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书札记

2023-01-01 00:00:00马力贤
草地 2023年6期

花生米与豆腐干通嚼

老朋友蒋蓝半夜电话过来让我帮他搬书的时候,还有十来天就是春节。我很好奇在这个中国人最最在乎的节骨眼上,他哥们在九眼桥那个看得见府南河的风水宝地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疯扯扯的急着搬家呢?起先我还以为莫非他在哪里发了笔横财,半夜悄悄去天府新区那边买了别墅?但他吞吞吐吐却说租的一套三的旧房。这就有点让我摸不着头脑。此时他手上的长篇非虚构《黄虎张献忠》正写在紧要关头,出版社催稿的电话一天几个过来,像地主黄世仁大过年逼杨百老还钱似的火急。这种情况下还要劳神费力搬到更差劲的房子中去,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此时,窗外并没有欢快的鞭炮声。却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滴滴答答的如一些沉重的往事从天而降,将我困在黑漆漆的夜里无法脱身。“痛苦如此持久,像蜗牛充满耐心地移动;快乐如此短暂,像兔子的尾巴掠过秋天的草原。”前苏联二战英雄柳德米拉墓志铭上这段话突然从脑海中一闪,冥冥中我好像感觉到什么。已到人生中途的我们,兔子尾巴真的已经掠过秋天的草原,触摸到冬天的冰雪。虽然我很愿意相信前面总有所谓的希望,在某个山穷水尽的地方捧着鲜花等我。但我这只没有站在风口上的猪,还能飞起来吗?

在中华民国最早建制二十个市之一的自贡市,离李宗吾故居不远处一条名为东兴寺的小街,三十年多年前,我和蒋蓝彼此因为爱好诗歌和喜欢功夫而成为好朋友。那会儿我们对诗歌和拳头的狂热,一点也不亚于喜欢那些水一样柔情的长发女孩儿。至今,我们结伴在盐都大街小巷以诗歌和拳头的名义出没的众多英勇事迹还在自贡老年作家中流传——“蒋蓝的腿,马力贤的拳”。那些多年前的“传说”,足以证明青春的我们曾经热血沸腾。当然,打完了架,洗洗手并不影响我们在灯下伏笔。那个时候,我们都认为人生最美好的事不是有了女朋友,而是在报上发表了铅字印出来的诗歌。得了稿费就约在一起喝个大醉,认定将来我们都肯定会和北岛一起成为“东岛”和“西岛”。在这座以盐、恐龙和灯会闻名的城市中,当年他家的餐桌上永远都有我的一双筷子。

后来,我们相继离开了这座既有如评论家邵光滏和诗人王星这样侠肝义胆老哥和也出一些笑里藏刀之类厚黑之徒的“厚黑”之地,在成都这座城市定居下来。蒋蓝从“厚黑”之地出发之前,一个现已过世的作家曾朝富,帮他找到一辆免费的小货车,把他积累了多年的上万本书,拉到成都做起家的本钱。

日子水一样的流着,我们各自在披风戴雨的生活中,不咸不淡地活着。此时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我仿佛感到蒋蓝签名送我的那几十本大作,正站在小小书房中不同的位置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三十年前,我们在文学上都一无所有,而现在他已修练成别人到书店去为他扫码付款。面对摆在眼前这几十本沉甸甸他的所学所思,我在惶恐不安中实在没有勇气将它们集合成军显出我的无能。于是将它们东一本西一本分散在那几千本书中,希望它们像泥牛入海一样消失在我眼中,然而这是一股山一样强大的力量,不会因为我的假装看不见而凭空消失,它们仍都存在。

虽然在文学之路上我们拉开巨大的距离,然而彼此之间的友情并没有生疏,时不时总要找机会喝点小酒,时常都在老马路一家专营自贡盐帮菜的小馆子里,叫上几个小菜,打开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满,碰一下杯,顺着喉咙倒进去,等心中发热的时候,这个那个的往事从嘴里跑出来,在三十年后的时空中再次相遇。此时接到他求援的电话,我没有任何犹豫就应了下来。从踏上社会那一刻起,我们就在忙成一团的世界中,不停地在搬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爱情、名誉、金钱……现在,不过搬一搬纸做的书而已。

