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诗剑,赵士林
(上海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444)
回顾中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经验发现,部分个体对防疫要求与公共卫生观念的消极应对甚至抵触,不能表层地归因于他们对自身生命健康的忽视,也不能简单地以道德的大棒或谴责或辱骂。因为,在这背后反映的是不同个体基于自身文化背景、历史经验、经济地位、社会关系、卫生记忆的差异,以及由此导致的观念与行为上的冲突。对于个体的日常生活来说,关于卫生的记忆和观念成为他们因应疫情的感知判断和行动准则。不同地域和年龄的个体,卫生知识的获取与卫生观念的形成离不开特定的媒介。这种媒介可以是诸如书籍、电视、广播、手机、电脑等物质载体,还包括个体工作生活的环境与社会关系。
在强调集体记忆与公共卫生观念时,不能以集体记忆和媒介记忆代替和覆盖个体记忆。在集体记忆与个体记忆的博弈中,需要关注多样化社会背景下那些远离以及与新媒体中断连接的偏远山区留守老人。在公共卫生体系建设的整体性行动中,既要以社会和公共的需求来决定人们对卫生观念的认同,也要考虑这一特殊群体选择自身记忆的权利。如果缺乏必要条件的引导,则很难在新的历史演进中唤醒他们的记忆并在动态的进程中对他们的记忆再经验化。当再次思考类似疫情防控期间“老人应不应该戴口罩”的争论时,我们无法回避这样几个问题:偏远山区卫生传播媒介的发展与留守老人有关卫生的记忆关系如何?远离疫情中心的他们是如何被卷入集体卫生行动之中的?与公共卫生观念发生冲突的内在机理是什么?最终的妥协是生存策略还是个体记忆被集体公共卫生观念建构的结果?
在中国近20 年的医疗发展体系中,“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农村三级医疗预防保健网”“赤脚医生”这三项制度,构成了中国农村卫生工作的三大法宝。乡村医疗体系的建设不仅仅是延医治病,医疗机构和医疗从业人员在一定程度上作为媒介向乡村村民移植了现代卫生知识和卫生理念。遗憾的是,在一些偏远山村这种县设卫生院(区设卫生所)、行政村设卫生委员、自然村设卫生员的三级医疗保障体系并不完善。由于山区村庄分散、人口较少,近20年乡村的卫生委员和卫生员以及下乡医疗队机制很不完善,在中国,农村的卫生体系建设并不完全按照现代化的进程来发展。医疗卫生机构与医疗卫生人员的缺失,使得国家公共卫生的政策、理念、医学知识与常识难以在乡村传播,无法形成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累积效应。即便是在一些特定的公共卫生事件中,如2003 年的“非典”事件,乡村的卫生宣传教育也多停留在倡导层面,没有建立相应的机制渗透到村民的家庭及日常生活中,并内化为村民能够接受和践行的意识和行为准则,也无法形成清晰且持久的记忆。
伴随村落的衰退,作为与村民日常医疗卫生关系和生命体验最为密切的草泽铃医与赤脚医生的退场,阻断了留守老人卫生观念更新与矫正的重要渠道。在中国的医疗资源体系中,赤脚医生虽然处于边缘和下层,但是其产生的社会作用不可忽视。美国学者乔·A.西尔弗对赤脚医生的评价是,这一群体就像是一个“看门人”[1]。维克多·H.李也肯定了赤脚医生在医学和卫生知识传播上的桥梁作用,他把赤脚医生比喻为一个桥梁,他们把复杂的医疗和卫生技术普及向大众,缩小群众路线卫生保健模式与职业化卫生工作模式之间的差距[2]。实际上在乡村的熟人社会中,对于留守老人来说卫生并不具有太多的政治色彩,它更多的是个人习惯、一种切身的感觉、身体力行的生活方式以及对人我之间关系的确认。生活在同一区域亲如家人的赤脚医生,能够很容易地将医学与卫生知识融入与村民的人际传播之中,其权威性也最容易获得村民的认同。
