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后期安徽书院书法教育发展略论

2022-12-31 06:24
广西教育·D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包世臣姚鼐帖学

秦 琴

(宿州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安徽 宿州 234000)

有清一代,安徽书院的发展达到鼎盛期且具有普及性,几乎全省各州县均设有书院。由于政治、经济和地理因素导致安徽省书院出现区域发展及分布不均衡的现象,即皖南数量多且绝对发达,皖中次之,皖北最少且相对落后。就书院书法教育而言,皖北地区受淮河流域地区的传统文化的影响,书法风格相对较为保守,多为古朴典雅。代表书院为:萧县的龙城书院、宿州正谊书院、灵璧正学书院。皖中地区以“桐城派书家”及梁巘为代表,书风多为二王一路的帖学,追求神韵。代表书院为:寿州循理书院、安庆敬敷书院。皖南地区书法发展呈现多样性与包容性,一是以徽州地区曹文埴为代表,书风以帖学为主;二是受洪亮吉、包世臣等学者的影响,善篆隶者众多,精篆刻者也甚众。代表书院为:旌德县毓文书院、碧阳书院、紫阳书院、竹山书院。

以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清代中后期安徽书院书法教育的情况,可以将其理解为超越地域的书院书法文化现象的广泛存在。其原因在于安徽(江南省西部地区)、江苏(江南省东部地区)早期同隶属江南省,清康熙年间(1667),江南省分治,安徽单独建省。乾隆二十五年(1760)六月,安徽省主要官员都驻安庆,自此不仅在实际上,而且在形式上也独立成省。不过,终清一代,安徽、江苏两省的乡试却始终没有分开[1]。正是这种历史因素,也使得本文所论述的清代安徽书院书家分三大类,一类为皖籍且在安徽书院执教或求学的本地生徒,如姚鼐、梁巘、包世臣等;一类为流寓安徽的文人、士大夫、官员,如洪亮吉、沈曾植、吴德旋等;一类为籍贯在安徽,但基本生活工作在江浙地带(原江南省)。本文以清代中后期为中心,择取具有代表性的安徽书院对其书法教育的特征进行阐述。

一、清代中期安徽书院书法教育

盛郎西在《中国书院制度》中云:“清之书院方式,大别为三:一为讲求理学之书院,一为考试时文之书院,一为博习经史词章之书院。”[2]需要提及的是,此一时期安徽书院书法教育的论述主要分为讲求理学之书院与以博习经史词章为主的汉学书院。从乾隆到道光末年为中期。一方面,新安理学作为朱子学的重要分支之一,主要流传于安徽,自南宋崛起至清前期终结,清代中期新安理学逐渐向皖派经学转变,江永、程瑶、田既是这一转变过程中的过渡人物,亦可视为新安理学的殿军。安徽部分书院的教育既有新安理学传统的烙印,又有着皖派经学学风的萌芽。表现在书法教育上便是在科举的大背景下,为了给生徒科举取士提供有益的帮助,教学以帖学为主,但又避免走向僵化,故寻求帖学内部的变革。最具代表性的书院是安庆敬敷书院、寿县循理书院、还古书院。代表书家是梁巘(1710-1788),姚鼐(1731-1875)。另一方面,以婺源江永为先驱,休宁戴震为首的皖派经学在以汉学为主的安徽书院广泛流传,甚至突破地域限制,传衍至全国其他范围。戴震弟子段玉裁(江苏金坛人)承其师未竟之志作《说文解字注》30卷,对清代安徽篆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表现在书法上便是篆书取得辉煌的成绩。最具代表性的书院是洋川毓文书院,最具代表性的学者书家是朱筠、洪亮吉。

(一)传统帖学的守护者:科举背景下书院书法教育

在科举取士的背景下,清代安徽许多书院增设字课教育,字迹工整规范、具有艺术美感,往往会影响科考成绩的评定。基于此,清代中期以讲授程朱理学为主的安徽书院部分执掌者和主讲者为传统帖学的守护者。他们受二王法帖及董赵书风的影响,擅长行书和楷书,尤以梁巘、姚鼐最具典型意义。

