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湘平
特邀主持人:强乃社(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哲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编审)
主持人的话:新时代我国取得了城市建设和空间治理方面历史性变革和历史性成就。在迈向现代化的新征程中,传统上继承下来的城市的体系性及其发展,将为我国建设城市作为文明载体的关键作出贡献。我们将在未来发展中解决城乡二元分割、城市病等问题,朝向一个涵养全部生命的城市社会迈进。空间治理也将从国土空间规划尤其是主体功能区规划的落实、区域空间协调发展、网络空间治理等方面取得重大成就的基础上推进。这些,将为中国现代化新道路、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作出重大贡献。
城市是人类文明的结晶和标志,城市化是现代化的必由之路与集中体现。现代城市及城市化既见证人类本质力量的伟大,也极致地凸显了人类面临的各种问题。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历了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城市化进程,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也遭遇了城市化的普遍性问题。为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做了很多努力,还开启了城市更新行动。事实上,遵循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和人类文明新形态的要求,创造中国式城市化新道路和城市文明新形态,是中国城市化和城市发展的必然方向,而涵养生命则应当是“新”的题中之义和基础之维。唯有朝向涵养全部生命,城市才能真正让生活更美好。
“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为了持续保障这样的前提,人们必须以共同活动的方式与自然发生关系,生命事实上从一开始就表现为集体生命。城市作为这种集体生命的高级形式,被赋予了诸多美好生活的期待——亚里士多德那句名言确实值得反复引述:“城邦的长成出于人类‘生活’的发展,而其实际的存在却是为了‘优良的生活’。”[2]所谓美好生活,说到底就是生命存在的良好状态。现代城市是现代性、现代化的集大成者,其以最新制度、组织、技术之集成,构成人们现代存在的基本座架,在日益理性化的同时也日益体制化、同一化、格式化和祛魅化,偏离美好生活的初衷。一个最浅显的标志是“宜居城市”的稀缺——建设宜居城市是城市更新行动的首要目标——和成为不少城市的自我标榜。所谓“宜居城市”,本质上不过是有利于涵养生命的城市。作为现代化后果的现代城市化所呈现的诸多问题,都终极地指向对生命的辜负甚至是窒息,城市化几乎以自己的全部实践累积和确证了人类的生存危机。
现代化的本质是合理化、理性化,而理性主义的传统要追溯到古希腊。泰戈尔在其名著《人生的亲证》开篇就说,“古希腊的文明孕育于城墙之内,实际上,一切现代文明都有其砖块和泥灰砌成的摇篮。这些壁垒在人们的头脑中已深深地留下了痕迹,使我们在思想上建立起‘分而治之’的原则,以至在我们当中形成一种习惯,用加固和使之互相分离的办法来保持我们所获得的一切,由此国家与国家,知识与知识,人和自然分开。”[3]的确,当苏格拉底将其理性智慧聚焦于城里的人而非城外的花草树木时,其为人称颂的人学立场恰恰反映了斯宾格勒后来揭示的事实,即城市与非城市最本质的区别在于一种心灵存在,这种心灵存在以文明、智慧的名义宣告与自然的隔离,与乡村的区分。自此,一切伟大的文化、文明都被理解为城市的,乡村成为文化、文明的沉默者,城市则逐渐违离自然的生命节拍。城市一开始确实是自然形成的,但在工业时代或工业社会,“它用生产的自由取代了物质的决定论。事实上,它是极端矛盾与冲突的。毋宁说通过对自然的统治,工业蹂躏自然,完全毁坏了它。工业声称用一致的合理性取代自发的混沌,它孤立并瓦解了任何它所接触到的东西,它通过建立起一个同质化的秩序王国从而摧毁了联系。对于工业而言,手段变成了目的,而目的变成了手段;生产变成了战略,生产主义变成了一种哲学,国家变成了圣物。”[4]在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的过程中,西方世界不仅以工业方式征服自然,而且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世界历史表现为市民的历史,农村、农民则在世界历史舞台之外。不仅如此,直至今天,日益膨胀的城市始终把农村当作吸取精华、排泄废物的大环境,城市化的溢出问题由农村自然承担。在农业时代,城市从生产中心移出,成为整个社会的上层建筑;工业时代,很多城市具有了生产功能,但更为原初的肉身,一如农业时代一样,恰恰需要由在文化、文明中匿名的农村来供养,乡村才是城市最深刻的肉身。所谓城市化尤其是超大城市的出现,就意味着对自然、农村的否定,同时也不仅意味着一种离开土地后的生命匮乏,而且意味着对自我肉身的深刻反噬。
