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烟云

2022-12-31 05:25王兴程
西部 2022年5期
关键词:小陆李老汉达拉

王兴程

过年

一年总要有几天自由幸福的日子吧。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春节是童年绕不过的回忆。随着年关临近,家家都在忙着年事。蒸馒头、蒸包子、炸油条、炸丸子、做皮冻、宰鸡宰鸭,当然有的人家还要宰猪。需要说明一下,村里很少有人家吃羊肉,更别提宰羊了,虽然很多人家都有牛有羊,但我从未见过杀牛宰羊的。赣榆老乡们很多年都还不习惯羊肉的膻味儿,他们养殖的牛羊全都卖给了贩子。当然牛奶也是不会喝的,产奶的人家就直接卖给县奶粉厂了。羊肉和奶茶一直到我上了师范以后才逐渐接受。猪是必须要宰的,猪宰了以后,是不需要拿到市场上去卖的,杀猪声传开的时候就有人上门买肉了。当然也不一定非要逢年过节才宰猪,猪养到了不能再长的时候,就该杀了。村里人平时也很少吃肉,几乎家家素食,只有等到有人宰猪了才狠弄上些,全家人好好解解馋。在喀拉达拉,农民可以把活猪卖给屠宰场,村里的猪肉纯粹是自产自销。一头猪,不用一个上午村邻们就分完了。猪肉能做出多少花样我不知道,但是皮冻子是怎么也忘不掉的。皮冻的成分还不单是猪肉(主要是猪皮),整个年事期间卤过的鸡鸭等肉汤是不可以倒掉的,父亲把它们收集在一起,再加上一些猪皮,小火熬,一直熬到糊状,若是猪皮不够,还可以再弄两只猪蹄放进去。反复几次,感觉胶质已经形成,便倒在一个盆里,放到凉房子里。第二天早上看到的皮冻明晃晃的,似琥珀一般,如果里面再放一些红辣皮子、青蒜苗,口水立马就会流出来。早上父亲就会切上一盘端上餐桌,皮冻入口即化的感觉贯穿了童年的味觉。

猪肉皮还有另一种吃法。平时镟下来的肉皮,父亲会将它们抹上盐,挂在屋檐下风干,到过年时取下来,洗净、泡软,在油锅里炸开了以后就有了另一个名字,叫做“膘”。将膘和白菜一起炖在锅里,软软的像是海参一般,这是赣榆老家的一道名菜,过年过节或红白事席上是不可或缺的。

备年货煎饼也是少不了的。村里的赣榆人都有一个煎饼情结,来到新疆馍馍吃多了,就会怀念起老家的小麦煎饼。喀拉达拉的第一个鏊子是海波家的一个亲戚从老家背来的。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上了汽车上火车,下了火车转汽车,七天七夜,一个铁鏊子,硬是从赣榆背到了喀拉达拉。这背的哪里是鏊子呀,背的就是一个盲流的老家!在喀拉达拉,背鏊子的故事真是给了背井离乡这个成语一个新的补充。这个鏊子在村里真是忙,今天被提到李家,明天被拎到张家,特别是在忙年事期间,谁家用鏊子都是要提前预约的。老家烙煎饼用的是小麦,早些年头,是晚上把小麦放在桶里泡好,半夜起来用磨把小麦推成糊子。后来有了机器,就直接把泡好的小麦挑到打糊机房打成了糊子。但是喀拉达拉既没有石磨也没有打糊子机器,老乡们就用面粉直接和成了面糊子。烙煎饼大概也要用去一天时间,中午时分,继母会就地烙上几个咸煎饼作为午饭。咸煎饼是煎饼的豪华版,把白菜或者韭菜兑上辣椒制成馅,奢侈点的还可以放点虾皮,打两个鸡蛋。下面用两个烙好的白皮煎饼作为托底,上面再盖上一个白皮煎饼。烙好后,卷起,切开,吹着热气送到嘴里,满满的都是赣榆的味道。

