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东山词》的多样愁情

祝芳媛

内容摘要：贺铸是两宋词坛上一位举足轻重的诗人，风格多样，清丽、哀婉、凄美、悲壮，以“愁情化”为标志。贺铸的愁情词深广幽怨，既是特殊的社会环境下词人有感于时代兴衰的哀绝之音，又是自身身世沉浮命途多舛的叹惋低吟。词人生性豪爽精悍，却一生沉沦下僚。他对于世间之事有着自己独特的感受，将自己的感情倾泻于笔端，词作中就显现出“愁情化”特征。这类愁情词在《东山词》中占很大一部分，大都精工巧妙，写的情深意切，真挚动人。本文试从三个部分来简要论述其词作显现出来的“愁情化”这一特征。

关键词：贺铸 《东山词》 愁情化 北宋词坛

贺铸，字方回，号庆湖野老，北宋名家，一生著作颇丰。晚年将自己的词作辑录在《东山寓声乐府》和《庆湖野老集》。目前学界整理的贺铸遗存的词作有两百八十六首，是除了苏轼之外留存作品最多的北宋大家。贺铸可以说是一个善于言愁的词人，翻开他的词作，我们会发现“愁”之一字屡见不鲜。“试问闲愁都几许？”“惟有尊前曾见月，相伴人愁”等佳句频出。他许多抒发愁情的词句写的巧妙精工，贴切感人。他擅长用丰富多彩的意象来表现内心的万般愁绪，一直被后世奉为上品而广为传习。粗略估计，《东山词》中大概有一百多处用“愁”字。除了直接言愁，他还善于营造特定的情景来寄托自身的愁情，在情景交融中让愁绪更有直击人心的魅力。“愁”这种无形之物，在贺铸的笔下，经过词人的审美观照，而得以多重灵动贴切的意象表现出来。于是，在各具姿态的意象下，多样性的“愁”情得以淋漓精致的展现出来。

一.仕途之愁

古往今來，诗词歌赋中从不缺少对志士失路的叹惋。在皇亲贵戚垄断高官厚爵的时代里，科举是下层文人们晋升的唯一途径，对仕进和建功立业的渴望是他们共同的心声。许多文人们昼夜苦读，潜心治学，渴望着金榜题名和建功立业，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于是，文人们只能将自己仕途上的不得意，胸中的抑郁不平之气寄寓在诗词中，从李白“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妄自负，到苏轼“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抑郁苦闷。贺铸出身皇室后裔，家世显赫。显贵的出身注定了他比一般士子有更高的起点，藏书万卷，家学渊源。他博学强知，是一个严谨治学的书生，同时也精通政事，但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朝廷的重用，屈居下僚。宋史记载，贺铸在熙宁初年辞别亲人朋友，只身一人去到当时的都城，由于祖上的关系而得到一个下级武官的职位。由此开始了转徙各地，历经多任难展抱负的微末小职，他自称“四年吟笑老徐东”。他期盼在官场上挥斥方遒，一展抱负，却只能做一些低阶武官，在案牍间忙忙碌碌。直到四十岁才由苏轼、李清臣等推荐由武官转入文阶，为承直郎。这些特点反映在他的词作中，就有“行路难”一类作品。《行路难》：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行路难”原本是乐府旧题，大都是文人志士用来抒发壮志难酬之感，李白也曾用此题书写仕途不顺的苦闷。贺铸的《行路难》则沿用乐府旧题抒己怀，表现自己屡仕不进的忧愁苦闷情怀。上片直接言愁，“缚虎手”，借代有军事才能的人；“悬河口”，借代有政治才能的人。这样的文韬武略的治世能才们百年难得一见，理应被统治者奉为座上宾。然而现实的处境却是只能跻身于窄小如鸡笼的马车里，连用来拉车的马也老弱不堪，像饿瘦的狗。这两句形象生动地点出了文人志士们处境的窘迫，而这也正暗合了词人自己的处境遭遇。与此同时这一鲜明的对比，也暗示了北宋王朝统治的腐朽黑暗。紧接的一句，则化用陆机《代顾彦先赠妇》“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之意，表明自己以平民百姓的身份进京。“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一变李白昂扬乐观之情为对前途未卜的忧虑，则词人抑郁苦闷的情态展露无遗。如今词人要离开京城，连道边枯败的兰草也为之哭泣，苍天如果真的有情的话应该也不忍目睹此场景。有光阴虚掷的无可奈何之感，亦是词人有感时代风云变化、功业难成的叹息。“作雷颠，不论钱”一句用典，借雷义的典故表明自己的不慕名利和侠雄义气。“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英雄失路和报国无门的忧愁都付之于酒，一醉方休。下片则又由酒转入对愁情的刻画。借酒消愁，开怀痛饮，然而“青鬓长青古无有”。时光是如此短促，只能苦恨人生无常。紧接三句写恣情纵酒，歌姬们笑语嫣然，合着音乐翩翩起舞，这些正值韶华的少女们，声如莺啼，弹琴奏曲，一切都是那么欢乐。描绘美人歌舞的欢乐场景，情调稍扬。然而《秋风曲》虽然至今只剩袅袅余音，但其中蕴含的人生短促的苦痛即使过了千年仍然历久弥新。与人生的短暂形成强烈对比，悲愁更深一重。期盼时间流失得慢一点，想把时光系在桑树颠，但又怕好不容易将时光挽留住，忧愁却萦绕不散，连一天也难捱。光阴虚掷与愁日太长的矛盾痛苦，这正是怀才不遇的词人所面临的尴尬处境。词本属乐府一支，除了直接沿用乐府旧题的《行路难》之外，贺铸善于描摹物态，又往往不局限于单纯描写物态，而是多半有所寄托，在写物的同时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藉此抒发自身的感慨。自唐五代以来，花间派一直占据文坛主流，像贺铸这样以戎马报国为题材的豪放词鲜矣。除了这首《行路难》，后面贺铸还陆续写了不少登临怀古的伤时忧世之作，像《天门谣》、《游金陵雨花台》、《黄楼歌》等诗作，在羁旅行役和登高怀远之际，有乐极哀来、世事沧桑之感，亦有满腔愁绪无处排遣的苦闷。气格慷慨悲壮，跌宕生姿，属于贺铸《东山词》中的豪放悲壮之作。

