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光照射在茅屋上,土墙里的谷草节亮晶晶的,墙孔里不时飞出几只麻雀,从麻雀的嘴里掉落几粒土渣;墙根破损,鼠洞溜光;木门上层层叠叠的年画翘起四角;山花垛口被烟熏得漆黑,屋顶的茅草破破烂烂的,长满了青苔。茅屋西侧,一棵合抱的皂荚树立在崖顶,像石上长出的蘑菇。屋里,小鸥娘用火钳拨弄柴火,灰坑里架着碗口粗的干柴,火搭勾上的药罐嘶嘶冒气,满屋子的一切都散发着药味儿。
“给小鸥说了吗?”麻布帘子里面颤颤巍巍的声音,似乎有一口气使劲提上喉管又掉回了肚子里。
她没回应。柴火时而爆出的火星,也没掀开她耷拉的眼皮。
“你给小鸥说了没?”说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体力,忍不住咳嗽,一颗浓痰在心肺和喉头之间拼命拉锯。
她抬头看向门外。一层叠一层的山,一层淡过一层,而柳河清亮得像一匹纱,沿八台山下绕一圈,在小学堂对面打个结,形成一个回水湾。她家的土坯茅屋就在回水湾崖顶的平台上。
“哦,还没有,小鸥药都没拿来。”她扭过脸,拿来缺口的土巴碗,倒水喂他喝。
“这冤孽病,拖累了小鸥,唉,死了倒好。”
“死了,你倒轻松,我们娘俩呢?”
“我死了,你就把喜仁招成上门汉,那娃看起来不着调,但有孝道,脑壳灵光。这些年,家里的重活全靠他。”他稳不住气,一直咳嗽,浓痰在嘶嘶抽动。
“我晓得,看着长大的娃。你本命年,熬过这厄年,就好了。”
“你莫遭人哄骗了,谨防两头失算,痨病自古就没有治好的。”
“洋药,官军才有的洋药,能假?”
“刘存厚是啥人物,川陕督军,是这大山里泥腿子的舅爷,八竿子打不着吧!”
“只要他的药能救你的命就行了。”
“唉!”他把脸扭向墙壁。
墙壁外侧屋后松林的尽头有一间茅屋,那是喜仁家。
2
小鸥撑着下颌,望着柳河发呆。太阳落山,夜色单薄,月光照在松针上,细细的光点印在小鸥修长的鞋尖上。她踩着绵实柔软的松针,感受松针的弹力。秋风薄凉,她紧了紧衣襟向喜仁家张望,今夜她约了他。
喜仁披着月光跑来,搓着手:“小鸥。”
“嗯。”她低下头,逮住他的手,牵到松针上。
“河好清亮,像月光。”他随手扔一颗石子进河,引导了她的目光。
“嗯,下冻时,都是你背我过河,脚丫子冻得像子姜,还说不冷。”
“真不冷,每次上岸,你捧着我的脚丫搓,搓热了才肯放呢。”
月光洒满河谷,像淡青色的烟,偶尔一声鸟鸣啄破月色,清亮,薄凉。小鸥把头枕在喜仁腿上,咬着唇,盯着他看,他的眼神清澈而笃定,扇动的睫毛张扬又潇洒。
“爹的病能治了。”她盯着他嘴角的痣,似乎觉得不该说。
“能治了,哪来的神医?”
“找川陕督军弄的洋药。”
“洋药,要好多钱?”
“嗯。”她含混着。
月亮划过树梢,林子透着亮色。她拽来他的手捂住自己的胸,她全身猛地一抖,她一咬牙,让他捂实。他想抽离,手却不听使唤。之前,除了牵手,啥都没碰过。
“喜仁,我……我全给你!”她说出这句话时,脸滚烫,羞得无处躲藏。她猛地拉下他的头,将脸埋进他的脖颈。
“嗯。”他似乎明白了,“允许我寅吃卯粮?”