搬家还是搬图书馆

蒋蓝的书多得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快速目测了一下,三个书房加上客厅、过道、阳台等,大约在三万本。而这还不包括他在自贡老家和据说可以修道成仙的峨眉山居所藏书。

茫茫然,我站在这数十个木制或铁制高大而坚固的书架面前,望着每层成双排紧密站在一起的书们,它们或红或白或青或黑,就像沸腾的重庆老灶火锅一样,散发着麻辣鲜香的味道。想我也算是爱书之人,几次搬家却仍然还残存有五千来本。但凡来过我家的都会感叹:马哥的书真是多。这大概也算我在曲折人生中艰难生活的同时,自尊心还能得到的一点小小满足。但是蒋蓝的书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这哪里是在搬家哦,明明是在搬一座图书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他这些年快速进步的原因之一,就是在被这众多的书鞭打着狂奔,自信和气质全来自这些书里。

不记得是哪位前辈名人说过,除了经典以外,看过的书统统都要扔掉。但经典各人却有各人的标准。我认识的某一个早年有些名气的作家,据他说写作有二百本书就够了。这话听起来有点类似一个笑话,说某人吃到第四个馒头终于吃饱,恍然明白说早知道只吃第四个就好了。那个朋友早年间写过一些不错的作品,可能就是因为后来只想吃最后那一个馒头,所以这些年一事无成。蒋蓝曾经也是一个“丑小鸭”,他在一本一本书中艰苦地修行到今天,显然还没有超脱到三万本只留下区区三百本的思想境界。他也不愿意因为新居的窄小就此抛弃这些跟他多年的老“朋友”,让它们重新开始四处流浪。他在矛盾中决定先把它们转移到新家,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把这些书全部捐献出去,让它们在新的阵地上重新开火。

据说,蒋蓝为搬这些书,前后找过两个搬家的老板来估算过,都说看在是读书人的面子上,打个八折,但报价都在二万元以上,而且前提还必须自己打包弄好。

一张一张的老人头,眨几下眼睛的功夫,就要数二百多张出去?蒋蓝血液里仿佛加了一堆冰块,从前胸后背一直凉到头顶。想自己一个靠码字为生的人,不敢去偷,也没胆去抢,最多受人之邀,讲一讲课,说得嘴干舌燥也只是挣点辛苦银子硬硬的放进包里。记得2017年,蒋蓝凭着散文《豹典》,获得了成都文学院十九万元的特等奖。我骑着自行车赶过去恭喜他发了好大一个财。他把我拉到老马路的小馆子,酒过三巡,才叹着气说发“啥子财哦”。他举例2014年出版的《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为了写这本书,光是各式各样的资料和云贵川十几个县田野考察,吃住行就花了八万。他说都只是表面光鲜,却不知里面鲜血淋漓。

我挟了颗花生米和一块豆腐干在嘴里慢慢嚼着,这次却没有吃出鱼的味道。也许真相永远都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光彩夺目之下,原来都有一把一把说不出的辛酸。这个时候蒋蓝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之所以放下正在赶写的《黄虎张献忠》,之所以非得在春节这个喜庆的节点往外搬家,是他女朋友开了十几年的公司,因为相互间的三角债倒闭不说,连居家安身的这一套房子都被法院查封拍卖,春节之前就必须搬出去,否则……

恍然大悟间心中沉甸甸的,就如自流井那些刚熬出锅的一坨一坨的粗盐,咸咸的含在嘴里不知说什么好。我明白这个否则后面的含义,杀伤力实在太大。想他女朋友平时也是走路衣裳角角掀起的风,都要把人打倒在地的公司老总,现在居然轮落到要无家可归?这种反转来得实在突然,连我这个外人听了,感觉也是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衣,一不小心掉进了府南河里。蒋蓝说自己也始终想不明白,和自己生活了十来年的女朋友,做生意做到连自己安身的住所居然都敢拿去抵押?原本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命运,就这样硬币似的被抛向了深不可测的天空。