关于咸煎饼,还有两个难忘的记忆。一次是2001年回老家,有一天和妻子在东海县城闲逛时,碰到了一个手推的煎饼摊。正值午饭时间,我们便买了两个咸煎饼,坐在台阶上吃了起来。这时大街上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你是风儿我是沙》,歌曲缠绵,撩人心境。苏北的秋后像是一次异乡的邂逅,那时我们也正值青春,那个午后我们仍像恋爱一般,手捧着煎饼,像是捧着年轻的爱情在浪迹天涯……另一次是前些年我在伊犁的另一个城市挂职,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一个医院的大门口,下班高峰时,医院的门口就会出来一个卖煎饼的摊子,咸煎饼现烙现卖,热气腾腾,一下子勾起了旧时的回忆。城市很小,熟人不免会碰到,当街是吃不成了,我经常是买了后揣到包里急急地赶回宿舍。西北的小城竟然还有卖咸煎饼的,让那两年身处异地的我多少有些安慰。

童年的春节,家里一般都是吃两顿饭,煎饼就会作为晚饭后的加餐,继母会烙上一箱子,晚上可以随时拿出来吃。吃煎饼不需要另外炒菜,有虾皮和大葱就行,虾皮是老家寄来的,平时很少吃,主要是为煎饼准备的。迄今我还认为大葱和虾皮是吃煎饼的标配,一个辣味,一个海味,缺一不可。后来又有一样东西加了进来,改变了这个三角的标配,那就是馓子。馓子改变了煎饼的皮实,增加了煎饼的松软和香脆,一下子成了绝配。前面说过,老家的煎饼用的是小麦糊子烙成的,含有麦麸,好嚼,而喀拉达拉的煎饼是由面粉糊子直接烙成,时间长了,牛皮一般,牙口拽扯艰难。一些外省人吃了我家煎饼后不但感到牙酸,而且腮帮子还疼,馓子的加入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

龙旦家是安徽人,我家的煎饼,他家的几个姊妹都吃惯了。过年时,龙旦一溜到我家就嚷嚷着要吃煎饼,时间长了,继母很烦,多次警告我不许把他往家带。龙旦就私下向我讨要,我不但要给他拿煎饼,还要配上一小撮虾皮。我也是有私心的,有时我的煎饼还是可以换来龙旦几个髀石的。

那时我还小,忙年事、备年货,帮不上什么忙,继母这时就会忽略我,我就可以带着小弟弟和玩伴们四处游荡。小年过后,村巷里就有了零星的鞭炮声,年味越来越浓,大人们越忙越顾不上我们,我们就更自由了。忙年事时各家一般是不会做午饭的,都是就着年货随便吃一点,我们逛到了谁家也可以顺便蹭上几口。有一回,我们逛到了南瓜家,南瓜的妈妈正在蒸包子,在等包子出锅的时候,她给我们说一句顺口溜:“新年到,新年到,新年到了放鞭炮那个吃肉包。”海波回家后学给了他妈,他妈说这个不好,就知道吃肉包,应该这样唱:“新年到,新年到,新年到了,穿新衣戴新帽,共产党领导我们多么好。”

除夕的饭吃过后,父亲带着我开始贴对联。对联是村上一个民办教师写的,无非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向阳门第春常在,劳动人家庆有余”等,好像年年都是这些个内容。我上了师范之后,也学了几天毛笔字,回去之后先是给自家写了一副,贴出去之后就不断有人拿着对子纸来找我代笔。那几年春节一回家我就闲不住,以至有的村邻早早就在打听着我回来的时间。那几年里每到春节时,村里人家的大门上,就像在举办我的“书法展”。