她咬实了他的唇,舌头颤抖着。他猝不及防,慌乱,手脚发麻,躲闪着,追逐着。他俩像刚学走路的娃,每一步都颤颤巍巍……
他暴露了全部的火热和雄壮,羞羞而勇敢地回应。他的手触到了两只惊慌失措的小鹿,鲜活,矫健,结实……
她每个动作都生涩、别扭,总错过着力点,要么追晚了,要么溜快了,但每个动作都很用力。他像刚抓的壮丁一样,塞了一杆枪就上战场了,胆战心惊地握着武器,既瞄不准,也稳不住,空有一身蛮力。
他发现她的泪花,他抚摸她的泪,他几次试图停下,都被阻止。他舍不得用力,又舍不得松开……
月亮稳坐天穹,柳河缓缓流向月光深处。她掏出一对同心结,鲜红、精致,结上有一枚铜钱。她把两个结并排在他掌心说:“祖传的,道光通宝的错版,我编了一对结,这错币,几辈子难得一个,何况错一对,都错了,或许就对了吧。”
两枚铜钱错得一模一样,道光的光字,右上至左下模糊一片,看不清笔画,只能看清光字左上的两点和左下的一撇。她戴一个,另一个给喜仁戴上。
早起的鸟兴奋地献着殷勤,话语轻快,亲昵。
小鸥推开喜仁:“到此为止,回吧。”
“我送你。”喜仁似乎没理解到那个词。
“不!”小鸥似乎再次强调了那个词。
看小鸥背影融进晨曦,喜仁兴奋地空砸一拳。吹响了口哨:郎在山上栽杉树,妹儿在河边栽荆竹。郎栽杉树好打桶,妹儿栽荆竹好扎箍,情妹要把郎箍住。
小鸥娘静静地靠着皂荚树看小鸥走近,她在这里等了小鸥一夜。小鸥叫了声娘,低着头走了过去。小鸥娘跟在她后面,小鸥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3
“小鸥遭别个哄跑了,你倒睡得着。”喜仁爹敲着喜仁的门。
“啥?你说啥?”
“小鸥嫁人了。”
“嘿嘿,吹牛也不分个大细,她嫁人我能不晓得?”
“哼,轿子都进屋了。”
他翻身下床,穿条裤衩跑出来。小鸥家地坝里全是人,围着一顶红轿子,唢呐和锣鼓欢天喜地。他飞奔两步,又折身进屋,穿上衣裤开跑。
“莫惹事。”喜仁爹朝他背影喊。
小路太绕,他从斜坡奔直线,逢坎跳坎,衣服被风鼓起,衣襟向后摇摆,像发疯的“鹞鹰”。
“小鸥——”,喊声把柳河谷撕开一道口子。地坝里的人齐刷刷看向这只尖叫的“鹞鹰”。
“有好戏看啰!”说话的那个人好像挺知情的。
“拦住他。”小鸥娘拉了一下娶亲队前面的两个人,他们迎着喜仁展开双臂。娶亲队里两个背火枪的壮汉嗖地取下家伙。
“小鸥——”喜仁扑进地坝,被持枪的壮汉架住。
“放开,小鸥——”喜仁努力挣脱。
“喜仁啊,小鸥不能见你,快回家!”小鸥娘声音不大,但字字咬着劲儿。
堂屋的方桌上摆着捆了红纸的方肘,糍粑……
“小鸥——”喜仁衣服撸在肘弯,露出胸膛和后背,脖子拼命前探,如一把拉开的弓。
新郎官用食指顶了顶被捏扁的黑色礼帽,踱步到喜仁面前,黑色对襟马褂,祥云镶边,长衫从马褂底下垂至脚面,圆口布鞋就剩一道弧,正对着喜仁的大脚丫子。他一手叉腰,一手抬起喜仁的下颌,看到喜仁嘴角的痣,笑出声来:“一痣在嘴,流汤洒水,哈哈……”
“呸!”喜仁朝他胸前的红绸大红花啐一口。
他倒不生气,轻轻拍了拍喜仁的脸:“莫大呼小叫的,吓到我的新娘了。”
小鸥爹从门框边探出大半张脸,卡白,像纸一样薄。
咳嗽两声,没吼痰,喊了声:“喜仁。”
“叔!”
“叔对不起你……”
“叔,让我见见小鸥吧!”
