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杜甫诞生窑

2023-01-01 00:00:00彭志强
草地 2023年6期
关键词:笔架山巩义杜甫

彭志强,四川南充人,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杜甫诗传《秋风破》、散文集《蜀地唐音》、诗集《二十四伎乐》《金沙物语》《草堂物语》等作品,曾获李杜诗歌奖、北京文学奖、四川文学奖、海燕诗歌奖、全国十佳华语诗集等文学奖。

起念去巩义的杜甫诞生窑看看,是二〇一二年正月初一。这天,我尚在成都杜甫草堂的茅屋旧居前闲读一套《杜诗全集今注》,当我偶然翻到《元日示宗武》这首诗时,“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这两句诗让我为之一振,献寿,难道唐人所说的元日,也即今人所称的大年初一(正月初一),就是杜甫的生日?再读《杜位宅守岁》,又有“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之言,恍如杜甫在元日感慨不惑之年的事业无成,只能“烂醉是生涯”。继续翻阅现存杜诗,我还发现,杜甫多次在元日这天提笔写诗,甚至多次以元日为题抒怀,要么感怀身世,要么寄语儿子,要么思念因安史之乱而散落各地的弟妹。果真如此,那么杜甫这天刚好就满一千三百岁。一千三百岁,意味着杜甫的名字在这个世界存在一千三百年了,比欧洲最伟大的诗人、《神曲》作者但丁还要早存世五百多年。诞生他的窑洞如果还在,至少也有一千三百年了。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在湖北安陆白兆山隐居读书时,曾以《山中问答》一诗如此形容此山的桃花洞风景,如梦如幻,恍若仙境。杜甫呢?在其中晚年,不论是困守长安、漂泊秦州、客居成都,还是纵酒梓州、病登夔州、流亡湘江,万里悲秋常作客的他,对于家乡的巩梅、梨枣和明月一直牵肠挂肚,即便临终也是念念不忘。捆绑杜甫一生乡愁的这孔窑洞,到底是什么样子?象征杜甫“诗圣胎盘”的这孔窑洞,究竟在哪一座山?他为何会出生在巩县,而非东都洛阳,或者西京长安?若不亲身前往,我想,一定无法洞见杜甫的诗歌长河来源。

从起念,到动身,我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来准备。那五年,我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部用来研读《杜诗全集今注》,以及与杜甫有关的各种文献、评传。那五年,杜甫恍若我的精神父亲,总在文字世界里,与我劈头相遇,吟诗,唱歌,对酒,形影不离。直到二〇一六年秋天,像是杜甫这位精神父亲站在他的诞生窑洞外,召唤我返乡,要与我认亲,我才觉得自己有资格动身远行,去他的诞生地,追认这位精神父亲,与他说说古今变化。碰巧的是,与我此次同行的人,还有我的父亲,我就是带着亲生父亲去见另一个精神父亲,一路秋风长啸,我这条朝圣路。

杜甫托梦

时间,还在二〇一二年元日停摆。

这天,成都杜甫草堂迎来人潮高峰,尤其是传说留有杜甫余温的茅屋故居,从屋外“柴门不正逐江开”那扇柴门,到屋里“窗含西岭千秋雪”那些窗格,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壮观这个词已不够用来形容现场的拥挤不堪。置身其间,进退两难,我索性就在茅屋前稍有空隙的石凳上坐下来,翻开先前在草堂水竹居购买的一套《杜诗全集今注》,闹中取静,静等人散。

这天,尚未立春,吹进草堂茅屋的寒风刮在脸上还很阴冷,手机里的万年历显示,这年正月初一“诸事不宜”,惟一适宜的是“破屋”。这是在指引我去拆屋,或者局部改造茅屋?怎能拆?又怎能改?此刻,杜甫纪念成都草堂落成的《堂成》一诗从我嘴边脱口而出: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一时间,诗中的每一个字漫天飞舞,又如同推移镜头一样聚焦,最终定格为公元七六〇年暮春的草堂,我想象的远离中原也远离闹市的清幽的草堂。