没有电视,自然也就没有春晚。除夕夜,一家人围着灯光嗑着瓜子,听着父亲和继母说着闲话。我插不上话,但也得熬着,不敢去睡觉,我在等着父亲那一元压岁钱呐。放鞭炮是我的专利,早上早早被父亲叫起来,找到昨晚准备好的木棍,由我挑着,父亲点燃。一家的鞭炮炸响了,紧接着各家的鞭炮都炸了起来,整个村子鞭炮声此起彼伏。满村的火药味儿是过年的标配,没有了鞭炮声和火药味儿,怎么能是新年呢?我们正吃饺子的时候,一个玩伴已经先到了,我赶紧放下筷子,和他一起出了门。几户人家出来以后,我们的队伍越滚越大,去一家子站不下,孩子们会自动分成几支队伍轮流上门。过年真好啊,所有人的脸上都像是绽开的花朵,就连平时讨厌的人都觉得有几分可亲。也有意外发生,当我们走进一户人家时,拜年的话还未说出口,就看到满地狼藉,两口子正打得不可开交,我们赶紧退了出来。都过年了还干架吗?可是有些事孩子们怎么能懂呢?

到了半中午的时候,大人们开始出动,是三五成群,一家一家喝酒,碰到孩子们上门,有大人想给孩子灌上一杯,我们就轰的一下散了出来。但是有一家例外,就是村尾的李老汉家。每次去他家拜年,他都会弄上两个小菜,还有一条鱼。我们那时也就十来岁狗不啃的年龄,他却客客气气地安排我们坐下,倒一杯酒让我们尝尝。哈,真是太受尊重了。我们人模狗样地坐下后,李老汉的酒就倒上来了,大家相互瞅着,没人敢带头。这时,赵文突然端起杯子来,一仰脖子干掉了,呛得满脸通红,李老汉老伴儿赶紧端上茶水。我们几个都稍稍抿了一下,赶紧放下。这时候,李老汉开始拍拍这个的肩膀,摸摸那个的头顶,把我们挨个表扬了一遍,说的连没喝酒的孩子脸都红了。岀了门后,赵文就“醉”了,一路摇晃,开始耍“酒疯”。我们都跟着耍起了“酒疯”,胡言乱语,横冲直撞,路上的鸡和狗都躲着我们。

受人尊重是多么舒服的事啊!李老汉对我们的尊重,必须回报。我们约好,所有的坏事都要避开他家。平时他家的猪和狗经过身边时,我们都会以礼相待,不掷石子也不乱踹。

过年喝醉的人还真不少。那时候酒很稀贵,敞开喝的机会并不多,很多人过年时就放开了。还有些人是平时很少喝,一喝就醉。刘十方酒量大且喜欢唱歌,他是每喝必醉,每醉必唱。一到要唱歌的时候,连孩子们都知道刘小团的爸爸又喝醉了!“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喝得再多,歌词却记得很顺。听说刘十方年轻时在部队里当过文艺兵,不知何故落户到了喀拉达拉。也有说他在部队上有作风问题。他的酒只要喝到了差不多的时候,老婆必定会带着孩子寻来了,最后定是用平板车拉回了家。有一个叫小闫的老光棍,老实、本分,从不与人争高低,有一次在老乡家喝醉了后,竟然大骂队长,而后大哭起来,挣扎着,让两个劳力抬了回去。第二天醒来后别人问起,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有意思的是我们邻队的哈萨克族老乡,早早就算准了过年的时间,大年初一约莫晌午时分,他们就来到四队了。“过年好过年好!”阿肯别克进门后用不太熟练的汉语给我们道了个新年的祝福。可以看出他在别的地方已经喝了一些,舌头有些发硬。继母赶忙给他倒茶,并端上了糖果瓜子。简单的交流过后,阿肯别克仍在吃着瓜子抽着烟,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这时父亲拿出一个五十克的酒杯,满满地倒上,并端上两个小菜,阿肯别克这边客气着,那边就一口倒进了喉咙里。父亲再继续倒上,他又一口喝尽,并不吃菜。三杯过后,他伸出大拇指:“老王,你好人!”起身告辞。傍晚时分,我们看到阿肯别克还在四队的路上歪歪斜斜地晃着,正巧对面也来了一个醉酒的哈萨克族老乡。两人碰面后先是握手,而后用哈萨克语嘟囔了几句,没多会儿,竟互相指责起来,最后拉扯着要打起来了。围观的赣榆老乡不懂语言,也无法劝解。突然阿肯别克重重地摔倒了,那位阿达西(朋友)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拽了起来,两个人相扶着走了。