梁巘(安徽亳州人)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课徒春循理书院。在寿州的十余年,书写碑版、教授弟子、奖掖后进,是清代中期安徽地域很有影响力的教育家和书法家。《承晋斋积闻录》是梁巘在寿州讲学期间所撰写的,我们从中可以窥见他在寿州循理书院书法教学的理念。他在《承晋斋积闻录·执笔论》中说:“吾课循理书院十余年矣。忆初至时,以执笔之法授人,无不谓为古人执笔不必尽如是,且诬以为欺人。及今得吾执笔法而字学长进者有数人,而人始息其讥而信之矣。是吾之不欺人已较然如是。然吾自掌教以来,教生徒之作时文者必先穷经,而人竟不之理,则又何也?”[3]可见,他在书院书法教学中极重执笔方法和力度的运用。

他在执掌书院期间不仅留下许多作品,“吾所书诸碑,以寿(县)凤(台)《报恩寺碑》为最,《孙氏乐轮记》次之。《乐轮记》古厚结实,冠诸碑之上。”[4]且培养了大批书法人才,当地有“怀远诗寿州字桐城文章”之说。寿州当地不少学生也精于书法,见于州县志者不少,知州龚式谷《重修书院碑记》记载,当时书院董事议决:前院长梁先生巘,教诸生必以正,而尤长于书。今寿子弟之学书者,能通晋唐法,皆先生教也。先生手书摹勒及自为书尚存,请嵌之于壁以志景仰[5]。《寿州志》载部分书界名人,如余占鳌、黄令南、胡麟、刘兆岑、萧景云、刘恬等皆受业于梁巘,以书名,其书风一脉相承,洋溢着文人的书卷气息。

比梁巘稍晚几年的姚鼐从乾隆四十二年(1777)至嘉庆二十年(1815)近四十年,辗转讲学于扬州梅花书院、安庆敬敷书院、歙县紫阳书院、江宁钟山书院,其中于安徽境内讲学长达13年之久(1780-1788、1789、1801-1805),其书法教育思想、书法学术思想都是成绩斐然。姚鼐主讲书院期间书法教育思想主要有三点,其一:追求神似、崇尚自然的观念。姚鼐书《论书绝句五首》(1785),主张书法不取形似,而求神似,无意于佳,“论书莫取形模似,教外传方作祖师”[6]。他在讲诗歌传作时说:“若初学未能逼似,先求脱化,必全无成就。譬如学字而不临帖,可乎?”姚鼐以学习书法做比喻,主张模拟,取法前贤,方可达到“兼体唐宋”的诗风[7]。姚鼐此意和书院的会规是一致的,《紫阳书院会规序》中讲:“姚江复书,谓朱子《白鹿条规》盖惧初学之靡所持循而然,诚恐学者不得其要,而徒依拟仿像于形似之间以为学,故私揭一‘心’字以为诸生告。”[8]此时书院会规也深受理学的影响,追求神似。其二:“勤于力”与“精于知”的教育观念。《紫阳讲堂会约》要求:“讲论悉符于践履,著述必本乎躬行,”[9]姚鼐在阐述自己的学书方法时说:“非无为书者也,勤于力者不能知,精于知者不能至也。”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书法教育思想重视理论与实践的相融。其三:阴阳刚柔、中和为上的审美观。我们从姚鼐任职书院期间的书法作品“为梦楼行书自作诗轴”也可以看出其书风受新安理学的影响,雅洁秀逸,深得中和之美,具有浓厚的书卷气息,是传统帖学的延续。

姚鼐近四十年的书院教学生涯,也培养了大批学术和书法人才,其弟子遍布江南各省,比较著名的有梅曾亮、管同、吴德旋、陈用光、李兆洛等,其中梅曾亮、管同曾主讲安徽敬敷书院。管同的书作气洁神清,深得姚鼐书风的神髓。吴德旋着有《初月楼论书随笔》一文,主要的书法观念为扬董抑赵、取径唐人、崇尚晋韵,这也是姚鼐帖学思想的延续。此外,著名的书法家张栗庵和黄宾虹均曾为敬敷书院的生徒。

清代中期虽处科举盛行时代,但以梁巘和姚鼐为代表的徽籍书家们能看到馆阁书体的弊端,突破时风,极为重视书法艺术性,并告诫后人“学书勿惑俗议。俗人不爱,而后书学进”[10]。此类书院的书风虽然很难脱离清代中期帖学书法特定时代特点,但也未曾刻意跟随潮流书风,而是在“法古”的同时呈现出自身对书法的理解与反思,书院掌教者和受教者也以高尚人品和脱俗书品的高度统一,构成其书院书法教育的典型特色。

