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立根
辽阔,也是一种无望
诗人张常美跟我说,平原上
每一个仓皇的人,都会引颈眺望
像灰鹭,落日中的
一截木桩。困身于自我
我已经习惯了视己身为世界的边疆
但用肺腑度量人间的冷暖
类似于一株被西风追打的,青冈县的白杨
我们都醉了,那天晚上
反复念叨着,地下逃亡的猛犸象
它穹顶般的肋骨,边跑边散落的肋骨
曾经怀抱过一颗怎样的心脏
那天晚上,烈酒击溃了我们的普通话
暴露出他裹挟着风沙的山西腔
以及我翻滚着泥石流的云南调
但我们都能听懂,彼此的叹息
虚无中的雪花落入虚无的叹息
那天晚上,黑暗笼罩着广袤的平原
而月亮小如弹洞
大象向我们走来
带着震颤和雨林的暴风雨
我们从街道上撤离,像蚂蚁
逃回蚁穴中,喧嚣的人间顷刻安静下来
宛如世界新生。只有大象
在单行道上缓缓逆行
大象走后,我们重返往昔的生活
秋风中,继续收集落叶和米粒
偶尔说起,我们经历的大象
都说那是糖浆般的夕光里,一群渐行渐远的
欢天喜地的腰鼓队
我在山巅追赶过它,也曾目送
它在玻璃峡谷中蹒跚独行
在一本地方志泛黄的字间距里
它一再闪现的侧影
也曾为那个边远的县份,带来最后的焰火
现在,隔着一排苍老的白杨树
我想再送一送它
已经来到了平原的尽头,悲伤的
别离的时分,像一颗衰老的心脏
平静、安详,它拍了拍我们的肩膀
继而,摸了摸我的额头
然后转身消散在黑夜的深渊中
春风吹动起伏的山脉
春风吹动她泪水涟涟的湖泊,只有春风
捡起糖纸,拍打门扉
只有春风穿州过省,在她暗哑的腹部
摇醒一枝枝战栗的桃花
母亲用转身流出的眼泪
反对,父亲在地里栽种鲜花
用更多的眼泪反对
鲜花的妖艳、喜庆
一切鲜艳华贵的东西
令她伤心欲绝,母亲认为
它们不配。这一片土地
只有青菜、土豆、小麦和荞花
摞上的补丁,落在灰土里的
汗水和泪水,才配
幼小的我,总是决绝地和她站在一边
仅仅是:她越来越汹涌的泪水
越来越止不住的哭声
像土砌的水库,满是裂痕
就要决堤,就要崩溃
从我们中间穿过,带走了什么
谁从合影中离开了
空出的蔚蓝,吹着一场旷古的风
是的,每天都有孩子降生
替换那些远行的背影,对于流水的记忆
孩子们都认定了母乳的甜蜜
都是这样的——我们也收到过相同的
那一份馈赠,并渴望它能够
抵御这一生的迅疾的凉薄
有人想从雨林中,挖出龙血树
菩提树或见血封喉
送往昆明,或偷运往更遥远的北方
没有成功。但谁也不能阻止
几座山丘,从橡胶林中自动走出
一路北上,毁苞谷,拔秧苗
高速公路中间散步,山民的酒房里
喝醉了,拍打碗柜和墙壁
像一群叛逆的孩子,任性、稚气
莽撞又彷徨,像一群流落尘世的
失魂落魄的山神
时间的耐心,真的迷人
可以使一个狂暴的人,变得温柔
包括那个名震西区公交车的傻子
如今已经两鬓斑白
声音里,带着命运打磨的恭顺
“这么多人,我要怎么下车”
这使我想起我的堂兄
另外一个傻子,一个吃死蛇
用石头追着人打的家伙
许多年后,我向他递烟时
他腼腆得像一个受伤的孩子
世界轰鸣中,听清了
低头吟唱的流水声,也看见了
离开队伍逆行的那一人
这些年,过怒水、穿哀牢
寻找梅花盛开的庙门
也曾在陌生的外省,怀抱烟花
一个人坐看黄昏……
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一个人,在大海的深处
点亮一盏照亮自己的孤灯
仰望的望天树依旧在那白云中
怀抱的见血封喉
还是那样茂盛……恨过的
一定要接着恨呀
爱过的,要爱得冬雷隆隆
雨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