偏远落后的山区与旅游资源开发类的山村不同,前者被选择性地“遗忘”。对于这些人口较少的山村的留守老人来说,为数不多的路成了一条纽带,它可以拉近与山外亲属间的距离。路也是承载信息的媒介,交通方便了,来往的信息也就会多些。这可能是孤独老人的一种媒介想象,因为相比年轻人丰富的道路媒介,他们中很多人可能没有真正离开过村落。所以乡村的那些蜿蜒的小路,构成了他们记忆的符号,也在空间维度上划定了他们记忆的地域边界。
与城市复杂的媒介生态相比,偏远落后的山村媒介形式显得很单一。鲜有互联网、广播与书刊,电视就成了留守老人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的媒介,它的意义超出我们对电视的认识。在山村留守老人的日常生活中,电视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不仅是信息获取、休闲娱乐、国家认同、情感寄托的媒介物,更是一种精神寄托和生理依赖。在留守老人家中,电视被摆放于客厅堂屋最显著的位置。作为物品,电视在房屋中摆放的位置显示出了它与老人的亲密程度。尤其是老人对电视的呵护程度,告诉人们电视不单单是一个技术物,也是生活的伴侣。在山村留守老人的生活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媒介,那就是手机(不能上网但具有通话功能的老年机)。和山外的年轻人用智能手机冲浪与玩游戏不同,留守老人主要用它来接打电话。在此,手机作为一种交往媒介并没有成为疫情信息传播的主要渠道。
因此,电视和手机虽然在他们生活中意义重大,但在卫生知识与观念的系统中产生关键影响的依然是口语媒介。也就是说,留守老人卫生知识的获得与观念的建构来源于村民间的口头交流与祖辈积累的经验。传统的医疗卫生知识和观念,在村民日常的劳作与生活中被相互传递,并且以记忆、遗产等方式传递给后来者,并被后来者进行加工,然后再传递给后来者。伴随乡村卫生媒介体系的衰落与偏远村落人口数量锐减,老人们不得不依赖残存于大脑中的碎片化记忆和仅有的生活经验来应对卫生和疾病。饭市的消失、串门子走亲戚频率的降低、传统文化风俗活动的退场,中断了留守老人对社会生活的拍照和影像留存,也逐渐模糊了与“病疫”有关的卫生记忆。公共生活空间和卫生传播媒介的凋零,也使得留守老人对于卫生观念难以超越个体实践的空间从而走向集体记忆。这种媒介的凋零和共享生活经验的断裂,为疫情期间代际(城乡)不同群体间关于卫生观念与行为的冲突埋下了伏笔。
手机作为山村村民与外界最重要的连接物,已经深深地介入乡村社会的变迁中,并且以一种重要的形塑力量影响着村民的日常生活、人际交流、空间生产。正如保罗·莱文森所言,手机对生活和文化的改变是难以抗拒的[3]。较之于电视,村民们使用手机不是被动的,而是置身于手机形成的整个文化之中,此时的手机不只作为一种“工具”或“中介物”而存在,它还成为一种入侵物与村民的身体融合折叠,成为长在人身上的一个器官,形成了对记忆的强有力干预,在情感需求的触发下,留守老人被卷入了山外的卫生世界。
自古以来,隔离就是因应疫病的普遍做法。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重要手段也是隔离:切断病毒源,隔断病毒传播渠道。为此,在武汉以及全国各地疫情期间封村、断路、封城、封锁小区,网格化管理,让14亿中国人“宅”在家里。隔离给流动性按下暂停键,也把茫茫人海隔离成星罗棋布的孤岛[4]。疫病下极度的恐惧和紧张的心态,催生出了个体强烈与他人连接的情感需求和相互倾听的时间与空间。因此,在疫情严重期间的春节,山村拜年探望长辈的风俗被一个个电话替代,手机铃声成为激活留守老人身体与情感的闹钟。家庭内部亲情的互动场域,由现实环境实现了向数字情境的迁徙,代际亲子关系由家庭生活向手机虚拟空间延展。
在这里,手机不仅是一种通信工具,也是情感和记忆的连接通道,连接着两个不同的关于卫生记忆的世界。生活无处不是历史、记忆,但不是每种生活都能进入记忆的视域。人类记忆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复制整个社会生活,因此,社会记忆不是个体的自然记忆过程,而是社会各种力量对记忆的建构过程[5]。进城一代子女由社交媒介与现代卫生制度所构建的卫生方面的记忆与山里环境殊异的留守老人的个体记忆会常规性在手机营造的空间场域中互动与博弈。