(二)从“说文”学到篆书:皖派经学影响下的书院书法教育

清代中期以汉学为主的书院重视用考证的方法来从事研究,寓考订于识字教育中,即:考订经史,由识字而始。客观上促进了篆书书法在书院教育中的传播与发展。

就安徽而言,《说文》学在清代中期成为一门显学,与江永、戴震等皖派经学家关系密切,“乾隆中叶,惠定宇著《读说文记》十五卷,实清儒《说文》专书之首,而江慎修、戴东原往复讨论六书甚详尽。东原对于这部书,从十六七岁便用功起,虽没有著作,然传授他弟子段茂堂。自是《说文》学风起云涌,占了清学界最主要的位置”[11]。可见,清代《说文》学与皖派经学家的努力是分不开的。这一时期安徽书院也极为重视《说文》学,其书法教育具有浓厚的学术化色彩,以“为学先识字”为理念,讲求字法与规范,开始教授生徒书写篆书,《说文》成为识篆、习篆的工具书,书院的书法教育也逐渐形成了学术与创作互为滋养的优良传统。此时对安徽书院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是朱筠(大兴人,今属北京市)及其弟子洪亮吉(祖籍徽州歙县)。最具代表性的书院是洋川毓文书院。

乾隆辛卯年(1771),集官僚、学者于一身的朱筠任安徽学政期间曾《校刊毛本说文解字》三十卷刊行,且身体力行,书写篆书,摹勒上石。他的本意是振拨汉学提倡朴学,但客观上促进了书院学子对篆书兴趣大增。清人张舜徽也曾评价道:“当时研精许学之风气,尚未大开,筠倡导之功,为不可没。”[12]这种“通经先识字”的学术氛围在朱筠的倡导下,使得篆书的实用性及受众群体在安徽大为增加,也为安徽书院培养了许多篆书大家。其弟子洪亮吉于嘉庆时期(1801)任洋川毓文书院山长长达五年之久,也依据《说文解字》来操觚作篆。他除了师法《说文》和“二李”之外,还取法古籀金文的奇字,“经学既大昌,籀法亦可窥。人摩一本日观写,岂数丞相东封碑”[13]。在任毓文书院山长期间其篆书达到成熟。他不仅不遗余力地推广“说文学”,而且以学问带动整个书院的书艺,“每有异才,必加将许,其尤邀欣赏者,至折辈行相交,请质文字,累累常盈几案,至有数千里辗转介绍以求诗文题字者,不可胜计”[14]。洪亮吉在毓文书院培养了一批弟子,如吕培、谭正治、谭时治、潭贵治、吕玺、曹景先、汪宾、崔本化等,其弟子对洪氏的教学内容也多有记载,谭正治有云:“吾师尤在立名教,剪烛高谈尽忠孝。教以研经知适从,先郑后郑当所宗。教以古篆心更恰,大徐小徐皆足法。”[15]洪亮吉也曾言:“九经四史孰淹贯,八体六书宜涉猎。”[16]这些都表明篆书书写是毓文书院教育中的一部分。在此需要提及的是,清代中期毓文书院虽以汉学为主,教学也多以“字学”与“书学”并举。但是并不排斥科举,有着科举应试和讲究汉学的双重目标,故书院生徒也善行楷,如洪亮吉弟子吕培著有《说文笺》,善行楷,工篆隶。

可以说这一时期,“说文学”以安徽、浙江、江苏为中心,形成了一定的学术群体,书院也成为传播汉学的中心并出现了空前繁荣的“说文学”家。虽“《说文》切于治经”,但其研究者多能作篆书,且成果也为篆书创作提供了基础。安徽书院在此时篆书艺术取的辉煌成绩正是赖于这批学者及他们的门生子辈才逐渐衍为潮流的。

二、清代后期安徽书院书法教育

咸丰以后为清代后期。“西潮”的冲击下,近代新学萌生和壮大。但此时的安徽书院书法有两个方面的表现:一是书院书法教学受时代变化之影响,提倡经世致用,锐意改革,推陈出新。以毓文书院的包世臣为代表。二是书院书法教育思想深受理学的影响有着浓郁的“存古之风”。如光绪二十三年(1897)理学大师程朝仪主讲六安赓飏书院和敬敷书院,其弟子胡元吉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任敬敷书院学长;沈曾植在安徽建立“存古学堂”。