初三过后,大人们开始走亲访友,继续打牌喝酒。龙旦的心野,带着我们开始向邻村和更远的村队拜年,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了,经过二大队、三大队,甚至步行到了十几里以外的公社。龙旦的做法是,只要是看见贴着对联的就进去。太阳西斜的时候,我们走进了一户人家,主人正在院里忙活,龙旦说完了拜年的话,那人头都没抬:“年都过了,还拜什么年?”我们一脸尴尬,连忙退出。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一下子感到了失望和无聊,朝思暮盼的新年这么快就要过去了。年过了,就意味着挑水放羊的日子又重新开始了。

上了初中以后,年还继续要拜,我们不会再逢门必进了,李老汉家是必须要去的,每年初一,我们依旧享受着成人般的尊重。我们喜欢去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李老汉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和我们年龄相仿,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是个学霸。平时李老汉家教甚严,我们去拜年,也是想借机瞅瞅他的两个女儿。到了他家门口,我们推推搡搡,互相怂恿着敲门。来开门的多数是那个漂亮的大女儿,我们一下子脸就红了。进了他家,我们都坐得一本正经,平时的嬉闹立马没有了。李老汉照旧给我们倒酒劝酒,几个孩子端起了杯子,眼睛却瞟着大女儿。喝完后我们夺路而逃,到了巷子里我们便搡作一团坏笑起来。

有一年麦收时节,李老汉找到我家,想请一个人帮他去装麦草,父亲指派我去,我立刻兴奋起来,找到赵文拉上他一起去帮忙,赵文也很兴奋。第二天我们早早地跟李老汉坐着拖拉机去了地里,那天的活干得非常利索,我和赵文都抢着装车,连开拖拉机的冯贵都不断地夸赞我们。没到中午,我们就坐上高高的草垛回村了。李老汉家宰了一只鸡,老伴和两个女儿都在忙活,看见我们,大女儿低下眼睑,只笑着不说话,给我们打来了两盆水,并递上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毛巾贴到了脸上,味道真好闻!那天中午我和赵文都喝醉了,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那个夏天真好啊。

后来听大人们说,李老汉家原在山东,地主成分,七十年代他带着老婆跑到了新疆,辗转来到喀拉达拉。多少年来,他一直很低调,一家人平时很少出门,从不参与邻里是非。几年后,我又听说他那个大女儿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因为早恋,成绩平平,也未能升学,毕业后没几年就嫁到外县去了。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听闻此事,心里一阵怅然。

小陆同学

这位同学,名字我记不起来了,甚至连模样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姓陆,而且我只是和她上了一年级的下学期。那年春天,我刚从老家转来,插班进了二大队小学一年级班。由于入学晚,学校已经没有课本,家里好不容易给我找来了一本语文课本,还缺一本数学的。上课时我只能蹭同桌的数学课本,作业也只能等到同桌做完了,我再做。因为落课太多,刚入校时成绩很差,到了期末才慢慢追上来,一学期就这样凑合着混了过来。临近放暑假了,老师布置了很多暑假作业,没有数学课本,作业肯定是无法完成的,我又无法和别人共用,开学后肯定又要落下,这事让我很是苦恼。

真正让我着急的是放假的头一天,老师又强调了暑假作业的事。第二天是期末表彰会,老师同学们都搬着板凳到操场上开会,用课桌拼起的主席台上摆满了奖状和各色的笔记本等奖品。孩子们都直起脖子,眼热地望着台上的奖品,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校长开始讲话,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也无心顾及那些上台领奖的同学们,脑子里还记挂着数学课本的事,心里想着,嘴里就嘀咕开了,这一嘀咕却让旁边的一个女生听到了。她马上说,她家里有一本,是她哥哥留下的,她哥哥今年转回老家上学去了。她说等会儿回家时让我跟她去取。我一下子高兴了,多少天的心事终于有了着落。