不知不觉地放下手机,合上书。在这间看上去很破旧的茅屋前,其实是后人根据杜甫诗歌勾勒的场景复建并做旧的草堂茅屋前,或因翻书太久,我有些犯困,就靠在一根木柱上睡着了。这一觉,很短暂,也很神奇。停留在教科书上,还很瘦骨嶙峋的杜甫,竟然给我托梦了。

我梦见自己闯入唐代。我与一匹飞马在天上飞奔。突然,天旋地转,接着急速下坠,坠入浣花溪畔,然后是一个古意十足的卷轴,在我面前徐徐铺开一系列梦幻般的画面。卷轴的第一个画面,题跋为《百梅闹春》,我刚看到“闹”字,原本静止的画面便动了起来,只见雪梅、杏梅、宫春、绿萼、朱砂、紫蒂白、山桃梅、樱李梅,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梅花,像是穿着红红绿绿的各色棉袄,提着色彩斑斓的灯笼,说说笑笑中就把经书一样的浣花溪翻开为一个唐代的春天。刹那间,转入第二个画面,名字很奇怪,叫《古寺还乡》,远远望去,冬天的落叶纷纷返回了树枝,曾被连根拔出的古寺又找回了住址,杜甫枯坐在浣花溪畔的古寺最低处的石阶上,吟唱着他于公元七五九年冬天从秦州逃往成都时喜忧交集的那首《成都府》: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杜甫,是杜甫,他在向我招手。

老爸,老爸,怎么睡着了?与我同游草堂的女儿,这时攥住我的手,摇了摇。大梦初醒,我一激灵,浑身剧颤,比瑟瑟发抖那种抖还要剧烈。在返回现实之前,大约有一刻钟,我感觉自己仿佛穿越到了唐代,隐隐约约身着唐装,乘坐一叶扁舟从百花潭踏歌而来,手里提着一篮冒着热气的香肠、腊肉和醪糟米酒,远远地看见杜甫在向我招手,他说:“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我正欲邀约在浣花溪畔苦吟《成都府》,接着又欢诵《客至》的杜甫上船共饮,然后一同沿着“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这条水路,作伴还乡。只是,还来不及幻游到巩义的那孔杜甫诞生窑,我脑海里的梦境就中断于成都的浣花溪畔。

去杜甫诞生窑看看这个念头,从这天意外地冒出,也从这天长久地搁置。说来,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像旅行必须备好功课方能从容出行,直到二〇一六年秋天,从内心深处勾勒出一个渐渐清晰的杜甫形象,我才动身远行。这几年里,我想过多次,坐飞机去郑州再转大巴到巩义,当然可以尽快如愿,可是飞机无法抵达所有的杜甫遗迹。况且这年秋天,创作杜甫诗传《秋风破》(长诗集)的计划早已展开,要借助他的唐诗生育我的新诗,巩义和巩义笔架山下的杜甫诞生窑因此不再只是我心心念念的终点。我更想以洛州的巩县为新的起点,从杜甫诞生窑出发,按照公元七一二年至七七〇年这个时间秩序,一步一步去丈量杜甫一生走过的足迹,一段路一段路去感知因为杜甫诗歌而肥沃的土地,然后厘清杜甫潜伏在每个时空节点的悲欢,注解他激荡或者沉郁在诗句深处的儒释道思想。仿佛是命运在命令我,致敬杜甫,就得如此虔诚,秋风才会长啸这条朝圣路。

过命之交

出发那天,除了父亲,我只带了一套四册装的《杜诗全集今注》,和冯至那本《杜甫传》。出发地点,我选在内近万佛楼外临浣花溪的成都杜甫草堂南门。没有仪式。没有欢送。没有祝福。只有遥想。我固执地想,也许只有从成都杜甫草堂南门出发,才能让时间倒退,具体是让二〇一六年秋天退至七五九年冬天,然后再让从洛阳一路颠沛流离赶往秦州,又从秦州、同谷辗转奔赴成都时的杜甫倒退,让他跟着我驾驶的汽车一直退到七一二年的洛州巩县。如此抵达的河南巩义市,就是唐代尚属洛州又名河南府的巩县,说不定我正好赶得上一代诗圣在笔架山下那个杜甫诞生窑里的呱呱坠地。