蒋蓝现在九眼桥的居所,离当年朱自清先生居住的宋公桥报恩寺,直线只有300来米的距离。在九眼桥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些人靠一张脸活着,有些人是靠一张嘴。而蒋蓝只是凭着一支笔,在不懈的努力中,完成了自己文学创作上的转身。先后出版了《踪迹史》《豹典》等等“复杂性达到令人发指地步”的著作。在出版了散文集《倒读与反写》后,又接连出版了被誉为“拯救了散文这一文体”的《梼杌之书》《媚骨之书》《极端动物笔记》等等。先后获得了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等,在国内新散文自成一派。用某个著名作家的话来说,“蒋蓝作品为四川散文树立了一个标杆”。

蒋蓝说:“自己经常散步都会经过当年朱自清先生出入地,总是情不自禁会想到朱自清先生的事迹和文章,心里对他充满敬意。能得到朱自清文学奖,这不仅是对我散文写作的高度肯定,我感觉好像也是冥冥中,朱自清先生对我这个后辈的关照”。我想,他们也许就这样在不同的时间中,在相同的空间内曾经相遇。对蒋蓝来说,离开这个曾和朱自清先生在相同空间相遇过的地方,意味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痛苦,但别无它法。

生意失败在家的女朋友,不甘心此生从此在油盐酱醋中围着锅台跳丰收舞。总想着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但是要想爬起来,光凭着握紧一双拳头显然不行。蒋蓝虽说在散文界名气巨大,但说穿了也就是成都日报一个记者,挣着并不多的一点辛苦工资。但女朋友既有重出江湖的壮志,自然也不好袖手旁观。他将成都文学院发的十九万元奖金凑成二十万这个整数,硬硬的递到了女朋友手里。

不过,出了钱的蒋蓝并没有脱得了爪爪,当天就被女朋友委以火锅店“形象大使”,全权担当起“拉客”的重任。那段时间,平时高昂着文学之头颅的蒋蓝,也不得不放下架子,和各式各样的人物在酒桌上周旋,说些言不由衷的语言。据说看着蒋蓝的面子,有很多次文学圈子中的活动,都在火锅店隆重召开。众人其乐融融的烫着毛肚、鸭肠而高谈阔论。如此,开业一个月,蒋蓝竟创下了连吃二十五次火锅的壮举,以至身上每根毛孔都充满了火锅的味道。但火锅店生意仍旧入不敷出。

蒋蓝正在为火锅店发愁,女儿青春期又出现了叛逆,最后竟到了闹着要退学的地步。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蒋蓝,这回抠着头皮想尽了能想到的办法。无奈思想的问题看不见、摸不着。女儿对蒋蓝请来的那些费用不菲的心理师们苦口婆心的说法,全都漫不经心的报以嘲笑或者沉默,依然我行我素。

眼睛一睁一闭间,接连发生的这些不愉快的事,迅速让蒋蓝的银行卡纷纷在“饿死”边缘徘徊。于是蒋蓝决定自己搬书,省下点银子的同时,还可以锻炼一下身体。但搬书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这是一个持久的力气活。此时年味已浓,城市的上空充满了各种煮肉的香味,连街上流浪的狗都兴奋跷起了尾巴,开始感到一种来自人间的幸福。就这样,在某个天色阴沉沉的下午,我们两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抽了二支烟,喝了二罐红牛,活动了几下老胳膊老腿,开始奔波在搬书的“长征”路上,爬“雪山”,过“草地”,在两套都不属于自己的房子中间“浴血奋战”。在来回的路上,我们看着悬挂在空中迎风招展的腊肉香肠,悄悄地咽着口水,阿Q似的安慰着自己,这年头,小孩子才喜欢过年!