“叔晓得你是好娃,回吧,这是命。”
“放我哥进来。”小鸥出现在门口,红底粉花牡丹短衫,三寸立领,一溜纽扣沿脖颈至腋下渐次收紧,下摆微微撒开,腰身紧致;蓝色长裙上绣了鸣叫的凤凰,质地厚实,沉甸甸的。说完,她扭头进屋。
喜仁不等抓着的人松手,奋力挣脱,跟进里屋,插上门闩,站在小鸥面前,牙关紧咬,满脸硝烟。
小鸥平心静气地说道:“我大喜的日子,你该道喜。”
喜仁猛然抓住小鸥的双肩,用力摇晃:“为啥?你这是为啥?”
“我想嫁人,啥时候嫁,嫁哪个,关你啥事?”
“为啥不嫁我?”
“谁?你?娶得起吗?你家有几亩地?几进几出的大院?好多大洋的彩礼?几抬的大轿?”小鸥一连串追问。喜仁傻了,似乎从不认识她。
“既然是这样,为啥还……”他感觉自己上当了。
喜仁将小鸥摁在床上……啪!一个耳光,小鸥厉声喝止:“你还算个男人吗?你这样只能证明你无能无耻,我瞧不起你。”
“我不稀罕哪个瞧得起,你是我的。”
“那我把命给你。”
小鸥抽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喉,刀尖入肉,鲜血浸出,比她短衫还红。喜仁惊呆了,夺了剪刀,慢慢起身,突然飞进地坝。没等他举刀,已被枪托砸中手肘,剪刀落在石头上溅出几颗火星。他被摁住了,嘴里塞了一块破布,绑在皂荚树上。
小鸥整理好衣服,搭上头盖,径直走进院坝,两个女孩把她扶进了轿。轿帘拉下,她紧咬食指,泪雨倾盆。
新郎朝喜仁打了个响指,得意地吹起口哨:桃子没得杏子圆,情哥没得情妹甜,去年河边亲个嘴儿,今年满河水都甜……随后,边挥手,边喊道:“起轿。”砰砰!朝天的火枪管冒出两圈青烟,急遽升上屋顶,随之鞭炮响起,鼓乐齐鸣,娶亲队像一阵殷红的旋风,朝柳河卷去,经过喜仁无数次背小鸥上学的滩口。
红旋风渐渐消失,地坝空空,没燃尽的鞭炮冒着丝丝青烟。木门里倚着小鸥爹,地坝里站着小鸥娘。小鸥娘搓着手,走到喜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取出嘴里的破布,解开绳子。
喜仁站在地坝里,双目紧闭,面朝苍天,牙关紧咬,嘴角的痣不停地抽搐。层层叠叠的山头将天空越挤越小,像一口井,深不见底。
许久,喜仁朝着自家的方向,跪下,磕头,一,二,三,踉跄远去。
4
太阳火红火红的,天井里的青石条像一面面镜子,泛光,带着淡淡的火焰。小鸥短衫青裤圆口鞋,端出一盘油煎豆腐炒腊肉。男客老庞躺凉椅里,摇二郎腿哼歌:太阳落土四山黑,单家独户难留客。情姐叫我挤到住,床又小来铺又仄,情姐睡得我睡得……
“几十岁了没个正形,吃饭。”小鸥把清炒苦瓜和一碟霉豆腐端上。
老庞慢吞吞地坏笑:“要啥正形?坏点儿,才讨得到乖婆娘,哈哈……”
正说着,豆腐坊的短工二娃崽急疯了地喊道:“起火了,豆腐坊起火了。”
老庞嗖地窜起,豆腐坊是老庞家的“摇钱树”,可烧不得。小鸥跟出来,看见一个人影闪进坎下的苞谷林,她惊呼:“喜……你个砍脑壳的。”老庞早已看见人影,听小鸥喊,心里明白了几分。见火已登堂,救也无益,便抓了火枪去追人。
喜仁原本是来给小鸥放信的,小鸥的爹死了。可他越想越气,小鸥为了救爹才他嫁,现在小鸥的爹死了,小鸥嫁人的事也木已成舟。他原想烧正房,发现每间正房之间有封火墙,烧一间不能伤筋动骨,又担心点正房烧着小鸥,而烧掉豆腐坊就烧掉了老庞的财路。
喜仁跑进峡口,河谷幽深,潭水碧绿,绝壁剑立,绝壁上一条稀牙漏缝的栈道,踩上去活摇活甩的,还掉渣。喜仁在栈道上飞蹿。老庞体胖,刚跑几步,栈道哗啦一声垮塌,老庞肥硕的身体带着翻飞的木屑和啸长的“啊”,镗地砸进潭里,水花飞溅到两岸的石壁上,形成涓涓细流。喜仁回头,看见老庞只剩双手在水面扑腾,速度渐慢,出水渐短。他对着潭里骂:“狗日的是个旱鸭子。”
水面上朽木烂柴都溜了,水打着空旋,喜仁跑过来,从栈道上飞身而下,像入水的蛙,拉一道修长的弧线。
喜仁将老庞拖上沙坝,仰躺在沙坝上,抓把细沙,任沙粒从指缝间流尽。
“老子欠你一条老命!”老庞喘过气来。
“不是一条,是两条,小鸥的爹死了!”他扔一把沙在老庞脸上。
“爹死了?”他翻身坐起。
“你龟儿子用假药哄人,能不死?”
