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首语

主编：王向荣 教授

技术的背后

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正在迅速改变世界，人工智能已经全面渗透到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或许不少人会认为，设计师终将面临机器的威胁，人工智能在未来会接手设计师的工作。这不禁让人想起19世纪中叶社会大变革时期欧洲知识界的恐慌与迷茫，以及由此开始的在艺术和设计领域的探索与实践。

19世纪中叶的欧洲在整体上已从农业社会转变为工业社会。与手工业相比，规模化和标准化的工业生产极大地降低了产品的成本，大量地位低微的民众有了购买日常用品的可能，于是机器产品在人们生活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这对传统的手工业产生了巨大的冲击。然而人们似乎无力应对社会和技术的空前变革，傲慢的艺术家们轻视实用价值，他们不懂工业产品设计，更不屑于为普通大众服务。没有适应机器生产的产品设计师，机器也远达不到精密的程度，所以工业产品只是简单模仿过去手工产品的式样，粗糙又拙劣。那时英国的一批知识分子极为反感这些粗俗的工业产品，同时也不满上流社会用品的矫揉造作和烦琐装饰，出于对优美典雅的手工产品逐步消失以及手工匠人渐渐远去的担忧，他们发起了工艺美术运动，反对哗众取宠、华而不实的设计，提倡简单自然、朴实无华、功能良好、材料诚实的设计，寻求使得艺术与产品重新结合起来的途径。

厌恶矫饰的风格、恐惧工业化生产也是当时欧洲大陆知识分子的典型心态。然而，工业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反对机器生产，认为所有艺术的根源都存在于手工业中，这就将技术推到了艺术的对立面。看不到技术带来的广阔前景，也就不可能寻找到解决工业产品艺术质量的途径。不过工艺美术运动的思想为后来的一系列探索奠定了基础，其中新艺术运动就是这一探索的延续和发展。新艺术运动并不排斥工业化大生产，认为机器产品的质量问题并不是机器本身的过失，而是产品设计的问题，是人们缺乏能力来正常使用它们，机器最终必将击败手工艺人和艺术家们。但新艺术运动希望通过装饰的手段来解决工业化进程中产品的艺术质量问题，这也未找到机器产品艺术质量低下的本质。

真正寻求到适用大规模机器生产的途径，并将技术、艺术、工艺和生产结合起来的是1919年建立的包豪斯学校。包豪斯学校的创始人格罗皮乌斯宣称，“上一世纪从手工业生产过渡到机器生产已经使人招架不过来了，因此不可能进一步去探讨被这个空前大变革所制约的设计工作中的新问题，以至我们一直只满足于从古代借用样式，通过装饰将历史的原型传承下去。这样的事态终于宣告结束”。他提出：“为避免人类受机器的奴役，要赋予机器制品真实而有意义的内容，必须生产出为大规模生产专门设计的产品。我们的目标是要消除机器的任何弊端而又不放弃它的任何一个优点。”包豪斯追随了自工艺美术运动以来的各种探索，主张打破艺术与技术之间的界限，以美术结合工业探索新时期的设计,艺术家、企业家、技术人员应该紧密合作，而不同的艺术也应该互相融合。在教学中，包豪斯既是学校，又是工场，是一个工艺同机器生产紧密结合的试验场，强调自由创作，反对墨守成规，终于找到了适应大规模机器生产的设计和制造途径，彻底改变了整个设计世界。

从工艺美术运动到包豪斯，风景园林也在变革。工艺美术运动时期的鲁滨逊与杰基尔，这2位才华横溢的作家、艺术家和园丁将英国园林从维多利亚时期华贵炫耀的风格中解放出来，用适应当地环境的乡土植物，特别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以更加自然的方式种植，让各种植物相伴而生、自由生长，创造出一种充满了乡间浪漫情调的园林。新艺术时期，园林作品大多出自建筑师之手，园林有明确的建筑式的空间划分、明快的色彩组合、优美的曲线或抽象的几何形装饰细部。这些园林为日后现代风景园林的探索奠定了形式的基础。

不过包豪斯时期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园林记忆。在整体上，包豪斯的先驱们似乎没有多大兴趣来关注自然，包豪斯的思想最初也没有影响到风景园林专业的教学。与建筑设计和产品设计相比，风景园林在这一时期的探索、发展和影响要滞后许多。从古至今，风景园林就是在管理和塑造自然，使用的主要材料一直是土地、水体、植物和岩石，建造的技术也没有太大的改变。然而，技术的发展毕竟带来了社会的变革和人们生活方式的巨变，任何设计都不可能仅仅沿用过去的成果解决今天甚至未来的问题。随着技术的发展，风景园林在内容和形式上的改变不可避免。只是现代风景园林探索的路程更长，到20世纪中叶才出现普遍意义上的适应现代社会的风景园林思想与作品。

这段漫长而又激动人心的现代设计探索历程，开始于反对大规模的机器生产、担忧悠久的手工产品消亡的消极悲观情绪，最终发展为拥抱新技术、创造出简明诚实并适合工业社会的设计理论和美学。今天重新审视这段历史，我们会发现，伴随着工业化的进程，手工产品的占比的确大幅减少，但工匠并没有消失，工匠精神一直在被提倡和被弘扬，一些手工艺通过部分利用机器也获得了进步和发展；同时伴随着工业化的进程，产生了大量新的职业，在设计领域催生出许多崭新的思想、技术和形式。

今天，与19世纪中叶某些情况相似，日新月异的信息技术也在迅速改变世界，信息化成为工业化之后人类文明的又一次巨大进步，设计行业再次走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不能回避社会和技术的进步，用以往的工具来解决今天和未来的问题，而应该向前看，充分享用技术进步的成果，借助新技术的平台，让新的思想不断发育壮大并在设计中酝酿出全新的种子。

如果相信大数据可以计算出未来图景，人工智能可以生成设计结果，那么我们只能悲哀地等待信息技术彻底取代设计师。如果认为好的设计作品应该满足人的生理和心理的需求，而人的心理和情感无法被数字化，那么任何技术都将是我们实现设计变革的工具和助力。每一次的技术革命都蕴藏着巨大的机遇，那些把握机遇且实现了设计变革的前辈们，其成功不仅仅在于深刻理解并充分利用了技术，还在于坚守了设计为人类服务的宗旨，用心灵去观察和感悟自然与社会，秉持人文精神和人文关怀，借助技术的翅膀飞跃了艺术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