书的轻与重

搬家之前,蒋蓝在网上买了一百个纸箱和十卷胶带。然而在三万本书面前,一百个纸箱就显得过于渺小。蒋蓝也没有将三万本书装进一百个纸箱子的本事。虽然纸箱的质量相当好,但架不住书们进进出出日显疲惫。

那段时间纸箱的问题成了蒋蓝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他甚至于连小区打扫清洁的阿姨拣的纸箱也“顺手牵羊”。我对他的这个举动不以为然。他再三表示等搬完书,会把所有的箱子都送给阿姨算是补偿。但这杯水车薪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关键时刻,成都文化界的两位老总,安排送来上百个纸箱。老总用大奔将纸箱送过来却是一种情义。

这些书都是大大小小的老师,所以我们态度相当端正。每次搬书前,都会特意去卫生间洗了手,还在观音菩萨面前焚上一炷香,在袅袅青烟中,暂时放下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才敢去惊扰这些使我们思想进步的大小“灵魂”。

一本一本根据大小及内容的不同的书,小心地装进不同的箱子,用透明胶带封好,或扛上或抱着,一箱、一箱,凭着体力,硬搬到电梯旁边堆好,然后再搬进电梯,搬出电梯,最后装进小车里。从书房到电梯口大约二十来米,虽然距离并不像我们人生之路那么遥远,但一个个好几十斤重的箱子,显然让我们两个眼睛终日陷在电脑上的文字搬运工估计不足,毕竟五十来岁的老男人了,突然变成了生活中汗流浃背的体力劳动者,劳心和劳力在此也算合二为一。虽然我们搬书有山一样千锤百炼的意志,但几次过后胳膊就开始酸痛。

上上下下,惊动到隔壁一个有些姿色的女人跳将出来,她用夸张的语调向蒋蓝恭喜乔迁新居。蒋蓝愣了一下,苦笑从脸上一滑而过,连声说好,好。那个女人问能不能将房子卖给她?这次蒋蓝没敢说好了,而是说已有安排。那个女人摸着自己的肚子,遗憾地说想给儿子买一套,留着将来结婚用。蒋蓝悄悄告诉我,这个女人的儿子还穿着开裆裤,就在操心这种事了。在一股浓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香水味中,我嗅到了鱼肉高度腐烂的味道。

几个买了菜回来在电梯旁边闲聊的老人,也注意到我们搬着沉重的箱子频繁上下,见我们穿着又不像是帮人搬家的农民工,于是高度警惕地问是干什么的?箱子里面装的什么?当他们得知箱子里装的不是手榴弹而只是旧书时,更加好奇,一个卖旧书的也敢住在这里?马上不约而同集合起来要找物管说个清楚,这么高尚的小区,竟允许一个卖旧书的家伙在此长期租住?

老人们声称,这些来历不明的旧书里面,肯定藏着数不清的各种细菌,对在此安享晚年他们的身体肯定有重大影响。我听了皱起了眉头,高尚这个指脱离了人性中劣根性的,具备朴实,大度,英勇,真诚,清廉等优秀品德和美好情操的词汇,从这些只想着自己的老人嘴里跑出来,不知这个“高尚”小区是如何高尚?

当听到蒋蓝一脸不屑的回答,老人们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暂时忘了高档与高尚的区别,也暂时忘了各种细菌的传染和身体不好。热情询问蒋蓝如何靠卖旧书致富?有个大妈甚至于热心向蒋蓝表示,她有个体健貌端的女儿正藏身闺中。另一个老头把我们堵在电梯门前,热情地表示家中藏有《艳阳天》和《李自成》等“著名”长篇小说,可以便宜卖给蒋蓝,让它们重新流向社会,让现在的年轻人读一读,重温一下某些艰苦探寻的历史。电梯随着阴森森的风往下降落,那个老头的声音竟然穿过坚硬的墙壁,隐隐约约的在耳中回响,就像历史前行的巨大车轮,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仿佛从天而降,将我包裹在碎裂的回忆中,无法逃离。

承担起此次搬书重任的是蒋蓝那辆日本轿车,就像人生已到中年的我们风尘仆仆跑了十几万公里。看着它有些苍老的面目,我高度怀疑它能否担起搬“图书馆”这一重任?