“老子花两头耕牛,一头肥猪,五只山羊,一亩熟地,二十块现大洋,还认刘存厚做舅爷,家财耗尽才弄来的洋药,死了?”他脑子飞快地回想当时的情景,他把大半个身家兑换的大洋交给刘督办的勤务兵,勤务兵给了他一大包药,然后挥挥手,连“舅爷”家的门槛都没进。
“这么多钱,够你龟儿子讨十几个婆娘了,你偏要抢小鸥。”
“狗日的刘存厚。”他知道上当了,“你应该后悔救了我,我死了你才有机会。”他边说边起身离开。
“老子愿意,你该死,但不应该是这个死法。”喜仁将一块石头砸进潭里并将老庞的火枪捞起来。
喜仁背着火枪大摇大摆地回到旧院厚坪小学,前段时间,喜仁跟着李家俊在厚坪小学一边教书,一边悄悄发展农会和神兵。
一年后,喜仁悄悄回到双河口,住进蝙蝠洞练神兵。蝙蝠洞在数十丈高的绝壁上,仅靠一条简易的栈道通行。洞口方圆不过两丈,里面可容纳四五百人,有神水,终年不枯。侧后方还有一个隐秘的出口,一旦洞里的人抽掉跳板,就剩悬崖绝壁,谁也进不了。喜仁白天挑着针头麻线走村串户,晚上回到山洞里训练神兵。神兵都是附近的穷人,多是挑老二、背老二、长工、雇工。白天扛活,晚上悄悄溜进山洞。山洞里点了松明、火把,亮堂堂的。十多个壮汉系红头巾、红腰带,手腕上系红绳,光膀子,扎腰裤,赤脚片,跟师父学咒语。师父是李家俊派来的,洞里设佛堂,也教武艺。
5
午后,小鸥在屋后摘辣子,火红的朝天椒映得小鸥的脸更加红润、姣美。她一边哼曲儿,一边摘辣子。突然窜出两个灰兵,一人抢过小鸥的筲箕扔掉,另一人从背后勒住小鸥,小鸥喊了一声救命,喉咙被勒住,再也发不出声。两人一个抱脖子,一个抱脚,把小鸥拖进了树林。
老庞正在凉椅上打瞌睡,突然听见屋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之后就没响动了,他心里一抖,想起小鸥在屋后,拖了菜刀冲向屋后,看见辣子被踩倒了一片,还有打翻的筲箕和满地的辣子。他顺着痕迹追到小树林,小鸥已被灰兵摁倒。其中一个正骑住小鸥,撕开她短衫领口,另一个拄着枪,站在那摇头扭腰的唱着戏:“大河涨水小河浑,搭起船儿往上撑。打不到鱼儿不收网,嫖不到婆娘不收兵……”老庞火冲脑门,眼仁血红,他大吼一声住手,挥刀扑上。唱歌的灰兵转过头,麻利地拉动枪栓,枪管抵住老庞裤裆:“滚!敢坏老子的好事,砰砰!”他模拟枪响,做了个开枪的架势。
“我是双河口塘房(住保甲的营兵,每个塘房一般只有一兵,负责传送公文)的营兵,都是官家的人,请军爷放过我堂客。”老庞挺了挺胸,把刀握得更紧了。
“锤子个营兵,老子脑壳挂在裤腰上剿匪,你龟儿喝着小酒,抱着美人,安逸得很哦,犒劳一下军爷是你龟儿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放开我。”小鸥终于喊出声来了,使劲抓住破口的短衫。
“放开我堂客,老子跟你拼了。”老庞飞快地用菜刀拍打裆下的枪管,想顺势夺枪。
砰!枪响了,老庞呆呆地立在原地,菜刀落地。他低头,看见血不断地从裤裆往下滴。他奋力向前一扑,抓住了小鸥的脚脖子:“小鸥。”
“老子就要弄你堂客,你搬起石头打天。”开枪的灰兵骂着。
“杀了这个废物,叫唤得烦人。”趴在小鸥身上的灰兵叫嚣着。
老庞费力地向小鸥爬,一根枪管对准了老庞的脑袋。小鸥闭紧双眼,绝望呼救。几只鸟从林子里窜进天空,回旋两圈后飞走了。