在社会学研究中“代”的概念则较为复杂,不同学科对其含义的解释各有不同。其中有学者认为“代”是在某一历史时期具有某种共同特征的一群人,即同期群,他们拥有类似的生活经历、社会化过程以及思想和经验模式[6]。不同代的群体间因为记忆、经验、感觉、文化喜好、价值观念、行为取向、生活周遭以及媒介环境等差异和断裂,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代际鸿沟与冲突。在反哺文化的研究中,代沟被视作出发点和终极指向。在众多造成代际鸿沟的因素中,周晓虹反复强调了媒体使用所造成的知识、记忆、观念与生活方式的连锁代沟,并认为大众传播媒介的发展本身也可以是划分不同代际的利器[7]。进入数字时代,现代社会的代际鸿沟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数字代沟,而与之相对应的文化反哺,则主要是通过数字反哺来实现的[8]。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偏远村落,卫生知识与观念的反哺现象,通过手机空间上演。沉浸在新媒介环境中的年轻一代,正在通过手机向生活在传统农耕文化中的留守老人讲述他们习得的记忆和获取的新的卫生观念。
中国人卫生观念的转变,源于20 世纪初期西方现代卫生理念的输入与实践。随着经济、社会发展以及医学科学的进步,传统的人体观、疾病观和健康观受到种种质疑,实践迫使认识突破传统的界限[9]。医疗社会史领域的研究显示,近代以来在多次卫生革命和卫生改革运动中,城市卫生意识和观念的变化最为明显。并且在近现代化中,将公共卫生视为衡量国家现代性的标尺。因此,近代以来系列的卫生革新运动都是一种政府主动介入并由公权力推动实施的公共行为。所以说,城市不仅一直是卫生改革的核心区域,也是对民众进行卫生与防疫规训的场域。在这个过程中,扮演权力规训角色的还有媒体。在清末民初的多次流行病疫中,《申报》作为当时的前沿媒体,一向对先进卫生理念十分关注,对普及近代卫生观念起了很大作用[10]。
对于乡村的留守老人来说,进城的年轻一代不仅在血缘上和他们存在着代际关系,在卫生记忆、生活经验、规则意识以及面对病疫的心态等层面进行反哺和支持。在权力的规训和媒介浸透的日常生活中,进城的年轻一代在卫生上已经习惯了戴口罩、清洁消毒、不聚集、不随地吐痰、出入检测、健康打卡等一系列卫生要求;在卫生知识的获取上年轻一代轻松从丁香医生、微博、知乎等多渠道获取全国疫情实时动态,了解各地疫情发展情况及政府采取的措施,而居于深山中的留守老人只能借助有限的人际渠道、传统媒体获取信息。出于代际血缘、情感、关怀与责任,进城一代向留守老人反哺权力与惯习所赋予他们的卫生记忆的过程中,也是一个关于卫生记忆的提取、解读、传递与操演的过程。即便这个过程中出现共同记忆和共享生活经验不足的困境,留守老人依然会被卷入公共卫生的规则与秩序之中。
在西方现代公共卫生体系建立以前,其乡村的卫生状况与中国没有太大差异。乡村从地面水塘、水渠和浅井取水的方式以及将人的粪便撒在田地里的处理方法,在许多世纪中都没有人表示异议,而且在偏僻的乡村地区几乎一直沿用至今[11]。这里所描述的卫生环境与传统村落的卫生环境有着惊人的相似。较之于山外开展的行之有效的卫生防疫活动,时至今日山村里老人的清洁卫生行为多是立足于个人,整体上消极而内敛。究其原因,就是当前在整体性加强公共卫生体系建设、加强流行性疾病防控、提升群众现代健康观念的同时,任何个体的记忆、观念和行为,都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生活环境中产生的,并且不可避免地会带有历史和现实的印痕。也就是说,农村留守老人的卫生记忆,难以脱离具体的生活语境及其成长的历史空间。