七月的喀拉达拉,草绿树茂,麦苗青青,高原的夏季凉爽宜人,小陆同学带着我出了学校大门,直接上了公路。公路是石子铺成的,两旁是高大的白杨,遮住了近午的阳光。放暑假了,孩子的心情自然不用说了,再就是数学课本有了着落,我的心情更加放松。一个小女孩领着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在乡间的马路上,走在一排排白杨树巨大的阴凉下,那个美好的夏天你可以尽情想象。大概的记忆是,开始我们一直在说话。我们穿过二大队的苹果园,走过了三大队小学,甚至还穿过了公社的大门市部和巴扎。她还顺带领着我在巴扎的摊位上转了一圈。出了巴扎以后,我们又上了公路。有一段路边没有杨树,两旁是碧绿的麦田,越过麦田可以看到远远的南山,墨色的松林隐隐约约,像是到了天边一样。

太阳直射下来,好像有些晕眩,慢慢地我就有些走不动了,不住地问她家到了没有,她只告诉我在五大队农经站,不远了。那时没有时间的概念,我猜想太阳都快偏离正午了,我自记事起也没有徒步走过这么远的路。接下来我不问了,好像我们也不说话了,我只是闷着头跟在她后面走。后来每次回忆起那次长途行走,真是行过了一程又一程,走过了一村又一村。正午的天开始热了,我摘下了帽子,塞进书包里。腿乏,肚子也开始饿了,我有点后悔走这一趟了。但小陆同学还是走得挺快,她走一段便停下来等等我,反复这样,也不烦,就在前面静静地站着,一边踢着石子一边朝着我笑。

走着走着,突然路边闪过一条大渠,水流清澈宽阔。她指着大渠说:“这就是农经站的水,我家就要到了。”渠水清凉扑面,哗哗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振作了起来。顺着大渠又走了一会儿,前方隐约有一排房屋立在公路边,小陆手一指说:“那就是我家的房子。”终于看到希望了,我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小陆。到了她家跟前,我仰头看到一排红瓦白墙的新房矗立在眼前(那时我家的房屋还是土坯垒的,屋顶是草泥盖顶),房子高大漂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也是因为这一排房子,让我在以后的四十多年时间里,对那次长途借书之行一直记忆深刻。用当时的话讲,那排房子应该叫作“穿靴戴帽”,“靴”是指地基半米以上,四个拐角以及靠近屋檐的墙体都是用红砖外包的,内墙则是用土坯夹心,而“帽”则指屋顶盖的瓦。这种新式房屋在当时是很少见的,我们村里一户也没有。后来我们到乡里上了初中以后,才知道这是当时公社农经站专门为职工盖的家属房。

进了小陆家里,记忆中好像出来了一个大人,是男是女我都没看清,问了一句话就去别的屋了。我就在她家堂屋里站着,两眼瞅着屋里的一张八仙桌,还有几个柜子和几把刷着红漆的椅子,地上还铺着红砖。这在当时的农村算是很“城市”了。小陆进了里屋,翻了一会儿,就拿着课本出来了。我接过课本就塞进了书包,说了句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没说,但肯定不是谢谢,那时乡下的孩子还没有学会这么礼貌的用语。之后,她把我送到了大路上,挥了挥手就回去了。

望着来时的漫长路程,我忘记了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按现在的估计,回家的路有来时的三倍还多。回去还要走过那片麦田,经过公社的门市部和巴扎,还要经过三大队小学和我的学校,经过二大队果园和粮站,然后又是一片长长的麦田……多年后,我开车经过这里,打了一下里程表,大概有七公里多的路程。我当时感觉身上已经没了力气,肚子确实是饿了,而且还饿得挺厉害。怎么没有人留我吃饭呢?我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时间竟有了一些微微的失望和委屈。后来我也想了,那时的孩子应该是没有挽留另一个孩子在自家吃饭的话语权吧,再就是她家的大人也可能没想到这个孩子的家会在七八公里之外吧。好在数学课本有了,心里有了一个很大的安慰。