一声闷响,一根扁担砸中持枪灰兵的后脑勺,灰兵摇晃着倒下了。没等另一个灰兵明白过来,扁担已经落在他的腰杆上,紧接着,后脑勺又中了一扁担。
“喜仁。”小鸥看了他一眼,连忙去扶老庞。老庞脸色发白,双腿筛糠。他抖抖战战地捡起枪,解决了两个灰兵。
小鸥捂住眼睛惊叫。
“本该千刀万剐,便宜了两个畜生。”老庞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喜仁赶紧撕下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
“我又欠你两条命。”老庞看着喜仁。
“你这命已经算不上一条了。不过,你龟儿也算个好汉。杀得好,不杀,他反过来就要你的命。我得赶紧藏了尸体,被他的同伙发现就更麻烦了。县营的兵来了几十人剿神兵,没看到神兵的影子,就分头祸害老百姓。”喜仁边拽尸体边说。
“莫慌,我超度一下这两个畜生。”老庞用手指敲着菜刀开了个歌头:四斤四两,是天地开场,请我歌郎,是打鼓闹丧……声音发颤,汗珠黄豆似的从额头滚下。
“命都快丢了,还有闲心整空经文。”喜仁不耐烦。
“就当给他做个简单的道场,望狗日的投胎做个好人,免得成为孤魂野鬼来害人。”
把老庞背回家,喜仁藏好两支枪,连忙去请医生。他请来的医生是本甲的张撬猪匠。老庞一看是撬猪匠,抓个枕头就扔过去:“你这是在给老子伤口上撒盐。”
“狗咬吕洞宾,要找个正经的医生得去县城,去来两百多里,还莫说治不治得了,等医生赶来,黄花菜都凉了。他说他能治。”喜仁转脸对撬猪匠,“亲口给他说,能不能治。”
“我先看看。”撬猪匠解开老庞的包扎,翻上翻下看了几遍说道,“能治。”
撬猪匠吩咐小鸥找来烧酒、麻丝、灯盏、棉花,再从猪腰子包包里取出一根银针,穿上麻丝,猛喝一口酒,喉结一滑,吞下一半,噗地将剩下的酒喷在伤口上。老庞牙齿咬得汩汩响,冷汗直流。他麻利地用棉球擦洗伤口,挑出伤口里的丝丝管管,飞快地打结,像缝荷包一样缝合了伤口。又从裤腰上抽出一把棕叶子蒲扇,烧了,趁灰还燃着,一把敷在刚缝合的伤口上:“棕叶子灰消毒最好,七天就能抽线了。”
老庞对喜仁说:“我请你喝酒。”说着就往起爬。
喜仁摁住他:“等你好了,一醉方休。”
喜仁在埋灰兵尸体的附近丢下了两根红腰带,几张符条。灰兵果真以为是神兵干的,没追究附近的人家。
一个月后,喜仁再次来到小鸥家。老庞吩咐小鸥弄了一桌菜:嫩辣子红烧铁罐乌鸡,腊肉炒炕豆腐,腊猪脚炖干洋芋果,血粑,香肠……小鸥温了一壶红糖苞谷酒。
老庞和喜仁一杯接一杯地喝。
“兄弟,我真是窝囊。”老庞语气悲怆,“我也算公家的人,靠几代人勤耕苦作攒点家业,在这些兵匪面前就是一桌豆腐下岩。现在连男人都做不了了,活着还有啥意思呢?”他自干一杯。
“大丈夫,因心系天下黎民百姓。”喜仁拍了把老庞的肩。
喜仁把头凑到老庞耳边,一直说,声音越说越小。老庞和小鸥不停地点头。
“你带我参加革命,让我也当一回大丈夫,有一天战死沙场,你照顾小鸥。”老庞忽地抬起头,扬声说。
“各人的婆娘各人照看,她现在是我大嫂,莫陷我于不仁不义。”
喜仁拿出藏好的两支枪,把其中一支交给老庞:“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咱一起干大事。”
“行,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说吧,什么事?”
