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王

2023-01-01 00:00:00陈水章
龙门阵 2023年3期

大家视九孃的礼物为神品,舍不得吃,专等家里来了稀奇客人,才愿拿出来共享。

在官堰村,会做豆瓣酱的女人很多,但谁也做不过九孃。九孃有“豆瓣王”的称号。她做的豆瓣酱,稀稠适度,颜色黑亮,入口奇香。其他女人做的豆瓣酱也好吃,但里面加了不少辅料,如花椒、生姜、芝麻油等。九孃啥也不加,所以那种香,天然纯正,不仅是拌菜、炒菜的上等调料,还可以直接当菜下饭。

如何做好豆瓣酱,官堰村的女人爱琢磨,态度开放,有了心得也不保守,喜欢交流。她们看过九孃的做法后,觉得与自己的做法区别并不大,但就是做不出九孃那种味道。思来想去,觉得九孃有一点不同,就是特别迷信,迷信一个神,叫坛神(当地人称“吞坎”)。

对于这个民间神,官堰村的女人和男人,可以说是爱不得又恨不得。既然是神,就会有人想把神的样子画出来,供人们崇拜。但坛神的像不好卖,画出来也少有人买。据说他那样子似笑非笑,永远是一副戏弄人的样子,看了就让人心里起疙瘩。但你又绕不开他,因为他无处不在。坛神是个捣蛋神,看你不顺眼,就变着法子整你,让你的好事泡汤。杀猪的屠户要敬他,酿酒的师傅要敬他,饭馆的大厨要敬他,甚至修房造屋、新店开业,都要敬他。稍有怠慢,你就等着吧,做啥啥不顺,甚至放个屁都要闪到腰杆,你怕啥,就偏遇到啥。坛神善事不为,小恶不断。这种神,老百姓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勤烧香,勤祷告,希望他不要捣乱。

每年的七、八月,气温高,是做豆瓣酱的黄金季节。这段日子,坛神的生活过得滋润,因为各家都敬他。但做豆瓣酱,谁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够成功。失败了的女人,嘴上不敢骂,就拿脸色给坛神看。唯有九孃,从不把责任往坛神那里推,反而认为自己不够虔诚。有一年的三伏天,阴雨连绵,气温忽高忽低,各家做出来的豆瓣酱质量都差,不是烂了,就是味苦,甚至霉变,即便是九孃,也没有幸免。

这一回,官堰村的女人集体“造反”,聚在一起大骂坛神,说他害得大家浪费了粮食,耽误了工夫,海椒酱也做不了,灶头上少了豆瓣酱,炒出来的菜也少了香气。最后,竟然有人找出几张破旧的坛神画像,当众焚毁。九孃见了,吓得脸青面黑,扑通一声跪下:“罪孽啊,罪孽啊,我们怪谁也不能怪坛神啊!”

我与九孃是邻居,有事没事爱往她家跑。图的就是想看看她家那两个上了釉、外壁上画有荷花的酱坛。九孃要是心情好,有时还会用调羹从中舀一勺让我过瘾。

这一年,九孃又做豆瓣酱。

她点燃一炷香,往地上一插,嘴里冒一句:“神仙,请您体谅庶民生活不易……”九孃识字不多,上过几晚夜校,能写自己名字,能算一般的加减乘除。“庶民”这样文绉绉的话,想必是她从哪儿的戏文里捡来的。接下来,她的话就啰唆了,反复说她要做的事,这事对家庭来说如何重要,请万能的坛神体谅,保佑她不出差错。

看见九孃做法事的样子,我觉得滑稽可笑,捂住嘴没敢笑出声来。九孃瞪着我:“先警告你,看就行啦,不准乱说话。坛神长有很多双眼睛和很多只耳朵,你就是在梦里说了他坏话,他也明白的。”我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从灶房转到堂屋,又转到院坝。每到一处,她都要重新点燃一炷香,重复先前说过的话。

之后,九孃从柜子里拎出一个口袋。这是上年收获胡豆(蚕豆)时,专为三伏天做豆瓣酱留下的。九孃一边往簸箕里倒胡豆,一边继续说她的教训。她说,有一年为公公做生,她忘了敬坛神,坛神装怪,硬让她的甑子不上气,半甑子米饭蒸成了夹生饭。又有一次,她帮张婶做厨,忘了给坛神烧纸钱,铁锅烧辣了,却找不到锅铲,正着急,又莫名其妙地碰倒了油瓶……九孃说的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她说话时那副正儿八经、小心谨慎的样子,又不由得你不信。

我和九孃一起挑选胡豆。九孃说:“豆瓣酱要做得香,这是第一道关口,有虫眼的胡豆不要,不饱满的胡豆不要,发霉变质了的胡豆更不能要。”

九孃从灶房里提出一桶开水,倒入一只瓦缸,又将挑选出来的胡豆倒进水里。我问九孃:要浸泡多久?九孃走到太阳底下,虚着眼望着天空,然后看着几棵种在角落里的姜玉。姜玉粗大的叶片,在高温烘烤下已卷成筒状。九孃说:“记准时刻,明天晚上起盆。”浸泡的目的是让豆皮发软,便于剥落。九孃一边用木棒搅匀瓦缸中的胡豆,一边笑:“你妈做不出好酱,就因为她拿不准天气变化,浸泡时间长了短了都不行。”说完,九孃就背起背篼上山去了。我也想跟去,但被她制止了。