经历了近代以来城市公共卫生发展和乡村建设中卫生的实践,新中国农村的卫生状况和农民的卫生意识有了明显改变。但是一些偏远山区的农民,还是坚持传统的卫生意识,在环境卫生、饮食卫生、妇婴卫生等方面,依然是从以个人为中心的父辈记忆和周边生活环境中习得知识和经验。在饮水上,依靠未经处理和过滤的山泉;在垃圾废弃物处理上,就近丢弃倾倒;如厕主要是老式的木制便桶和村子周围的树林草丛;餐桌厨房,苍蝇随处可见;等等。从这些卫生环境上来说,既可以用糟糕来形容,也可以说是习以为常。透过这些每日都须面对的卫生情况,我们会发现这种环境与山村留守老人的卫生记忆形成了互动的关系。在这些老人看来,活了六七十岁都是这么过的。他们往往将卫生与“干净”“脏”“清洁”“生病”概念相等同,缺乏将卫生与心理、精神及生理疾病相联系的意识。
乡村传统卫生传播媒介的衰退与三级医疗组织的退场,使得农村留守群体的卫生观念更新缓慢。在过分相信经验以及依赖口语媒介的语境下,这一群体面对突如其来的疫病就会显得落伍与不知所措。手机作为反哺的媒介虽然将老人卷入新的公共卫生体系,但是代际观念冲突并没有因此而消解。在技术层面,进城(出国)务工的一代人或是互联网的原住民抑或是互联网的移民,移动互联网对这一代人的生活场景的介入几乎是全天候的。当进城一代群体在使用各种新兴媒介以利于生产生活和娱乐需要的同时,这些新兴媒介也渗透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并在记忆、认知、行为、观念、思维等层面向新媒介靠拢。在适应新媒介的同时,向新媒介技术妥协甚至是依赖。伴随媒介技术的发展,其影响力愈发强大,从而导致社会生活中处处潜藏着媒介的印记[12]。不仅如此,沉浸在移动互联网中的进城一代已经将媒介作为认知和知觉延伸,以往传统的生活中身体体验不到的、不能知觉的观念和现象,都能够通过新媒介转换为更容易产生共情的视觉图像,然后经由媒介中介,他们将这些图像和知识转化为自身的记忆和观念。更进一步理解,新媒介技术型塑着进城一代人的身体并对其知觉或经验进行调节和转换,而且技术纳入身体的程度越高,这种型塑的力量就越发强烈。
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生命体验,为不同年龄群体关于卫生的记忆和观念打下烙印。如留守老人常说的“没有病,我戴什么口罩”。这里“生病才戴口罩”成为他们关于某一疾病事件的记忆,而当下防控疫情要求和提倡人们戴口罩就无形中成了他们记忆的唤醒机制。在他们的记忆幻象中,“生病”这个结果成为“戴口罩”的原因。也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唤醒过程中,留守老人的日常生活环境或历史,以“在场”的方式再现在他们的记忆中。记忆基础的差异,是形成观点冲突的根源之一。当社会以集体和公共的名义向个体布施集体记忆时,留守老人要么放弃自身记忆选择认同,要么坚持自身记忆的权利,并发出“这是谁的记忆”“记忆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要接受这些记忆”的质疑。从德布雷的媒介学原理出发,媒介不仅仅是技术体系和文化体系,还是一种历史结构。从长时段的历史时期来看,任何一种媒介技术系统实际上在维系着人们的集体记忆和社会关系[13]。这就意味着,不同的媒介不仅是接收方式和内容的差异,而且对个体记忆、思想和社会关系产生不同影响。因此,山村留守老人与进城一代人因媒介环境与媒介技术演变的速度差异,使得二者之间有关卫生的集体记忆和个体记忆的差异在增大。这种差异必然会导致个人的卫生观念与公共卫生体系间矛盾和冲突的存在。而微博等社交媒体中开展对老人卫生观念与行为批评的言论,其实质也是一种卫生记忆对另一种卫生记忆进行支配性的宣示和争斗。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表达想法或观念冲突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共享信码的缺失或不对称。当人们处于不同的社会关系和生活环境中,他们对于人或事物的概念图和信码也不同。