往回走的时候,我没走大路,而是沿着路旁的杨树林带一步一步往回挪。那时的林带里大约还有杏树。七月的喀拉达拉,杏树正是挂果的时候。我边走,也可能边在寻觅一些青涩的杏蛋子,也可能路边还有野鸽子或者麻雀偶尔飞过。

1980年夏日的一个午后,一个孩子和太阳朝着一个方向踏上自己孤独的行程。我无法回忆那一段的行程里我都想了些什么,也可能想了,随即又被其他的路遇冲断了。我迈着小小的步子穿过田野,穿过村庄,穿过青青的杏林和白杨一路向西。

实在想不起来怎么走回去的,只记得到家时太阳已接近西山,我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姐姐在门口拦住我说,父亲想我肯定是疯玩去了,抑或出了什么事,已经骑车子跑了一趟学校,前后找遍不见影子,急坏了。

那年我七岁,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长征,也是因为这个长征,让我记住了农经站旁那排红瓦白墙的房子,记住了那个叫小陆的同学。

暑假过去了,开学后迟迟没有见到小陆同学,我还幻想过,要是能和她同桌该有多好啊。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仍然不见她的影子。又过了一段时间,听说她好像是转到其他学校去了。此后,小陆同学就再未出现过。未曾想到,她送我到大路上,挥挥手就是四十多年。四十年,她都走过了什么样的路?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遇见了什么样的人?她现在身处何地?四十年足以概括一个人的一生,按正常的推算,她应该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但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我无数次经过农经站旁的那排房子,印象里仍是那个七八岁、面容模糊的小女孩站在路边的白杨树下。

今年夏天,我有事回了一趟乡下。事办完后,时间尚早,我驱车前往另一个乡镇的水库转了一圈,返回时再次经过农经站旁的那排房子,车速慢了下来。时间又过去了几年,房屋已是破旧不堪,明显带有旧时代的印记。我看着东山墙边停了两辆车,大概是这户院内有人,我把车停在了路边,叩门进去,见到几个人正在杏树下整理菜蔬。我说明了来意。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多年前似曾见过)告诉我这排老户里确实有一人家姓陆,男主人是农经站职工,且只有一个女儿,年龄大概与我相仿。我笑着说起了四十多年前借书的经历,他们很惊讶我还能记得四十多年前只上了一个学期的小学同学。中年男子说陆同学一直在五大队上小学,初中就在乡中学。我赶紧问,是哪一年?他说大概是一九八五至一九八八年左右。我又问起名字,他说是陆某某。天呐,这个女同学我认识呀,虽然不在一个班级,但是经常可以见到。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和我一起上了三年初中的女生就是当年的小陆同学。我又问,现在她家搬到哪儿去了?陆某某现在身在何方?他沉默了片刻,犹豫了一下说道,二十多年前县上发生过一起领导酒后被情妇勒死的事情,你知道不?我心里猛地一沉,快速地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一起轰动全县的桃色事件,好多年后,还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这和他们有关系吗?”我急忙再问。他说:“你知道那个领导的情妇是谁?就是陆某某。”我的大脑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般,那个在人们嘴中津津传播、唾弃不齿的女人,就是我多年回忆中的那个小陆同学?就是那个穿着白小褂,领着我走过一村又一村的小陆同学?就是那个在路上分别后,朝我挥着手再也未能见面的小女孩吗?

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到访,那个阳光明朗的小女孩仍会储存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可今天记忆中强行植入了另一个场景,我一时无法将这两个场景对应起来。回忆就在这个下午突然中断了,我再也不用去想那一年七月的喀拉达拉:一渠清水、高高的白杨、一个穿着白小褂的小女孩,还有一次饥肠辘辘的长征了。这天下午的遇见像是一个小说的结尾,写作这么多年,我从未这样处理过一个人物的命运,它完全超出了一个人对于生活虚构的能力。见我半天没有反应,那男的顿了一下又说:“当年她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县城一家宾馆做服务员,在那里认识了某位领导,后来发展成了情人关系。那位领导多次允诺要离婚娶她,但就是没有行动,多年来只是哄着她保持那种关系。此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吵过、闹过,她终是不甘。一天酒后,两人又争吵起来。男人睡着之后,她抄起了男人的领带……”