在草堂南门,面朝大雅堂外的杜甫铜像行了唐代拱手礼,在上车启动油门那一刻,我油然而生一种驭马前行的清狂。一辆四轮汽车,仿佛就是一匹四蹄奋进的战马,面向成都东北方位的巩义北征,从此日夜兼行,横跨川陕豫三省,载着我直奔杜甫诞生窑而去。所谓的清狂,其实是我放下繁杂新闻工作之后的如释重负。与其把这辆汽车比作战马,不如把我看成这年秋天跑向巩义的一匹脱缰野马。一路上,无心看风景,在于我深知这次累积的十八天年休假来之不易,若不定心前行,若不心无旁骛地驰骋,四年前的念想恐怕依旧是空想,两千多里外的巩义只能是远方,一千三百年前的杜甫诞生窑永远遥不可及。

在此之前,我对唐代称为巩县的巩义的认知,仅仅停留在杜甫的两个诗句里,一个是跟明月有关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另一个是与春梅有关的“秋风楚竹冷,夜雪巩梅春”。都很美。都是令人向往的诗意之美。不过,我第一次目击的巩义并非如此,而是另一种情景:巩梅裹挟在大雾里,明月藏身在唐诗里。说来很是无奈,甚至不可思议。我与巩义的缘分,几乎是以命搏来。

这种过命之交,就在丙申之秋,我从成都赶往巩义的二〇一六年秋天,有多辆在雾霾里穿行的大货车作证。

那天一早,从西安绕城高速转入连霍高速,沉睡的太阳看似刚刚醒来,实则力大无穷,仿佛一个懒腰就捅破了天,迅速释放出万丈光芒。这条可以直达巩义的高速公路,路宽,车少,视野开阔,车跑起来特别轻快。道路两旁,山峦起伏,河流蜿蜒,飞鸟欢鸣,颇为引人入胜。穿行其间,虽是无暇多顾,却也赏心悦目。很快,我就穿过骊山、华清池、秦始皇陵附近的临潼,沿着华州、华阴行至潼关。车一进入潼关地界,我便产生一种强烈的错觉,似乎流经古长安城的那条渭河是跟着我跑来,不约而同定在潼关与黄河汇合。即将汇合那一刻,我和渭河都被黄河的奔腾气势所震慑,皆有回旋之势,犹如在黄河的悬崖边勒紧缰绳的马,情不自禁地仰起了头,然后退了几步。其实,从延安壶口蜕变为汹涌澎湃的壶口瀑布,一路由北朝南飞腾而来的黄河,在潼关与渭河交汇处也有极为短暂的停留,它们交头接耳,密谋向东大计,密语合二为一。两条河流在潼关古城附近如此抱团取暖互诉衷肠之后,渭河再也没有犹豫,欢天喜地似的跟着黄河向东疾行而去。不知是渭河丢下了我,还是杜甫写的《潼关吏》拉住了我,反正我在这里破例下了高速。在潼关这一停留,像是渭河从此与我分道扬镳,更像是巩义的明月对我三心二意的惩戒。惩戒,不急这一时,就在这一天。