也就说,作为不同文化的主体,各自按照惯例、社会记忆以及意识形态的约束,习得语言和文化信码,然后用这种习得的文化“技能”来理解和表达世界。偏远山村留守老人对公共卫生观念的抗拒与冲突,既是他们作为老人的一种倔强和自尊,也是生活中各种符码所建构的习惯性记忆使然,这种记忆成为嵌入他们身体里的重要部分,并在他们的生活中不断被激活和提取,持续地影响他们的自我身份认同与建构[14]。以微信为代表的社交媒体重构了年轻一代人的交往方式,基于工作、居住区域、兴趣等差异,他们将自己的技术身体置身于各种网络社群中,从而形成了圈层化的社交生活。这种圈层化生活是个体融入社会与其他个体的交流并塑造着情感共鸣、社会认同的过程,也是一个记忆的扩散与互动的过程。作为城市“移民”的一分子,进城一代人在逐渐退去“老家”的记忆的同时,也是最易被媒介记忆改造的群体。这种改造带来的结果就是,他们与父辈的差异不仅仅体现在年龄大小上,而且表现在对事物或人的概念图和文化信码以及由此建构的记忆的差异上。
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关于“戴不戴口罩”的争论原因之一就在于留守老人与网民对于口罩的概念与文化信码难以共享。网民将口罩不仅视为防护病毒和保护身体健康的工具,更将口罩看作一种道德物。在他们的观念中,口罩不仅保护自己,也在保护别人。因此,口罩的概念不仅是物品的直观映射,而且被赋予了保护、责任、道德、素质的象征意义。而且这种象征的意指实践,在意识形态的嵌入下能够最大程度地得到认同。但是对于被互联网边缘化的留守老人来说,口罩是身体的异物。戴口罩不仅与长久的生活记忆相冲突,而且佩戴口罩影响身体舒适感,被认为是身体的异物入侵。
记忆是身份认同的场域,无论是记忆的空间维度还是时间维度,都将个体圈留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情境中。作为社会构造模型的记忆,总是尝试将个体纳入与集体经验相同的历史情境。集体记忆不仅是一种征服,也是权利的一个工具和目标。社会对个体记忆进行争斗的过程,就是一个把“你”变成“我们”的过程。在人类的医疗卫生史上,为了治病和健康,都强调对身体的约束和关注。但这种约束和影响主要以文化软力量的形式出现,而且受影响的程度亦由个人的生活条件、文化程度、性情、偏好以及自制能力等诸多个人因素决定,基本没有外力干预所形成的强制性,属于自愿接受性质的干预[15]。晚清后,西方卫生观念和卫生行政制度的引入和确立,将卫生纳入了政府行政的基本内容,使得公权力开始介入公共卫生领域。也正是由此,进入20世纪以后,清洁、检疫、隔离、消毒等应对疫病的举措已渐成为中国社会“先进”且主流的防疫观念[16]。卫生不再是单纯个人的日常生活事物,而是被赋予了政治色彩。进而与传统卫生观念的软性约束不同,在近现代历史潮流下,民众的身体遭受到了来自公共卫生行政明显且带有强制性的约束和规训。
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一系列社会卫生运动,既是一种具体社会动员性的医疗行为,也是社会变革的一部分,更是在思想改造的同时用现代医疗卫生知识依靠社会组织与媒介动员对民众进行身体规训的过程。2020 年春季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所采取的“封村”“封城”以及网格化居家隔离措施,是对民众身体的规训。其中政府利用全媒体进行的舆论宣传不仅起到了普及与强化全民健康、保卫生命观念与遵守公共卫生秩序的作用,实际上也加深了人们对疫病与卫生的记忆。进而将个体记忆汇成共同记忆,让共同记忆转化为共享记忆。作为公共卫生体系中的关键词“洁净”“口罩”“消毒”“扫码”“测体温”“健康打卡”等被人们拍照并放置到记忆的相册。生活中每日重复上述动作,也是记忆在社会生活领域的再次操演。