二.爱情之愁

在中国古典诗词园林，有大量描写爱情的篇什，它们反复吟咏的无非都是缠绵悱恻之情。在宋代词坛上，爱情可以说是被反复歌咏的题材。但这些爱情词大多是吟咏偎红倚翠、红袖添香的故事，涉及鹣鲽情深的夫妻之事的作品微乎其微。苏轼为悼念亡妻所作的《江城子》一直享誉词坛，而贺铸这首同样为亡妻所作的《半死桐》可与之一较高下，同样被誉为悼亡词中的精品之作，其中叙述的夫妻伉俪之情可谓感人至深。《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据枚乘《七发》中记载以半死的梧桐制琴，发出的琴音可称为至悲之绝响。故李峤诗曰：“琴哀半死桐。”词人取“半死桐”为题，首先奠定了全词哀愁的感情基调，同时李诗原本就是一首悼亡诗，这里词人借其本意，表现自己对亡妻浓厚深切的哀思。“重过阊门万事非”，直接叙写自己重回故地，然而时过境迁这里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和自己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妻子已长眠地下。词人无限哀伤，乃质问妻子为何忍心先自己而去，独留自己一人痛苦。然而斯人已逝，这一质问她以无法回应，但这一字字泣血的质问正饱含词人对妻子的无限思念和哀悼。三四句转而用比，用两个生动形象的意象说明自己中年丧偶的沉痛事实，用梧桐和鸳鸯两组意象直白贴切地表现了自己形单影只的情状和孤独凄凉的心境。秋天早晨独有的白色霜降和鸳鸯头上的白毛（李商隐《石城》诗：“鸳鸯两白头。”），都形象生动地刻画出作者已步入黑丝化成雪的暮年之态，令人唏嘘。侧面烘托出了词人晚年独身一人的悲凉处境，深切感人。下片首先描绘了一片荒草萋萋的野地，荒草上的露水才刚蒸发的景象。汉乐府丧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荒草和露水，一般认为是对坟场所特有的景色。这一句词人用比兴的手法，用荒草和露水喻指妻子已早逝。下片最后三句则继续铺陈直叙。曾经的居所还依稀可见，如今妻子的坟墓边却长满了杂草。往昔温馨欢乐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如今自己和妻子却阴阳两隔。这组意象形成鲜明地对比，满载着词人内心深处真挚而深沉的哀思。夜雨拍打着南边的窗户，而窗户边那个穿针引线、裁补新衣的人已不在。词人心中愁绪百转千回，孤枕难眠。贺铸曾有《问内》 诗描绘这一场景。这一平实的细节细腻生动地刻画了妻子贤惠持家、勤劳聪慧的贤妻形象，以及多年夫妻间相濡以沫的温馨，同时也表现出对与互相扶持、风雨同舟的亡妻深切悼亡之痛。词人以这一句结尾收束全词，喷薄的情绪戛然而止，细细品味却又觉余韵悠长，寄托遥远。除了这首《半死桐》，贺铸还有《浣溪沙·最多宜》、《天香·伴云来》、《踏莎行·思牛女》等词系为其妻所作，但笔致细腻委婉、感情真挚动人的首推这首《半死桐》。