事后她被判了十几年,现在已经出来了五六年了。父母均已过世,她跟一个外地人结了婚,去了丈夫的老家。

我问男子:“她家的房子具体是哪间呢?”他指了一下:“从东往西数第三家就是,十几年前她家就搬走了,让一个哈萨克人做了羊圈,后来山墙塌了,哈萨克人也搬走了。”

告别了这户人家,我开车上路,自东往西数到了她家,是在一个巷子口。屋确实已经坍塌,瓦片散落,已呈黑色,墙内露出了土坯。这些年公路越垫越高,房屋已处于公路的低处,当年的砖块“靴子”已经埋得看不见了。四十多年前的一天中午,我就是在这个房屋里短暂地停留过几分钟,就是这几分钟,让一座红瓦白墙的屋子在我的记忆里停留了大半辈子。

特务

70年代末,中苏关系紧张,经常有传言说苏联特务来到了本地。在路上看到面目可疑的人都会加大人们的猜测和恐惧,很多人晚上都不敢出门。有一段时间传言说河坝里有特务出现,还说得有鼻子有眼。一天午后,听到村里有人喊叫,“抓特务了,抓特务了,”很多村民听到声音后就直往河坝跑去,我也混在人群中跑得飞快。到了河坝,已经有很多人围在了河岸上。“没有见着特务啊?”人们嚷嚷着。突然有人指着大河坝中间说:“快看,快看。”我沿着大人们手指方向远远望去,看到了几个木筏子正从上游急速漂流下来。说是木筏子(是我今天这样称呼的),其实是几根大木头上站了几个人,好像还在和岸上的人招手。不一会儿,几匹马沿着河坝上段冲了过来。“居玛来了,居玛来了!”有人喊道。说话间,几匹马就冲到了跟前,领头的是一个穿着一身公安制服的哈萨克族大胖子,举着手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手枪)。朝着天上连开了两枪,岸上围观的人一下子没有了声音。胖子用哈萨克语大声喊着什么,可河里的人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往下漂流。大河坝离我们的横向距离约有二三百米,需要跨过好几个河汊才能过去。居玛举着手枪沿着河岸追了过去,围观的人群跟着居玛跑了一阵子便追不动了,眼看着木筏越漂越远。

过了两天,父亲说,河里漂流的是在山上盗伐木头的几个农民,为了不被发现,冒险走河坝偷运,到六公社时就被抓住了。那个胖子居玛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员,那时公社还没有派出所,他的职责就是维持喀拉达拉一带的社会治安。我们后来又在村里见过几次居玛,每次见他都骑着一匹大黑马,甩着鞭子,神情傲慢。居玛来村里有时会在队长家吃饭,他那匹大黑马就拴在队长家门前的马桩上,队长在招待居玛吃饭喝酒的同时还要给他的马撂上一捆干草。酒饱饭足后,居玛提着鞭子翻身上马,不管喝了多少酒,他那个大屁股还是可以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有一回,我们几个孩子到了队长家院子里玩,听到了一个屋子里鼾声如雷,循着声音扒到窗户下往里一看,妈呀,是喝了酒的居玛正在呼呼大睡。孩子们吓得一下跑了。过了几年,听说乡里成立了派出所,居玛摇身一变成了派出所指导员,偶尔会看见他骑着一辆偏斗三轮在乡里招摇而过。