人是空间的存在,空间本质上是人的生命空间、人们共在的生命秩序。作为生命空间和共在秩序,城市与国家同时诞生,中文中的“国”最早就是指都城。诚如亚里士多德把人理解为天性倾向于城邦生活的动物,城市天然就具有政治性,城市最能体现空间是国家的一种掌控工具,而城市规划则是这种工具的直接表现。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越往前追溯,越能看到更多自然长成的城市;越往今天来看,越看不到那种自然的过程——城市已成为规划的结果。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总计划能够掌控城市所滋养的生命”,[5]“鬼城”与“城中村”的形成反而印证生命自己的选择。在常人的眼中城市规划是极其专业的事情,城市规划所建立的空间总是被描述为客观、科学与中立的,因为这些都以整体性的所谓科学研究为前提。然而,一方面,运用建筑学、地理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力量对城市进行的精确而具体的实地研究,事实上是“将共生者彼此孤立起来、将相互勾连者分割开来。因此,它认可或苟同了碎片化。”[6]例如常见的各种“功能区划”,无论其在理论上多么强调各功能区之间的有机联系,实质上都是一种分割,是一张现代性的“魔鬼之床”。另一方面,城市的“空间实践倾向于按照被分工的劳动的理性化的、地方化的姿势,来对时空进行定义,从而贬抑了活生生的节奏。”[7]科幻小说《北京折叠》可以说是这种状况的极致想象。总之,在建构理性深入骨髓的现代性背景下,空间生产视域下的城市规划,使得形式上的整体性与实质意义上的碎片化并存,城市丧失有机整体的性质,城市市民也不能在实质意义上共存——共存不等于网格化地集合在一起,而应该是在生命的意义上形成共同感。
持续保持一定规模的人口是城市成为可能的前提。正如马克思指出的,生命的生产本就包括自己生命的生产和通过生育达到的他人生命的生产即种族的繁衍,这是“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之一。但这一“决定性因素”今天却面临困局。作为马克思所谓“人对人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的两性关系,性行为日益不与人的生命的生产这一重大事件紧密联系在一起。100多年前斯宾格勒就预见到这样的问题,他称之为“文明人类的不育状态”——他所谓的文明一定是城市文明——“它应被理解为是一种本质上向灭亡的形而上的转折。”不育状态“并不是因为不能生育子女了,而主要地是因为强度已达高峰的智慧不再能找出要有子女的任何理由了”。[8]也就是说,由于人类所谓的智慧和觉醒,生育不再被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再是自然的现象,而更多是社会、文化现象乃至心理现象。一句话,因为文明所以不育——因此所谓“文明人类的不育状态”就其本质而言是“文明的不育状态”。于是,佯谬出现了:人们一方面极其关注自我生命的保存和延续,另一方面对生命的传承、繁衍却日益漠不关心。基于城市的发展,这种不育又必然意味着对其他地区的人口掠夺,形成洼地、黑洞。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既掩盖了不育症也制造了新的空间不正义。文明的不育状态既是写实性揭示,也是一种象征和隐喻,是对以城市为核心的人类文明可持续性的警示。
按照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人最基本的需要是生理满足,在此基础就是安全需要。在今天的物质丰裕时代甚或是后物质时代,生理意义上的满足总体上已经实现,但安全的需要被极度凸显出来,例如人们生活中很关注交通安全、食品药品安全、卫生安全等等,归根结底都是生命安全。其实,现代性的重要后果不是让人感到丧失了种种具体的安全,而是丧失了本体性安全。人在世界中存在,本体性安全其实就是人对自己遭遇到的世界因确定性而有可靠的感受、恒常的信心,自我也因连续的经验、经历而拥有清晰、稳定的自我认同。[9]而今天,在流动性、加速性极端化的高度现代性背景下,上述两方面都出现了危机,由此而产生生存焦虑(existential anxiety)。如果说这种本体性安全的丧失或生存焦虑的凸显是现代性的一般后果的话,那么其在城市生活中得以集中体现。布朗就把城市中普遍存在的失眠理解为“夹在梦想的诱惑与虚无主义观点的诱惑之间的城市居民的清醒生活”,而“城市——在失眠的主体中——引起了恐慌,人们担心属于整体的部分不再是,将来也永远不会再是了”。[10]悲哀的是,造成本体性安全丧失的世界不确定性正是人类文明自身造成的,创新、创造是文明发生发展的动力,人们今天甚至极致追求颠覆性创新和“创造性破坏”。这一切在“存在无忧”的条件下当然具有正向价值,但在风险社会就意味着文明的极度冒险。贝克为风险社会打了个很好的比方,即人类居住在文明的火山口上。其实,城市恰恰居于文明火山口最敏感、最薄弱、最风险的部位。