“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吟着《潼关吏》,走完潼关城,吃了肉夹馍,再重返连霍高速,路过潼关服务区,汽车显示盘显示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两点。我说正好,是因为这样的整点时间用来计算行程往往精准可靠,一般不会记错。这时,手机导航又提示,继续前行五百五十二里,只需三个小时便能到达巩义。要是不堵车,赶在杜甫故里纪念馆闭馆之前初探一下杜甫诞生窑的样貌,那就恰似探囊取物,唾手可得。这样一想,我的心情格外舒畅。接下来的连霍高速,道路平坦,偶有起伏,我的车速从一百码飙升至一百二十码,在快车道纵横驰骋,七扭八拐的黄河偶尔会进入视线范围,恍如与我并驾齐驱的另一匹野马。然而,在西峪河即将汇入黄河之前,汽车刚刚驶入西峪河上面的双桥河大桥,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凭空泼下一场急雨来,我不得不打开雨刮器,并把车速减至六十码,以守待攻一样如临大敌。当时,我的脑海里还在翻滚着潼关古城的画面,推敲着“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这个诗句背后的杜甫心情,试图厘清杜甫于公元七五九年从洛阳一路西行创作“三吏三别”记录安史之乱战事的逃亡线索。这雨,来得很快,去得也快。这雨,犹如陕西与河南的界碑守护者,只在两省交界地带落下。跨过双桥河大桥,进入河南灵宝地界,也就是杜甫妻子杨氏、天下杨姓第一望族弘农杨氏策源地,这场突如其来的急雨竟然停了,忽地又转身变为雾。雾虽不大,却也必须继续打开雨刮器才能前行,因为雾时不时会云集成水,弄花挡风玻璃前的视线。

这种雾蒙蒙的天气,持续了很久,直到进入三门峡的石壕村范围,过了青石岭隧道,雾天变成阴天。没错,是诞生《石壕吏》的那个石壕村。杜甫当年路过此地的感叹是“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此刻,临近下午四点,还不到傍晚,我谈不上是暮投石壕村。车外,这时有一阵强劲的东北风吹来,落叶纷飞,簌簌作响,我竟在这一带遇见杜甫诗意里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过,与之对应的情景却不是“不尽长江滚滚来”,而应是温庭筠的“黄河怒浪连天来”。这风,定是跟石壕村东北方向的黄河河床忽然由窄变宽有关。从潼关至此,我已历经晴天、急雨、长雾、强风等四种变幻莫测的天气,不远的前方便是《新安吏》的地盘,新安会不会让我心安一些?新安属于洛阳,过了洛阳就是巩义,巩义会不会有一轮明月在等我,等我把酒杯朝天?

想着新安,没过多久,立着“新安”二字的高速指路牌就闯入眼帘。这个指路牌让我顿时滋生一种无法言状的亲切感。因为洛阳进入眼底,巩义便将不再遥远。不只是亲切,还有点兴奋。可这兴奋劲儿尚未持续十秒,车前车后竟然出现意想不到的两重天。车后,可从后视镜里清晰看见一朵朵白云跟着乌云往三门峡至潼关方向溃散。车前,先是挡风玻璃有些模糊,很快便是铺天盖地的浓雾滚滚而来,不是雾,是雾霾。新安,杜甫写的《新安吏》第一次让我深感不安。只是,我身临其境的不安,要把杜甫那句“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修订为“客行新安道,忽闻霾点兵”。从新安小心翼翼驶向孟津的这段只能降为低速的高速路,由于雾霾太大,前路渐渐什么都看不清,我一边把车速降至二十码左右缓行,一边赶紧打开双闪,祈祷应急灯能在关键时刻救命。期间,有好几辆大货车不要命似的次第从我身后呼啸而来,每一次皆是险象环生,让人心惊肉跳。幸好每一次我都频按喇叭警示,如此化险为夷,恍若死里逃生。要是大货车不小心碾压过来,要是我的应急灯突然坏了,要是我的方向盘和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有一丝犹豫,葬身于这片雾海霾坑,无疑就在分秒之间。这段耗时近一个小时的惊魂路,让我切身体会到生死,真就只在一念之间。

杜甫曾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车与祸,这两个字,在我的人生字典里,最好如同参商二星永远互不相见。