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居玛从此在喀拉达拉销声匿迹了。一天居玛在一个村子里喝酒喝到很晚,就和几个醉酒的人在这家人的炕上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枪套空空,手枪不见了!起初他以为是有人和他开玩笑,天亮后发动摩托准备离开时,还是无人拿出手枪。主人和他一起翻遍了房屋的各个角落,还是不见枪影。他派人将昨晚在场的全部人都喊来,但无一人承认。他拿出了指导员的架势挨个审问,并派人到在场者家里搜查,仍无所获。居玛绝望了!他当天便把枪套子交到了县公安局。县局派了刑警前来破案,一次拘留了七八个人,并走访了全村村民,手枪如人间蒸发。刑警们便在枪套上找线索,无奈,枪套上指纹太多,居玛喝酒时曾把枪解下来放到炕上,很多人摸过,已无法确认指纹。这是一起严重的丢枪事件,很多人受到了牵连。居玛被撸去了指导员职务,回县局做了杂务工。那时关于特务的传言还未完全消失,居玛丢枪的事件弄得人心惶惶。有谣言说,居玛的枪就是让特务给偷走了,否则为什么没有一点线索!但特务是怎么偷的枪,人们就不得而知了。还有人说,好在居玛的枪那天没装子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人们晚上更不敢出门了,孩子们必须要跟着大人才敢出门。那时候,继母把晚上堵鸡窝的事儿安排了给我。鸡窝在靠近菜园的院墙外侧。天一黑,菜园里的风就刮了起来,草垛上的塑料布被刮得哗哗作响,像是有人影在走动。每晚睡觉之前,我都要打着手电,鼓足勇气去将鸡窝堵上,回来时一路小跑,每次都像在历险。居玛的枪丢了以后,传言甚众,堵鸡窝这件事情就更让我害怕了,有时鸡窝的门是否堵好,我都没敢细看,撒腿就往回跑。一天早上,我在梦中被继母骂醒,睡眼惺忪地跑到菜园里一看,原来鸡窝门洞大开,一夜未关,好几只鸡鸭已经开始在园子里踱步了。几次权衡后,我决定让鸡鸭们提前上窝,太阳刚一落山,我就到菜园里把鸡鸭早早地撵回窝里。鸡鸭们天不黑是不愿意进窝的,我左拦右赶,弄得园子里鸡飞鸭跳,惹得继母又是一阵咒骂。

说起特务的事,我们既惶恐又兴奋,尤其是看了电影之后,觉得周围很多东西都是可疑的。比如树干上有人贴了张小纸条,我们就怀疑其实是特务干的。比如有一辆小车来村里转了一圈又走了。又比如有一阵子,村里来了几个演杂技卖药的,都被人怀疑为特务。

被我们怀疑为特务的还有一个姓陶的女老师。陶老师家住在马场,在另一个村代课,每天下午都要骑车经过我们村子,我们放学后正好和她迎个对面。陶老师烫着个大波浪的头型,骑着一个女式小自行车,那时农村很少能见到女式自行车。她脸擦得白白的,嘴抹得红红的,从我们跟前经过时还有一股香味儿,但她从来不正眼看我们。有个大孩子说:“这个女的弄不好是个特务。”我们一想,电影里的特务就是这样的呀!再碰到她从我们身旁经过时,胆大的孩子就开始冲她的背后喊:“女特务!女特务!”其他孩子也都跟着喊了起来。孩子们胆子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大。有一次,她停下车子,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我们,我们赶紧跑了。有天下午刚下课,我被班主任叫到了校长办公室,进去一看,那个“女特务”正站在桌子后面,同村的几个孩子也在。我一下子明白了,“女特务”告到学校来了。校长让我们几个罚站了一下午,天快黑了才放我们回家。往后再碰到“女特务”迎面而来时,孩子们远远地就让开了道,“女特务”仍然不正眼看我们,甩着大波浪从我们身边飘然而过。直到她走远了,孩子们才敢小声地喊:“女特务,女特务。”一天放学路上,听完赵文给我们讲的电影,有个孩子突然说道,怎么最近没见到女特务了?我们这才想起,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她干啥去了,回内地了吗?”一个孩子说道。那时我们只知道喀拉达拉和口里。“她可能去台湾了吧?”赵文好像还沉浸在电影里。胡亚赶紧问道:“她去台湾干啥?”“你说她去台湾干啥?”赵文瞪了胡亚一眼。“她去台湾干啥呢?”胡亚又小声地重复了一句,一脸懵然。

说实话,我们挺想见到她的,那时候我们真是无聊呀。“女特务”没了,放学路上我们又少了一个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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