在本体性安全丧失或生存焦虑的倒逼下,当存在的根底行将失去时,人们的存在意识就充分紧张起来,其标志就是不断以艺术或哲学的方式反思性地诘问存在。而且存在变成了存在感,发达城市、高度现代性中的真实生命体验正如城市中的自然一样,越来越只具有符号、象征意义——“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为了应对这种“紧张”,城市“发明”了缓和、松弛、娱乐等休息方式。“繁重的和强烈的脑力工作用相反的活动——有意识的和造作的愚弄——去缓和,智性的紧张用竞技的体力紧张去缓和,体力的紧张用对‘愉快’的感觉上的追求及对赌博与竞争的‘刺激’的精神上的追求去缓和,日常工作的单纯逻辑用有意识地去欣赏的神秘主义去缓和”。[11]列斐伏尔对这种城市的“发明”作出了“不容更改的判断”:“休闲像劳动一样,既是被异化的也进行异化;休闲也像它自身一样,既是被吸收进来的,也可以作为代理去吸收;休闲既是‘体制’(生产方式)的一个同化者,又是被同化的部分。”[12]所谓休假、节日、周末都不过是被城市体制征服的表现,休闲最终转变为产业,转变为对现存状况的支持。总之,生存意义枯竭的现实被集体无意识地合理化。
面对高度现代性赋能的今日城市化,一切“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文主义者,都会在花团锦簇中看到深渊,以不无夸张却绝非杞人忧天的方式发出警报。卡尔维诺就预见“我们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一个危机时刻”,他把自己的名著《看不见的城市》看作是“在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做城市来生活的时刻,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是从这些不可生活的城市的心中生长出来的一个梦想”。他在全书的最后告诫世人,要免遭我们天天生活于其中的地狱般城市生活的痛苦只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13]
面对现代城市化带来的生命窒息问题,有人熟视无睹,听之任之,认为这是人类发展必须付出的代价;有人则彻底否定城市化,认取乡村才是城市的唯一解药,甚至一些人士已经开始行动,做城市化的“逆行者”。当然,作为城市化的决策者、推动者,政府部门也将各种反思、批判的声音囊括进去,对城市化和城市建设提出了新方案,实施了新行动。但从涵养生命的角度看,迄今的方案和行动仍然需要质的提升,首先需要更为上位的思想变革。
不管人们是否高兴,城市化一经开启就不可逆转,某些逆转的迹象只是现代性自身反思性的体现,人们可以选择某种城市化,但总体上不能选择非城市化,因为人类已经进入到城市社会或都市社会。所谓都市社会并不是指整个社会都变得和城市一个模样,而是指作为人类存在方式的城市以绝对优势成为整个社会构成性中心和决定性力量。从国家治理的角度看,就是福柯所谓的“领土城市化”。在农业时代,农村包围着城市,城市作为社会的上层建筑实际上是按照农业生产的逻辑确定的。在今天,城市成为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人类全方位活动的中心,不再是农村包围城市,而是城市分割着农村。更为深层的是,一方面农业生产已经工业化,农业组织形式被都市组织所替代或侵蚀,无论是作为产业的农业还是作为主体的农民,还是全部的乡村生活,日益体现为城市的零余;另一方面,城市作为现代性、现代化的学校,使得农村在思想意识和生活方式上受到持续的“启蒙”与“教化”,事实上开启了无形的却是其他力量无法比拟的自我城市化。不少城市知识分子一厢情愿地希望农村保留原生态——前现代或不够现代化的模样,但栖居其中的农民恰恰在倾力摆脱这种状况,智能网络通信则在这其中起着革命性的催化作用,它真正夷平了传统物理空间的区隔。因此,如果城市化与现代化之间的本质关系不变,现代化的向往与追求不变,那么城市的逻辑就如我们目之所及,无远弗届地贯彻到所有山岗河流、田间地头。所谓城乡一体化绝不是去做简单“平分秋色”的概念平衡,更不是对乡村的某种安慰,在城乡一体化进程中一定是乡村靠向城市,本质上就是城市化,不过是与之前的城市化有很大不同的升级版。