蒋蓝说鬼子虽然坏,但造的这个车却皮实。这辆老爷车的后备箱,可以塞进三个大箱和一个小箱,后座上下二层可以装六个大箱,两个放脚的位置再放二个小箱。整整十二箱。算下来也差不多五百来公斤。按一次搬四箱算,装满一车,就得上上下下跑三次。好在年轻时候的我曾为保卫共和国当过三年侦察兵,最厉害的时候曾一掌劈开四块红砖。蒋蓝从小也被父亲逼着长跑,还曾跟一个气功大师学过气功,据说也是三五个人不能近身。虽说搬上搬下的都气喘吁吁,但老胳膊老腿倒也还硬硬的挺了下来。

在白纸黑字中选择答案

蒋蓝租的这套房子仍旧位于秀丽的府南河边,同以前的住房一左一右成了两个相反之数,虽然绝对值相同,但是正负号相反。从河那边高高在上的三十层楼,搬到这边低矮的八楼,河还是那条河,人间繁华却已不在窗前。而且这套房中似乎有一股病人在此长住过的味道,墙上也有不少大小不一的霉斑,形如一些曾在此出没的鬼怪,警告来者小心。

蒋蓝即将入住的这个既不“高尚”也不“高档”的小区,保安的架子却大,每次进个门都有点像杨子荣进威虎山。保安如此,小区的居民更甚之。某一次,车缓缓地进入绿树成荫的小区,路上空空只有衣着光鲜的老两口慢慢走在中间,蒋蓝跟在后面不敢按喇叭。我书没蒋蓝读得那么多,于是伸出头去吼了一声:“师傅,麻烦让一下路嘛!”

老头一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说:“啥子师傅?你这样大声武气地喊我,万一把我的心脏病吓出来了,你要负全责哈。”老头突然扔过来的这一颗“反坦克手雷”,真把我两个“吓”得不轻。

我赶紧挤点笑出来说:“师傅,对不起哈。麻烦你老人家让一下嘛,我们在搬书。”

老两口仍旧如愚公要搬的那座太行山一样,横在前面,中气十足地说:“你搬书有什么了不起,他不是什么师傅?请不要乱喊。他退休之前是某市作协副主席,享受副处级待遇。”突然我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老头说:“你笑啥子?副处级就相当于是副县长。”这话把我们这两个当了二十多年的老记者的确“吓”到了,脸上的表情好像吃了一堆碎玻璃,这么大的副处级,的确是惹不起。

终于胜利“逃”到蒋蓝出租房的楼下。那个退了休的市作协主席并没有乘胜“追”过来,找我们理论为什么把一个相当于“副县长”的领导敢喊成师傅的不敬。当然我也得检讨自己,突然暴吼很容易把别人的耳膜震破,而且那个老头也可能真有心脏病,真要是一下“永垂”,岂不是一个某市的重大损失。而我们这两个用文字这种方式去倾听生命,表达内心的文字工作者,和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相当于“副处级”并不是一路人。但是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现在后面没有了追兵的“危险”,我们又“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这一天从上午开始,我们两个老男人整整搬了四十多箱。

那些天,一边搬书,一边乱说,然后去火锅店喝酒,好像成了我们的生活。可是搬了十几天了,却感觉他九眼桥家中的藏书并没有明显减少。我们都有些“绝望”。蒋蓝准备去找一些帮手过来。可是找谁呢?我们两个在成都圈子中的朋友,基本上都是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酸酸的咬文嚼字还可以,要让他们帮着搬个东西,基本上类似找他们借钱或者抢他们的女朋友,通通都要翻脸。所以蒋蓝抽了一支烟的功夫,就没敢再想。

道行的深浅决定眼光的高低。

蒋蓝的某些藏书,因为作者先天性营养不足统统被丢在墙角。预备着给保洁阿姨处理或给收旧货的换几个散碎银子。写作上我虽没有像蒋蓝那样整出个什么名堂。但对在如今这个金钱社会中还能坚持写作的人,心中还保持着某种不同程度的敬意。不忍心它们被蒋蓝赶出家门,快速翻了翻这些白纸黑字的内容,这些书共同的特点是扉页上都龙飞凤舞的签着作者的大名,貌似都有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水平。但因为作者写作能力的欠缺,内容很不幸的确基本上都如蒋蓝所说。而普通人对文化和知识的认知,往往来自这些印着白纸黑字的书籍,我在替他们惋惜的同时,也为了保护住双方的面子,帮蒋蓝,也帮他们,把扉页上的签名全部撕掉,不留任何后患。