当泛黄的微弱灯光在眼前忽闪忽闪,忽然闪出一个叫孟津的出口,哪里还会惦念与巩义的初见最好是从巩义东这个捷径出口出来相逢。我毫不犹豫地驶出被雾霾封锁的连霍高速,连人带车,不顾一切地溜向孟津。若是晴日,被李白称为“河阳花作县,秋浦玉为人”的孟津,让王维唤为“与君相见即相亲,闻道君家在孟津”的孟津,自然值得光顾。杜甫在《后出塞》中也曾发过“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样的感慨。孟津的河阳桥,对于杜甫来说意义非凡,在于此桥不仅是他目击安史之乱战争初期的见证物,而且还是杜甫远祖杜预在黄河上所造,可以通向河北的一座跨河浮桥。可惜,此桥早毁,无迹可寻。如今隔河相望的孟津与孟州,皆有以“河阳”命名的路或者街,纵使二孟相争“河阳桥”的归属也是枉然。

此刻,面对暗无天日的孟津,我只能将它放归黄河的历史沟壑深处,无力去探究河阳桥的存亡真相。因为现在的我,形同雾霾大军通缉的逃兵,正从孟津的小浪底大道,逃向洛阳的王城大道。

都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导航带我潜入洛阳的这条王城大道又是什么道?唐代诗人崔郊用《赠去婢》这首诗解读过王侯之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此诗一出,“萧郎”从此纵横千年,成为天下女子闺中谈资。萧郎是谁?崔郊写此诗时仅是无权无势的秀才,面对爱婢被夺,眼前陌路横陈,看似有怨无怒,实则无可奈何,只能感叹侯门水深似海,把他有爱难得的爱情淹没。崔郊自谓萧郎似有不妥,除了才华横溢,他并无诗词里泛指的风流多才的南梁武帝萧衍拥有的至高权势。若真是萧衍这样的萧郎,崔郊就是王道,不必去苦望侯门无门,也不必去悲哀王道无道。要我说,必会是,一入王道魂魄惊,长使布衣汗满襟。因为这时,我才惊觉,汗水沿着额头、脖子、胸膛潺潺而下,内衣内裤皆已湿透。

从王城大道转入邙岭大道,我正庆幸洛阳上清宫森林公园一带终于有了植物的清香扑鼻,突然又有横穿马路的行人扑面,这一惊愕,让人顿感喜忧参半。我能怎样?只能紧急刹车,然后一个急转弯,转入一条不知其名也无路灯的小路。导航规划从洛阳上清宫去巩义杜甫诞生窑这条新的捷径,至此报废。稀里糊涂地来到隋唐洛阳城应天门遗址附近,再看导航提示,必须改道,改走中州东路,往白马寺方向的213国道径直前行,才是另一条经偃师去巩义的捷径。要拐入这条洛阳城边老路,走路很简单,在雾霾里开车就太难了。如此改道,必须穿城,此时要横穿洛阳城,实在是比李白所写的《蜀道难》还要难行。因为浓厚的雾霾持续弥漫在天地之间,很长时间都散不开,此刻本该晚霞满天的洛阳像是被一团巨大的浓墨毫无留白的皴染,提前降临了黑夜那块漫无边际的巨幕。这是洛阳留给我的第一个表情,怪诞而诡异。事实上,整个洛阳城早已点亮灯火,只是全被密不透风的雾霾掩没。好不容易钻入洛阳老城区,一切又变得更慢了。不仅是我慢了下来,其他行人和来来往往的车辆也纷纷慢了下来,穿城而过的洛河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慢了许多,我们统统都是这场大雾霾囚禁的囚徒,我想,即便侥幸混出了城,终究还是插翅难逃。当天,满城车辆就这样困在每一条大街上,只能蜗牛一样爬行,我至今犹记,是以最慢五码最快不超过十五码的车速,以一个咳嗽声紧跟前一个咳嗽声的无奈,狼狈不堪地逃出洛阳这座神都。

两个父亲

好在从洛阳老城区经偃师去巩义这条老路,车少人少,并不难行。尤其是靠近杜预、杜审言、杜甫所在的偃师三杜墓附近时,再无喇叭轰鸣,我的车速已可提升至二十码。车速不断加快,心情逐渐转好,我又忍不住幻想:我载着亲生父亲,去拜见精神父亲,巩义那边的夜空会不会突然升起一轮明月,用明月来终结我这怪异无常的一天?