正是基于现代化、城市化造成生命窒息的后果,包括哲学在内的现代文化有着一种深沉的怀乡病(nostalgia)。人类须臾也离不开人文牵挂,总是想要返回所由而来的地方去朝向存在。因此,怀乡病是一种高级甚或高尚的病。不过,我们也必须注意到:一是乡村和城市首先意味着经验的差异,而与现代城市有关的文化怀乡病,对有着非城市或前城市生活经验的人来说可以营造一种美好的想象,把乡愁“熬制”成自己的精神家园。但是,对于城市的原住民尤其是网络原住民来说,相对于前者则是一种“现实倒置”,大多对传统的怀乡病日益无感和无所适从,会在没有经验退路的地方歧路亡羊。由此带来的第二个问题就是,怀乡病事实上生成了一种成见和教条,其所造成的“历史效果”恰恰是以精神与物质间的否定关系加剧了现代化进程中的城乡割裂。城市被判定为非自然的、非原初的、非人本的、无机的和机械的。刻板印象形成之后,人们往往以“嗟叹”“空悲切”的方式宽容和成就这种刻板。第三个问题,当今城市正在去工业化,走向后工业时代的城市社会。对于城市原住民来说,前城市有着不可企及的美好、纯真,但更多是一种因距离而产生的美好以及针对现实的本能对冲,而不应该在生存意义上进行本真的迷恋——正如马克思所说:古希腊艺术之所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来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正是因为它是其生长的那个不发达的“社会阶段的结果,并且是同这种艺术在其中产生而且只能在其中产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会条件永远不能复返这一点分不开的”,而我们固然可以欣赏儿童的天真并从中收获快乐,但“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14]我们应当摆脱寻找精神家园的路径依赖和简单因袭。
归纳前述,有两个悖论式的结论毋庸置疑:一是目前所及的城市化过程及城市生活造成了对生命的压抑甚至是窒息,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二是人类社会已经进入城市社会,城市化是不可逆转的客观趋势。因此,不可能在城市和城市化之外去寻找生命的救赎——带着前现代想象的、已经被符号化的乡村可以是个人的生活方式选择但不是城市问题的解药。怎么办?“这里就是罗德岛!”今天的人们别无选择,必须自觉开显立基于城市的全部生活,满足生命的全方位吁求,实现生命的整体安顿。马克思深刻指出,“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15]城市社会本当如此!芒福德曾经“极端”地指出,“城市,如果还有一点点意义,它首先是人类整体性的表达和象征。”今天的问题就在于“如何超越迄今已有的全部文化,寻找到一种更加综合的形式,以便更加充分地表达、体现出人类的全部需求。”[16]习近平指出,“顺应城市工作新形势、改革发展新要求、人民群众新期待,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坚持人民城市为人民。这是我们做好城市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17]这就意味着,城市化的目标是要使城市真正成为人民的自我规定,而首先就要使城市成为人民生命的自我规定——“人民至上,生命至上”。这些思想在经历爆发于大城市、肆虐全世界的世纪疫情之后变得不证自明。当然,生命不只是肉体生命,还有精神生命。朝向涵养全部生命的城市化就意味着要在城市中实现肉体与精神的统一,而不再是观念上的城乡分裂。现代城市不仅是我们的无机身体、居住的家园,而且可以和应当是诗意栖居的精神之所。城市文化的想象与建设也都应该作如是努力。当人们的美好生活需要更多从物质上升到精神时,文化的公共供给必须承担起更为周到和高级的使命,特别是要基于丰裕社会、后物质时代、网络智能时代原住民的实际去安顿其心灵。当城市能够涵养人的全部生命时,城市于人而言就不是外在的,“我该如何存在”的答案才能油然而出。
进入新时代以来,中国城市化的观念和行动发生了巨大变化。2015年城市工作会议提出“转变城市发展方式……建设和谐宜居、富有活力、各具特色的现代化城市,提高新型城镇化水平,走出一条中国特色城市发展道路”的思路。[18]2020年疫情防控期间习近平到城市一线考察,提出“城市是生命体、有机体,要敬畏城市、善待城市,树立‘全周期管理’意识,努力探索超大城市现代化治理新路子”。[19]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明确提出实施城市更新行动,建设宜居城市、绿色城市、韧性城市、智慧城市、人文城市,不断提升城市人居环境质量、人民生活质量、城市竞争力,走出一条中国特色城市发展道路。中国特色城市发展道路无疑是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题中之义,也必然蕴含着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精髓,而且正在城市社会中见证和发展人类文明新形态。所有的“新”都在于以人为中心,在于更好涵养生命,实现人民的美好生活。结合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朝向涵养全部生命,给城市工作带来不少启示。