三.世事之愁

贺铸生于一个动荡的年代，北宋崇文抑武的国策导致文强武弱，一直饱受周边强大的少数民族政权——辽和西夏的侵扰。国家山河破碎，人民处于水深火之中，而统治者却偏安一隅，只知道寻欢作乐。朝廷中主和派只手遮天，一些有着保卫边疆的雄心壮志的爱国将领难以得到重用。贺铸对此痛心疾首，却又无能为力，于是在路过金陵时写下了这首有着鲜明爱憎和强烈感慨的《台城游》。《台城游》：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

上片两句先描绘南国的山河丽景，后叙历史事实。将景色与史实勾连起来，写得大气磅礴，历来就为骚人墨客所称道。词人登高望远，在这风景如画的金陵城中，曾有能在彩笺上赋诗的宫中佳丽。风清月圆的初夏时节，六朝贵族们曾在这高台通宵达旦地畅饮，吟诗醉酒。词人这一连五句平铺直叙，用大量史实描绘了亡国之君陈叔宝纵情声色的腐朽生活。后两句，由追忆转入现实，曾经富丽堂皇的陈宫早已化为废墟，“井中娃”讽刺穷途末路的亡国之君陈后主的凄惨结局。情绪直转而下，眼前的断垣残瓦与先前骄奢淫逸的生活形成强烈的对比，无情批判了在亡国之际依旧竟事豪奢、醉生梦死的六朝统治者们。下片五句化用了刘禹锡《乌衣巷》一诗，历史上雕梁画栋，车水马龙的乌衣巷如今门庭冷落，曾经显赫一时的王谢两大家族也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表现了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接着五句则由咏史转入现实，写登楼所见的朦胧冷寂的秦淮江月图。结尾用《后庭花》的典故，实为点睛之笔，与杜牧《泊秦淮》商女“隔江犹唱《后庭花》”有异曲同工之妙。表达了对统治者荒淫逸乐的谴责，也表现了词人忧时伤世、凭古吊今的抑塞磊落，声情激昂，语调凄婉哀绝。词人空有一番赤诚忠心，然而国不将国，这种对家国命运的关切忧虑在《凌歊·铜人捧露盘引》，还有以《小梅花》调写成的《将进酒》、《行路难》等词中也一览无余。贺铸作为一个深切体察民生疾苦的文学家，还有许多为征夫思妇而作的词作。他有用乐府古体写就的《捣练子》组词，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征夫思妇之间深沉的别愁离思。

贺铸身世显赫，名门世家的底蕴丰富，他自幼便博览群书，文韬武略，有着宽广的胸襟和远大的志向。他极为有才华，但耿直任侠的个性和显赫的身世并没有成为他晋升的阶梯，而是一直转任各种冷职闲差，一生颠沛流离。贺铸身处时代与个人命运悲剧的交汇点上，所以他一生都愁怀难遣。正是因为词人始终生活在矛盾痛苦之中，他才能将缥缈无形的愁绪以生动的意象呈现出来，贺铸可以说是以善于写愁而著名的，有“贺三愁”和“贺梅子”之称。贺铸尤善喻愁，愁情经过他丰富新颖、灵奇飞动的比喻，往往突破了物质的界限，变得真切动人。这种别出心裁的写愁方法，让愁情兼具多姿多彩的面貌和深切动人的情感色彩。后世人对其词作多有品评定论，但众人都各自的看法和观点，褒贬不一。其中对贺铸词作评价最高的当属清代词学家陈廷焯，他将贺铸的词作推举到一个极高的地位。他在《词坛丛话》中写道：“昔人……，然较之方回、美成，恐亦瞠乎其后。”第一次将贺铸的地位提升到苏轼等大家之上。尽管这种看法掺杂了个人的主观情感，但也进一步说明了贺铸词文采与情致兼备，取众家之长。而对贺铸词作贬抑最甚的实属王国维，他曾评价道“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但无论赞誉也好，批评也好，贺铸的词作仍然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宋史》将贺铸列入《文苑》可见一斑。作为一代词坛大家，贺铸以刚健之笔写柔情，题材风格多样。他是继苏轼之后，将词的取材从男女之情、应制唱和回归到现实生活，直面苦难的社会和人生，抒发磊落豪放之胸襟。除了英雄豪气，贺铸也常将真挚凄婉的浓情倾泻词中，使其愁情词独步文坛。贺铸性格上豪放之气与静深内敛的矛盾，让他上承婉约派的柔丽精工，下启豪放派的雄放壮美，刚柔并济。虽然后世对其褒贬不一，但其词作经过岁月的沉淀而历久弥新，其多样化面貌仍然值得我们去不断深入研究和探索，对其形成完整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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