策略和手段。
一是赋役制度中的均平思想。对于实现赋役制度的均平,历代统治者的看法和做法相对一致,都是充分考虑到富者和贫者之间的平衡。通过按户评估财产的方法来确定纳税的具体数额,并按照实际状况来确定徭役的轻重。总之,就是基于现实条件的考量,对优势地位者稍“残酷”一点,对弱势地位者则稍“网开一面”一点,不至于出现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情况[8]。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贫富之间的严重对立,保证无论是贫者还是富者都能够“各得其分”,能够融入到自己的政权体系。二是田制沿革中的均平思想。纵观历史发展,田制主要经历了如下几个阶段。(1)战国时期的“按产量纳税”。在纳税方面国家并未规定一个明确的数额,只是实事求是地根据亩产量来决定纳税的数额。(2)北魏时期的“均田令”。这是给农民平均分配土地并记录在案,其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土地兼并。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3)唐朝时期的“均田令”和“租庸调令”。在唐朝时期,均田扩展到从农民到官吏再到王公贵族等社会不同群体之中。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均田并非按照人数平均分配土地,而是按照农民、官吏的不同阶级进行划分,再按照相应的标准进行土地分配。在“均田令”之外,唐朝还创造了租庸调制这种绝对均平的方式,即“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天下为家”并最终实现“均一”的效果。(4)至唐朝所普遍使用的“两税法”。“两税”指的是地税和户税。具体的征收是基于“人无中丁,以贫富为差”的原则,即以实际耕种的土地数量为依据进行纳税。如此,就可以实现“损有余而补不足”,即拥有耕田多的人就要多纳税,耕田少的人就少纳税,使纳税税额与实际条件相挂钩,进而实现均平[9]。三是选官任职中的均平思想。选官任职的均平思想实质上是向普通民众开放政权,给予其转变社会阶级的机会。通过设置各级各类的管理机构,实现“民转官”,使一些贤能之士开始逐步参与政治生活,进入统治阶级。这是个缓慢的发展过程,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节点有汉朝的察举征辟制、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和隋唐的科举制度等。这其中,由隋朝开创并由唐朝完善的科举制度最具历史意义,科举制度的实施让国家选官的数量和范围大大增加,在各个层级的科举考试中能够最终位列皇榜的人少之又少,均可谓是人中精英[10]。不少寒门之子、布衣之士及具有真才实学的栋梁之材均可以通过科举而做官任职,彻底地改变个人命运和家族命运。因此,选官任职上的均平思想不仅能够提高国家行政管理水平,还能够维护和巩固统治。
所以说,均平思想为历朝历代的社会经济变革提供了理论指导和依据,并在具体的政策实践中得以再现与呈现。此外,均平思想还对社会经济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打开了贤能之士参与治国安邦的大门,同时也维护了社会稳定、推动了文化繁荣。
4.农民起义的鼓动性
当均平这一思想被当作农民起义的口号和指导思想提出时,便具有十分强大的鼓动性。因为广大农民一直是专制统治的基础,历代统治者虽然宣称“养民”“重民”“爱民”,但实际上对农民却是无情的压榨和盘剥,农民时常会面临重税重役、甚至丧失土地的危机,因而十分渴望能够生活在一个均平的社会。于是,起义在打出均平的口号时往往能获得农民的积极支持[11]。而均平思想就是在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农民起义中不断丰富和发展起来的。历史上影响巨大的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就对统治者提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强烈质疑,体现出了农民渴望身份平等的政治诉求。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不难想象陈胜在说出这句话后会掀起多大的波澜,农民心中长期压抑的那份对于政治不均的积怨亦由此得以宣泄。
相较于陈胜、吴广起义只是在话语之间流露出对不均的积怨和对均平的追求,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更是直接而明确地将“均平”作为口号加以提出。此后,从北宋王小波、李顺起义到李自成起义,最后再到将农民起义推向巅峰的太平天国运动,均平的思想越来越深刻,其实践蓝图也越来越清晰[12]。尽管这些农民起义最后都因为各种原因而走向失败,但不难看出均平思想在发动农民起义中的强大号召力,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均平思想已经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核心价值之一[13]。
总之,在中国古代社会历史进程中,不论是思想家还是政治家,都基于自身阶级和立场,出于不同的目的,对均平思想进行了“应然”性的理论探索和“实然”的操作实施,不仅使均平思想成为一种治国理念,更成为一种治国方式,使“均平”逐渐成为中华民族的核心价值之一。但受制于当时的历史条件,均平思想在理论建构上仍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其实质仍是维护统治的一种工具,旨在缩小贫富者之间的差距并保持社会稳定。所以,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无论统治者、思想家或者农民领袖如何高喊和标榜“均平”,都不可能真正实现。因此,“均平”也就成为国人心中永远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