现实中城市发展偏离“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初衷,与西方近代以来形成的无机的城市观有关。我们要把坚持系统观念这一具有基础性的思想和工作方法,以及马克思主义的有机体理论,自觉运用于城市工作,真正把城市看成是“一切关系在其中同时存在而又互相依存的社会机体”,[20]将五大统筹即“统筹空间、规模、产业三大结构”“统筹规划、建设、管理三大环节”“统筹改革、科技、文化三大动力”“统筹生产、生活、生态三大布局”“统筹政府、社会、市民三大主体”落到实处。其中,有两点尤其值得突出强调:一是要把“统筹生产、生活、生态三大布局”作为基础来抓,“把握好生产空间、生活空间、生态空间的内在联系,实现生产空间集约高效、生活空间宜居适度、生态空间山清水秀。”[21]二是要立足城市社会、信息社会的现实,在更为博大的视野和历史尺度上进行定位,“在城与乡、天与地、古与今、中与西、实与虚的复杂巨系统中思考城市发展问题”。[22]
在现代城市空间生产中,系统性的政治权力几乎是唯一能驯服资本逻辑的力量。[23]问题的关键在于要超越把城市当作发展经济的“火车头”、把城市化作为扩大内需的手段等工具性观念,促使城市空间政治实现基于涵养生命的“更新”。一是从人们“对生命、肉体、健康、幸福、满足需要的‘权利’,超越一切压抑或‘异化’而发现我们所是和一切我们所能是的‘权利’”的事实出发,[24]城市要切实担起生命的责任,真正把生命健康当作现代化、城市化最重要的指标,并积极对生命进行整体调节——不是靠“掠夺”而是靠自我再生产;同时,要把城市塑造成为“共同性”的生产场所,变成民众无机的身体,城市也真正成为哈特、奈格里所谓的生命政治城市。二是基于存在、共在的反思,城市空间生产及市民主体性的激发还需走向关于生活方式选择和自我实现的生活政治,导引市民主体的“再道德化”。当然,城市规划以及一切城市工作也都应基于涵养全部生命建立反思监控系统,防范重大风险的发生。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假想了一个城市生活与宇宙节拍一致的安德里亚城,那里的居民自信而谨慎,“在做出每一变革决策之前,都要对给自己、城市和整个世界带来什么风险和利益做一番认真的权衡”。[25]这本是人民自我规定的城市的必然要求。
面对现代城市中出现的一系列社会问题,人们如恶恶疾,迫切希望早日克服,故形象地称之为城市病或大城市病。这一比喻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引出对症下药的方法和药到病除的期盼,而且在于其将城市作为一个生命体来考虑。但是,导致一种方法论崇拜,尤其是在西医占主流和西学背景城市专家占主导地位的时候,治理城市病往往就意味着一种分析、量化和割肉剜疮的方法,忽视生命的整体性、系统性、混沌性。养生方式则反对暴风骤雨、大刀阔斧的治理方式,强调人对城市改变是基于自然本性的再平衡,是“赞天地之化育”。同时,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城市,只有不断完善的城市,绝大多数城市处于“亚健康”的生命状态,需要调理、滋补;养生还善于“治未病”,强调进行全方位全过程的预防。当然,养生也与养心相辅相成,养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养心。城市最美的风景是人,人的素质是城市的精神面孔,也是城市的命运所系。
多样性是生命的前提保障。发轫于西方的城市化具有西方中心主义的工具理性化、同一性、格式化的内在逻辑,仅仅顺从这样的逻辑就会导致城市化中的西方化、同一化。中国城市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本土性根基,在与西方的他者认异中建构自己的认同。也就是说,中国的城市一定是中国特色的城市,是植根于几千年文化传统、扎根于中国大地生长出来的城市。哪怕是那些新生的城市,也应该自觉彰显中华大地的基因。“天地之大德曰生”,城市化应当自觉吸收、贯彻基于传统生命本体论的“中和位育、安所遂生”理念,强调和追求以人为中心的整体系统、自然协调、相互成就、中正和谐、适所宜人和永续发展。同时,每个城市也都应该以一种自我认同的反思性监控,与其他城市保持一种有机器官性质的差异,而非无机原子式的不同甚或千篇一律,从而拥有自下而上形成的独特城市精神、文化气质和生命特征,成长为不可替代的“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