现实里,没有。驾车驶入巩义地界,大约是晚上八点,雾霾依旧浓重,路灯暗淡稀疏,离杜甫诞生窑和邙山杜甫墓均不远的伊洛河桥,若无导航与车灯帮助根本找不到方位,桥上引路的车辆趋近于零,桥下由伊河与洛河交汇的伊洛河黑雾腾腾,偶尔会泛出一缕亮光,像在呜咽,更像是在挣扎。明月,并没有从诗中起身照亮我通往杜甫故里这条朝圣路。以前常驻瞳孔的满天星辰仿佛突然搬了家,独留眼底一片漆黑,我油然而生与顾城共情的心境: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打开远光灯,将两束强光射向杜甫故里纪念馆的大门,试图用这些光去发现更多的光,最多也就照出牌匾上的“杜甫故里”四个大字,大门里的笔架山和杜甫诞生窑恍若一幅隐秘的山水画,让人无从窥探它们的神秘面容。久久地驻留大门外,死死地盯着远光灯,浅吸,深呼,缓减长途自驾带给身体的疲惫,释放弥天雾霾闯入内心的恐慌,飘浮在光影里的尘埃起起伏伏,始终落不下地。要是有一场硕大的秋风把雾霾刮走,也把明月唤来,就好了。我这样想,当然是想当然。离大门不远的几台挖土机不断轰鸣,它们在夜里持续作业,比夏日树丛里的蝉鸣合奏曲还要亢奋,让我深感郁闷,仿佛两米以下的唐代土层和传诵千年的经典杜氏唐诗都要被挖空了。

想象里,真有。陪我同行的父亲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又吐大气一般吐了出来,说这次巩义之行完全是挺进霾区,不仅什么也看不清,还差点把老命丢在途中,怪我出行的日子没选对。他的话是从我的右耳钻进去,不,是针一样刺进去,刀一样插进去,箭一样射进去,我感觉到了不见血却胜过见血的疼痛。因为黄昏之前,在连霍高速洛阳段逃命的记忆,以及途中与我劈头相遇且紧追不放的雾霾,还在刺激头皮,不断汗流浃背,至今挥之不去。别说是挥,即使刻意去抹也是徒劳。在父亲吐纳之间产生的一团团烟雾中,另一个精神上的父亲,是的,是杜甫,朝我扑面而来,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在我的左耳回荡:

“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

左耳这个声音显然更开阔,浩大得如同杜甫身影幻化的苍茫大地,排山倒海一样阻止了右耳那个声音的穿行,接着幻化成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空中。

从此,我有了一个心理暗示:只要心执着,眼前就有光。这光,可能是月光,也可能是日光。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与我有了过命交情的巩义,似乎因为昨天持续一夜的放雾施霾惩戒过分了一些,今天立即换了一副慈母般心疼我的面孔。就在巩义笔架山上空,一个暖暖的太阳虽非喷薄而出,却也凌空升起,普照中原大地。

这天,无风,也无雨,太阳显得很有耐心。只见一缕又一缕阳光,像锋利的刀片一样一层一层剥开掩映在笔架山周围的雾霾,神秘莫测的杜甫诞生窑终于如同鲜橙一般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此窑依山而凿,像是笔架山的山门,因为杜甫在这里诞生,故名杜甫诞生窑。窑名由郭沫若题写,以木刻匾额横放于门额上。窑洞内外的青砖均有风化的迹象,看上去很有些年月了。真是唐代建筑吗?被风剥雨蚀过的青砖无语。

