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培源
现在,让我们从一场雨水中醒来
什么都不必说,那些繁花都已开过
到山野中去,屏息、凝视
此刻乃是属于绿叶与果实的时辰
在这光滑瓷实的天空之下
请为我们,哼唱一首细软的小歌
或者,干脆赤脚而行,就像
泉水流淌在繁茂的水草之上
而你,只是凝视草尖的露珠
许久。你说,多么明亮的时刻
你看她,既是一粒种子,又是一枚
果实。如此特别、如此饱满充盈
嗯,是有那么一次,十年前
我和一群人来到山野
这是我无数次山野之行中的一次
平淡到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也只是看到朋友传来的旧照片
才模糊记起
是的,照片里没有你
那时我们早已分离
在更早的时候,我就开始了回忆
回忆的尽头是你
一切都很顺利,他比预计的时间
早到一小时。中间没有堵车、转车
一个顺风车就把他送到楼下
吃了晚饭,他不再说饿
他把该寒暄的,先寒暄一遍
然后问,有没有好茶
他吹一吹热气,说味道还可以
但他其实不懂茶。他说起这些年
见面的机会变得更少。我们
拥有得越多,越觉得不够。生活嘛
大抵如此。他说起另外一个朋友
终于还是离婚了。早已谢幕的
此刻才算真正的散场
他说他买一套房,在水边。但看不到水景
从水边数过来,他在第三层
水边的都是显贵。在他后面的
就更不知道水是什么模样。过不多久
他将拥有第二个孩子。又一次
当上父亲,依然觉得十分神奇
孩子快乐成长,家人健康无忧
欢快的小溪从不渴望平静
此刻的我们,是进入平原的缓慢大河
我们早已不在鲜花烂漫的春天
我们进入的,是百花尽放后的盛夏
突然安静。我们都不言语
这短暂片刻让我努力想要记起
到底从何时开始,我们都不约而同地
不再谈论旧时光。旧时光啊旧时光
充满秘密。如果我们不再提及,那么它
是终究会被遗忘,还是会藏得更隐秘
他抬手看看时间,喝掉最后一口茶
此时,旧时光从我眼前逐一闪烁而过
就像西方心理学家所声称的
见到天堂之前的模样
晚饭之后,我们说起我的外公
他一共养育了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到了晚年,严格遵守协议和规定
做客一样,轮流在每个儿子家住上个把月
他消瘦、迟缓、昏聩,电视整天开着
耳朵听不清声音,就只能看看图像
他没生过什么大病,只是经常性头疼
吃了头痛粉,哼着哼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这辈子平淡且长寿,过完
九十三岁大寿,去世于今年春天
舅舅们让我多做几张外公的遗像,这样
每家都能挂上一张。父亲说,“活着的时候
没人管,死了挂张像,有屁用!”
女儿不到五岁,一直低着头
拨弄着掉在桌面上的一粒豌豆
她突然抬头:“明年春天的时候,
老祖公还是会死掉的。”我告诉她,
那些已经死了的人就不会再死了
女儿显然不同意,她看着我,她重复:
“老祖公还会一直死,一直死……”
她对着豌豆,仿佛在和它说话
仿佛说一粒豌豆,或者一枚种子
总是在春天结束,又总是在春天开始
我躺在沙发上休息,女儿在玩胶布
她剪下一些胶布,贴在脸上,贴在手上
觉得无聊了,她说,“爸爸,快来陪我玩。”
我借口说我得休息一下,实在是累坏了
女儿不说话,继续剪胶布
贴在墙上,贴在桌子上,贴在地板上
慢慢地又贴在我身上:先是鞋子
再是裤子。贴衣服的时候,她十分认真
特别是胸口上贴的几条,有长有短,还特地
用手掌抚平。最后她用食指按住其中一条
模拟发出一声“滴”。她说,“好了
起来陪我玩吧!我已经把你修好了!”
舞台升起。不需要临时赋予
他明白,即兴表演的时刻已经来到
他镇定、有序,驾轻就熟
全凭自由发挥,或许,还可以加上
一点点的夸张。如何转动眼珠
如何运用闪亮的牙齿,如何酝酿情绪
才能发出因为幸福而颤抖的腔调
他展示出的纯粹技巧,所有
教科书都无法教授。它源自舞台的中心
出于完全的热爱,完全的天赋
以及完全的沉浸,以及完全的不可自拔
他享受这一刻
聚光灯打在身上,被照亮的灰尘
鲜花一样涌向自己
有一年。在兰州,黄河岸边
我见过一辆共享单车。陷入泥沙
却还站着。准确地说
它被人停在那里,兀自站着
它一定是停留得太久,就这样
直到河水咆哮,它第一次目睹了
黄河彻夜翻卷,形如巨兽。第一次
在惊骇之余,接受了河水的冰凉
那样的时刻终于过去。就像是
巨兽的利爪无力地滑落,它看见
河水缓缓退却,泥沙成为遗迹,在脚下
缓缓降落沉积。它看见的一切
我不曾目睹。我看见的只不过是
一条平静的疲惫之河,无声地
摇晃着锃亮的水面
还有什么呢?呃
大概就是这样:有一年,我见过
一辆共享单车。陷在河水退却的遗迹中
像低俗笑话里的濒死老头,强撑着
几乎用尽最后一口气,说:
快扶我起来,我还想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