第二天晚上,九孃全家齐上阵。这时,邻居家的孩子也来了,大家叽叽喳喳地围着装满发涨的胡豆的盆子,大手小手一齐比赛着剥胡豆。孩子们是九孃叫来帮忙的。浸泡过的胡豆,要尽快剥完。壳是壳,瓣是瓣,剥得要尽量完整。孩子们爱听故事,九孃有讲不完的老故事,哄得孩子们开心极了。有时,他们听得忘了手上的活,九孃就咳嗽一声,不讲了。孩子们这才想起手上的活。这时,九孃说:“孩子们加油,剥完了,有好东西吃。”九孃所谓的好东西,就是将剥下来的壳,用油炸焦,又香又脆,一人一把。当然,九孃不会将炸过的豆壳全部分完,她要铲一碗放进碗橱,留给家里的主要劳力下酒。

孩子们带着油亮亮的小嘴走了。九孃将白生生的豆瓣倒入簸箕,等天亮后太阳出来,端到院子里暴晒。直待豆瓣中的水分完全收干,才收起来再次倒入瓦缸。

接下来,是熬制汤汁。九孃个子瘦小,当年小脚没包成功,成了一双半大脚。据说为这脚,九孃十分苦恼。小时候因为怕痛,小脚没有包成功。嫁人后已经解放,不兴包脚了,那些站在台上讲话的女干部,没有一个是小脚的。这时的九孃又为自己的脚小感到自卑。全家人的柴火,靠集体分的那点不够烧,九孃便名副其实地成了“柴鸡婆”。生产队的林坡不准许私人捡,九孃就早出晚归地偷。被逮住时,九孃哭哭啼啼地说:“咋办嘛,未必吃生的啊?”队上的人大多是“竹根亲”,便睁只眼闭只眼,没和九孃较真。在捡柴的过程中,九孃还担负着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为做豆瓣酱或泡菜,搜罗地芭根藤、矮桐子根、鲜花椒叶,以及野山姜一类的调味植物。

熬制浸泡豆瓣的汤汁前,九孃要郑重其事地再敬坛神。在九孃眼里,这是事关豆瓣能否出香,能否顺利出毛等大问题。她每次敬坛神都要换上干净衣服。做完法事,便开始熬汤。她一会儿灶门前,一会儿灶台后地跑,掺多少水,开了再烧多长时间,得反复查看。当锅里冒出一股药香,汤汁逐渐变成黑色,九孃还要亲口尝一下。苦了,淡了,都不合她意。

然后,九孃将汤汁舀入瓦缸,以刚好淹住豆瓣为佳。

浸泡一天一夜后,汤汁减少,豆瓣膨胀。这时,又将豆瓣沥出,倒入簸箕,放太阳底下暴晒,为防苍蝇使坏,还要摘几片新鲜的南瓜叶子盖上。二至三天后,再回缸浸泡。如此反复多次。在此过程中,豆瓣发酵,生出许多或黄或灰的细毛,仿佛包裹了一层绒被。这期间,若遇阴天或雨天,九孃的脸便绷着,敬坛神的次数也开始增多。当满布天空的乌云里,露出一道发光的缝隙,九孃的心情才会放松下来。看豆瓣长出的绒毛又纯又多,九孃便将洗净晾干的釉坛抱出,点燃柏丫,从里至外进行烘烤。然后装进黄亮亮的豆瓣,量,以离坛口尚有三分之一的空间为宜。

在官堰村,一般的女人做豆瓣酱到了这一步,便算大功告成。等个十天半月,揭开坛口,质量如何,就听天由命吧。但在九孃眼里,还有更重要的步骤。她将之称为“晒坛”和“凉坛”。

晒坛、凉坛之前,九孃会再做一次敬坛神法事。这次的仪式更为庄重。九孃不仅要换上干净衣服,还要在头晚沐浴一次。九孃做豆瓣酱很难失手,不知是她的手艺可靠,还是坛神真的被她感动了,没有为难她。反正在九孃眼里,坛神的作用至关重要。她从来不把成功归于自己,而是归于那个无处不在的坛神。

晒坛,又叫焙坛。就是找院子里晒太阳最久的地方,摆两根高板凳,架上木板,将豆瓣坛置于板上,用一个盆子扣住坛口,让太阳暴晒。夜晚,则揭起小盆,敞开坛口,让星光露气渗入坛内,九孃管这个步骤叫“凉坛”。

晒坛七天,凉坛七宿。坛内豆瓣慢慢发黏软化,结坨成块,奇香外溢。这时,豆瓣酱的制作才算成功了。若遇天气变化,晒坛、凉坛的时间延长,直到九孃伸竹筷进坛去蘸一点,缓缓放入口中,轻翻舌头,眯眼细咂,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才算大功告成。

然后,所有的邻居,尤其是帮忙剥过豆壳的那些孩子,都会得到一小瓶九孃赠送的豆瓣酱。大家视九孃的礼物为神品,舍不得吃,专等家里来了稀奇客人,才愿拿出来共享。

回想当年,我有机会在九孃身边学习,却是三心二意,贪玩好耍,甚至认为这手艺很土,没有前途。等到九孃走了,才忽然意识到,在我们那一带,九孃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