“我万一当了鬼雄,你填大嫂的房。”老庞眼眶潮了。
小鸥拍了他一巴掌:“会说人话不?呸呸呸……”
“长兄当父,长嫂当母。闭上你的臭嘴,干革命的目的不是丢命。”喜仁黑着脸。
两人商量好,老庞去旧院,小鸥先回娘家。临别,小鸥从脖子上解下同心结,给老庞戴上:“从今以后,你俩生死一条心,都给我活着回来。”
两个男人相互看了看,没说话。
1929年4月27日,一纸檄文惊动城口、万源、宣汉、达州四县:宣达城万,四县联合,一起反抗,共享太平。刘匪存厚,天心不顺,做官五年,天干五年。一年只有二分收成,地主收租不让分文。军饷税捐,剥削人民……只有一条路,提起锄头、铁耙、镰刀、斧头与他们干!
固军坝起义爆发,喜仁在双河口训练的神兵成为义军一支重要的力量。老庞潜回双河,拉拢了二十多名乡团参加城万红军。城万红军不断壮大,先后攻下固军、八台、双河、余平、田坝、堰塘、蜂桶、白羊,成立四县行动委员会,而后剑指城口县城。
城口城小,石基砖墙,四围三百五十二丈。小儿谣曰:好个城口城,大得了不得,衙门打板子,满城都晓得。城虽小,但四门装炮。红军趁夜攻城,佯攻东、南、北三门,喜仁率队主攻西门。神兵打头阵,头、腰、臂系红巾,挥大刀,念咒语,枪炮齐鸣,喊杀震天,红军登上城楼,抢占西门炮台,守军四散,红军一路追杀。
喜仁追至新城书院拐角,斜刺里黑影一闪,一缕寒光从侧后划来,喜仁毫无觉察。老庞突然冲出,双手举枪挡在喜仁前面,喀嚓一声,枪身断裂,马刀陷进肩胛,锁骨一声脆响。喜仁回手一枪,击毙了偷袭的灰兵。
他扶住老庞:“兄弟!”
“没事,死不了,老子还你一个人情……”
南门炮台一声巨响,一道光把土城照亮,同心结,在两个男人胸前闪着亮光。
6
得知三十三军将北上抗日,老庞给自己和喜仁请了假,拉着喜仁回到家中,叫小鸥备了酒菜。天井里月色清幽,青石面上微波粼粼,三个人坐一起,天一杯地一杯地喝,话少,沉闷。
“小鸥,明天部队开拔,很远,很久。”老庞低沉地说。
“嗯。”
“你得给我们留个种。”他声音低,里面似乎有一股暗流。可喜仁并没有反应过来老庞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他醉了,眼神恍惚,眼睛里全是东倒西歪。
喜仁终于扑在桌子上打起了酒鼾,老庞吩咐小鸥先睡。小鸥不动,老庞厉声道:“快去睡!”
老庞一手托起喜仁的下巴,喜仁脑袋在老庞掌心里摇来摇去。老庞稳住他,右手轻轻地扇了喜仁两巴掌,之后,又狠狠扇了自己两嘴巴。他将喜仁扶进了小鸥屋里,反锁了房门。
老庞坐在地坝边的老梨树下,背靠树干,手托双腮。凉风习习,远山淡墨晕染,柳河像一条淡青色的绸带,蜿蜒着,消失着。
老庞的眼眶里盈满泪水,终于,有一颗滚出来,顺着脸颊流下,钻进嘴里,咸咸的……
晨曦初露,喜仁揪住老庞的领口,猛一拳打在老庞的胸膛上,老庞稳住身体还了一拳,两人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小路上。
责任编校:郭远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