一晃,还有几天春节就要到了,大街小巷灯火通明,人人脸上都像中了头奖,尽是喜气洋洋。法院规定蒋蓝女朋友腾房的日子也快到了。但还有一半的书在等着我们继续努力。我们这两个在不同报社上班的老男人,除了采访、写稿之外,各自还有很多家里家外的事需要亲自处理。而搬书这件事,是重体力活,不是光喊喊口号,还需要协同配合,就像上山去打老虎,总得亲兄弟。套用几句流行语说明,这次帮蒋蓝搬书,时间紧,任务重,难度大。是一场大仗、硬仗、苦仗……

某个星期天,我不想让女儿总是守在电视机面前,于是带着她去蒋蓝家中体会一下劳动者的辛苦。女儿来到蒋蓝家中,看到那本日本作者写的《妖怪大全》,顿时眼放绿光,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早就忘了还要帮着搬家这回事。蒋蓝说:“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女儿却看着我,用眼光征求我的同意。从小我就教育女儿不能拿别人东西,且那本书一百多块。蒋蓝说钱是小事,孩子喜欢就好。他对女儿说:“你的姐姐青青,家中已有一千五百本藏书了。”女儿听了也自豪地说:“我也有几百本了,全是爸爸给我买的。”我中年得子,对女儿难免有些宠爱。虽对女儿物质上的要求不随意答应,但对女儿买书的要求,却无一例外全部满足。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书是认识世界的好朋友。希望女儿在书中这座黄金屋里找到她自己的颜如玉。生活让我们蹲得太久,但愿女儿学会站着说话。

腊月二十七日,这一天,我们最后一次奔波在这一年搬书的路上。每年的腊月二十八是我故去婆婆的阴寿。明天我将带着一双儿女回老家重庆,先去父亲坟前烧一烧香。然后和家族的亲人们见面。这一天整个家族的亲戚们都会相约在一起,借着给婆婆过阴寿的这个理由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打打麻将,以此维持正在日渐式微的家族亲人间的关系。

那天搬完最后一趟,蒋蓝心情大好,提了一瓶五粮液,说去火锅店好好喝几杯,兄弟两个提前团一下年。

来到楼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叫住了蒋蓝,问他是不是蒋蓝?

蒋蓝一愣。

老人说自己是这里的住户,曾在地铁屏幕上看见蒋蓝在电视节目“读书”中朗读过自己的作品。今天无意间发现他在此地,所以贸然上前询问。老人让我们等一等,一会儿抱着个纸箱过来,里面装了一套硬精装《鲁迅全集》。老人说自己年轻时也是部队的宣传干事。这套战士出版社一九七三年内部出版的《鲁迅全集》,是自己在部队时得的奖品。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晚辈中也没有一个爱书之人,总想把这套书赠给需要的人。今天有缘和蒋蓝在此相识,所以要把这套书相赠。

蒋蓝心中犹如一万头野兽奔腾,想不到在这人心不古的社会中,还有这样的老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别人的一部分,在九眼桥那里,蒋蓝曾和朱自清先生在不同的时间中,在相同的空间内相遇。冥冥中蒋蓝感到朱自清先生对他这个后辈的关照。而此时通过这个淳朴善良的陌生老人,蒋蓝和鲁迅先生也在不同的时间中相逢。凡事皆有因果,这似乎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

在这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中,酒要喝,肉要吃,写作仍需继续。我们仍旧要跑得像风一样快,努力地活在当下。在金色太阳照耀下,我突然明白过来,书对蒋蓝来说除了是一种生活方式,更多的是把读书当成了命定。此时,这几万本书就如一把把削铁无声的剑,虽然人生无常,但既然剑已出鞘,那唯有血战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