值得思考的是,在集体记忆的解释和支配下,个体的身体规训和重塑是一个碰撞、对抗与交融的过程。并不是所有人的身体受到的规训和控制都是一样的,而且由于所处“生活世界”的差异,人们之间遭受规训的权利空间也不尽相同。孙诗锦在对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定县卫生实验的历史考察中发现,“公共卫生对农民是个陌生概念,它更具有远期效应,这是注重眼前利益的农民不以为然的。关于预防等公共卫生的宣传,其实农民是听不进去的。只有病得要死时,才把现代医学看成最后一线希望,不然,同他们说什么公共卫生的话,都是不行的”[17]。与此相似,偏远山村留守老人应对卫生的观念与行为表明,空心化的村落远离的不仅是病毒疫情,而且远离卫生行政权力的渗透。处于自由与自治状态下的留守老人,其个人卫生记忆的抑制身体规训的空间场域气氛稀薄。缺乏诸如网格化汇报、出入扫码、量体温、健康打卡等检查,使得微观技术上的层级监视与规范化裁决难以构建。因此,比起已经被公共卫生制度驯化并产生潜意识行为的城镇居民,留守老人身体是自由和受自身支配的。因此,也就意味着对于卫生的理解取决于老人们对自身社会生活的记忆。当老人们的习惯性记忆遭到冲击以及自己的身体自由无端地受到干涉时,他们自然会产生不满和抗争。
村落的空心化、守望的寂寞以及来自“异域”子女的关怀,使得山村留守老人面对卫生这一社会性的问题时,在心理和行动决策上有些复杂。山村虽然落后,但那里有属于他们的记忆空间、生活故事以及交往网络,那里是他们确认自我的文化场所,也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是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主宰。所以他们依赖并需要这种记忆。然而与外界的互动、沟通以及认同,又触发他们放下自我的倔强,以妥协的方式参与社会记忆的实践中,并拾起那些破碎的记忆拼贴在自己的记忆相册里。
个体的记忆是一个不完美的“储藏室”,在个人的记忆空间和领域中,遗忘是一种常态。因此,只有个体在与群体的交流沟通与经验分享的过程中,才能使得个体的记忆被群体吸纳并以实践、复述、惯习等方式被镌刻在群体中间,从而形成一种具有传承意义的共享记忆和共同知识。随着村落的衰落,关于“很久以前”的集体记忆一方面逐渐碎片化,另一方面在遗忘的过程中被封存。在新冠肺炎疫情这场全民抗疫防疫的进程中,留守老人虽然会对口罩、健康码、公共场所量体温等卫生规训表达着抗拒与不适应,但是他们也不希望自身是被社会所疏远与隔离的群体。出于代际情感和融入社会的需求,留守老人仍然需要集体记忆并接受公共卫生观念,以加强与这个社会的联系,并在与他人的对话交流中完成记忆的积淀和观念的改变。因此,面对公共卫生宣传和子女电话中的卫生要求,留守老人也会采取妥协接受的方式,“折扣性”地认同防疫卫生观念和调整自身的卫生行为。这看起来似乎是集体卫生记忆对留守老人记忆的“换洗赋色”,实际上是他们对自身的一种唤醒,通过唤醒避免遗忘也能显示自身“在场”与当下的社会需求。因此,我们可以把这种妥协看成留守老人融入社会的生存策略,也可以看作在重大社会行动中个体对集体和国家的归属。
之所以以“折扣性”来表述留守老人的妥协行为,是因为与国家记忆和集体记忆相比,任何时候的个体记忆都复杂而充满差异。因每个个体生活经历、媒介接触与记忆动机的不同,关于卫生的个体记忆很难被标准化。在强调卫生的社会记忆的同时,不能禁止或删除个体的记忆。新冠肺炎疫情中每一个个体的口述记忆都为国家记忆注入了活力,成为事件中国家记忆的语料库。山村留守老人的个人有关卫生的记忆和观念在型塑着他们对卫生的认知,也影响着他们在疫情中的行为表现。社会在批评他们某些卫生行为的同时,往往因缺乏对他们生活记忆的观照而对他们污名化。当我们走进他们这一群体,会发现他们也同样关注着疫情以及国家在抗击疫情中的一系列行动。电视作为媒介,成为留守老人个体记忆与国家记忆之间的连接物,在持续的仪式性的电视观看中实现了个体记忆与国家集体的互动。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留守老人的卫生观念浸润着国家的公共卫生观念,个体的脑海中无处不在地烙着国家记忆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