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被黄昏咬碎的山岭
在夕阳过后又绵延成起伏的连线
月亮啊,而月亮碎了一地
像极了相拥的人在水边亲吻
河堤上高大的花树细雨般落下花瓣绵绵不绝
与你重逢后,深夜学会哼唱90年代的旧歌词
那时我们初相识,校园里有油印小报和广播曲
那时树木青葱
我们都自认未来可期,自认年轻又好看
同行者都去高处做神了
我还在这里,仍然是凡人
不侍奉任何一种闪亮的物品
也没有力气打破它们
三月来临便沿河看柳条
六月来临便山居久不出
九月里稼轩而食
十二月雪中烤火
愚钝的世界,感谢收留愚钝的我
我并希望你不要驱逐我、鼓励我
让我在这平庸的世间一直活下去
占领一个村庄的方法很多
一种借助桂花之香暗自弥漫
一种借助婚嫁的热闹高声宣示
占领一片土地的办法很少
只有草木得以入籍
其他强硬的殖民者都是暂时掌控
清晨君临的第一缕紫气
请你捎带上我
四月里半透明的傍晚
广场的树梢上挂着一个又一个风筝
在红砖小径上穿行的人和陌生者交谈
偶尔抬头向浓密的叶簇看一眼又看一眼
其中一些栾树上挂着槐树的标识牌
还有一些桃树被标注樱花的户籍
这半透明的傍晚汇集了整座县城的琐碎
远处的烟花试验场升起决绝的灿烂
每一个人和每一声爆响都被讨论和预测
每一个人都是熟人,在广场上不停点头和招呼
每一个人都是半透明的:
在群山环抱的县城,每一个人都被其他人环抱
每一种事物都半明半暗半真半假
只有半透明的傍晚准确理解并掌握全部真相
汪洋的花丛深处举起镜头
又低伏着定格梦境,并逐一记下芳名:
格桑、百日草、虞美人,野生的蒲儿根
我给你发信息,却只淡淡说花海在等你
多年以来就是如此欲言又止却完整感知
采摘桑葚返回后又到了新开的拓展基地
创意绘画的教室里空旷又明亮
下课而不归的少女和少年嘴角含着笑
执手在同一张纸上作画
他们挨得那么紧又那么纯净和天真
归途时成群的青山遍布烟岚
水墨般有的浓密有的稀薄
这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大半个晚上都在听老歌看旧文字
饮过天禄者正微醺,对青春感慨又遗憾
这只是整首诗中的一节
也是整片庸常生活中的一小段
吴楚大道两旁的紫薇开得真美
多像深爱的人手执净瓶润我以甘露
繁复的温柔暗夜里低唤名姓
多像规规矩矩的少女抑制不住恣意之心
满头爆炸的秀发出卖了暗藏的不羁
多像一场隐秘的爱情在净瓶里发芽
抑或一个无聊的人在无病呻吟
世间有无数个金顶、福田、边塘(或塘边)
世间有无数个人登临金顶,生活在福田、边塘
这些有着相同称谓的地名
有时候也出生一些有着相同名字的人
哦,河水清浅处
被相互干涉的水草和卵石
每个都被安排但都不认命
一群失败者的对饮和志得意满者的狂欢
多么相像
都有不受控制的灰黑色烟尘
从每个人的鼻腔里喷涌而出
在夏天,低矮的草木要足够矮小
高大的草木要足够高大
腾出中段的空间留给我们窃窃私语
为每一次爱与不爱寻找理由
这样就可以冠冕堂皇去伤害和自戕
雨水落下来,苍老的树木眼泪扑簌簌地落
它见惯人间情爱
依旧心怀柔软
峡谷间有不在人间者点燃了炊烟
看不清的苍茫处,我称为远方
远方有早春里被混淆的云与烟和雾
——没有人追问云雾的根在哪里
而春天的根须在地表浅处密布
像冬捕时蓄势待发的大网
等待一声令下,将三月打捞出来
蒲公英和野荠菜有的长有的短
惊蛰将至
懵懂的山野间爱情即将发生
送孙子入大学的老人家
有着一张狮子般放松的脸
三十年前她以母亲的身份送儿子
那时她的脸严峻如猎豹
更早以前她独自到远方上大学
一张青葱的脸犹如村里出没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