这天,参观完杜甫故里纪念馆,耗时并不太长。停留在杜甫诞生窑的时间,反而相对最长。当我再一次转回到笔架山下,在杜甫诞生窑前,父亲笑了笑,说中原就是好,早上吃了烩面浑身是劲,快到中午了竟然还不觉得饿。感慨到这里,他的话锋突然又斗转星移,说,只是这笔架山和杜甫诞生窑真没啥看头,还不如我们家乡的大元宝山好看。他的理由是,大元宝山块头大,不仅壮观,而且实在,比如,取石可以建屋安居,取土可以喂鸡养鸭。他这一辈人,对人文风景向来如此,认为眼底的景物没有土里锅里碗里的食物重要,只要到此一游便什么也满足了。

在父亲转身离开之后,我又在笔架山下停留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对杜甫诞生窑以及窑洞里的杜甫像仔细端详了一番。像王维品画那样看: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像李白读水那样看: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像苏轼识山那样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除了目光要触摸这个窑洞的所有角落,我还想以身相融,更想精神上深入,甚至掘地三尺找出神明,最好能找出杜甫在此呱呱坠地的第一个哭喊声来。也许我是神经质或者强迫症了一点。然而,潜意识不断地提醒我,仿佛必须这样,我才能真正感知到另一个父亲的存在,并且回应他令我跋山涉水来此寻根追踪的朝圣初衷。记得杜甫在给二姑母杜氏亲笔撰写的墓志中说过,夫载笔光芒于金石,作程通达于神明。就是这些文字,在此与我共鸣,激荡我心,召唤我魂,命令我前行。

现在,整个窑洞里只剩我一人。寂静,无声。面前这尊略显瘦小的杜甫像,在恍惚间,由小变大,从瘦变壮,最后幻变为一个饱经沧桑白发稀疏弱不禁风的老人,真像是他自描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那个样子。在我的幻想中,是他先打破寂静。从“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从“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到“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杜甫不厌其烦地把他一生写过的诗一一念给我听,有欣喜,有失落,有悲壮,还有无奈,正如他在《进雕赋表》里所说的“沉郁顿挫”。这些幻象,产生于我对他行三拜九叩之礼期间。当我起身,正欲用“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回应杜甫时,他又还原成最初所见的那尊瘦小的塑像。

良久,我才如梦初醒。原来,刚才从杜甫七岁开笔的第一首诗,到近五十九岁临终的绝笔诗,我的“聆听”皆是“幻听”。这次一波三折的朝圣经历,让已为人父的我重新认识了“父亲”这个词,以及“父亲”词意背后的无穷边际。

眼前,秋风越来越大,从低吟到高亢,再到长啸,我能明确。杜甫在成都草堂茅屋,生发的可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秋风,似乎也在这一天这一刻才明确指向。具体在巩义笔架山下的杜甫诞生窑,我能耳闻目睹的所有秋风,皆是由此而来。

这个青砖砌成的窑洞,让我从此认定:巩义,是我的精神故乡;杜甫,是我的精神父亲。

此后的六七年,每次受邀去巩义采风或者讲学,我都会前往笔架山,朝圣一样仰视杜甫诞生窑,并把这样的朝圣当作研究杜诗的必修课。除了去杜甫诞生窑朝圣,我也曾站在邙山岭高处鸟瞰过中原,眺望过洛河与伊河交汇而成的伊洛河奔向黄河的决绝姿势。如果把视线范围无限放大,那么整个神州大地就如同孕育杜甫的子宫,笔架山以北的黄河,笔架山以南的洛河、伊河,均可看成是杜甫诗学的脐带。我甚至想把杜甫一生所有游走的江河都看成是河洛文化的分支,因为它们均可用杜甫的诗歌踪迹去覆盖去观照。若用逆水行舟的思路去反观,杜甫的诗歌其实至今都在反哺这些江河,至少,让它们多了一种诗歌般的跳跃与激昂、沉郁与顿挫。

杜甫,不仅是我的精神父亲,而且还是我的身后明月,每当艰难困苦时,他的身影总会像明月一样高悬空中,一望便来,照亮前路。

本栏目责任编校:周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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