包世臣(安徽泾县人),22岁时曾在芜湖中江书院学习,晚年曾任毓文书院山长(在院时间为:1844年-1850年),他的《安吴四种》就是在讲学期间所写,其中《艺舟双楫》最能体现他的书学思想。他虽未曾直接受西学的影响,但处于西学东渐时代之中,加之与激进派人物林则徐、龚自珍、魏源等人有着较好的友谊,难免受其影响。包氏的书学观是“以复古为解放”“借古开今”,以变革创新为其特点。具体而言,他推崇唐代以前的书风,对宋元明以来书法家使用的笔法提出质疑和否定,并结合自己的学书心得详细指出了“逆入平出、万毫齐力”的创作技巧、“篆分遗意”的审美标准和“五品九等”的品评体系。包世臣这些完整的技法原则和书法理论传授给了大批的弟子。钟明善先生曾经这样认定包世臣:“包慎伯是优秀的书法教育家,而不是天才的书法家。”[17]笔者查看了《毓文书院志》和《毓文书院志续修》两著作,但是到包世臣任山长期间的人物弟子一栏未被续写,着实可惜。但是在当时毓文书院作为汉学人才的培养基地,其生徒数额肯定不在少数,书法方面的有才之士也应该济济一堂,在此姑且论述一下受包世臣书法风格和书学思想影响的徽籍书家,以窥其貌。如安徽旌德人姚配中为包世臣弟子,对包氏的《艺舟双楫》深信不疑,称其为“换骨金丹”,并受包世臣启发著有《书学拾遗》。安徽合肥人沈用熙,一生精研包世臣书法。包世臣一直提倡碑学,但他在安徽毓文书院期间写得最多的还是二王一系的法帖,这一点我们从安徽省博物馆藏的《小倦游阁法帖》中也可以看出,包世臣及其弟子、友人所选的书作多为帖学范畴。

晚清安徽学林的重要人物沈曾植(浙江嘉兴人),他曾任安徽提学、安徽布政使,特别推崇理学,“以道德为学界天职”,倾力兴办安徽存古学堂,办学沿用中国传统书院的日程和古学教法。沈曾植不仅在办学上有着沟通中西的“世界眼光”,其书学思想也是融合南北书派,兼重碑帖的旨趣。在当时“尊碑抑帖”书坛背景下能够注重师承“帖法”而又不失开放包容地面对“碑学”,是难能可贵的。其弟子王遽常在《沈寐叟年谱》中说,沈曾植出任安徽提学使,“先后招致耆儒桀士程抑斋、方伦叔博士(守彝)、常季、马通伯主事(其昶)、邓绳侯、胡季庵、徐铁华、姚仲实(永朴)、姚叔节解元(永概),时时相从考论文学。人谓自曾文正公治军驻皖以后,数十年宾客游从之盛,此其最矣”[18]。可见,当时皖中学人“时时相从考论”的,应不限于文学,也包括书法,王遽常本人也是章草大家。

上述两个时期中,安徽书院书法教育的内容虽受书院性质及时代学风、书风的影响各有不同的侧重。但是,清代中后期安徽书院书法教学重笔法,且教学内容多为晋唐法帖和秦汉篆隶,也涌现出一批通晓《说文》,熟悉篆文的书院学子。从具体书法实践上讲,帖学书风对书院学子影响较为深远。

结语

清代中后期安徽书院书法教育历史丰富多彩,本文仅就书院书法教育的发展过程和特点做了上述粗浅的探索,可以起到鉴往察今的作用。这对于我们今天的书法教育,特别是安徽高等院校的书法教育事业是有所裨益的。当然,清代书院书法教育有其历史局限性,其教育观念未脱离儒学教育“学而优则仕”的教育目的。但是客观上清代安徽书院的书法教育培养了大批在学术和道德上具有高水准的士子,弘扬了书法艺术,传播了学术思想,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和民族性特色。我们不能以今天的书法教育标准来衡量清代的书法教育观,只可吸收借鉴书院书法教育中的合理因素,进一步开阔书法教育的视野和思路,为未来书法文化的发展不断注入时代的文化内涵,实现传统书法文化的创造性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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