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锦水
一
我已习惯并喜欢五峰石洞高古、清幽、简朴、空阔的气场。仿佛我亦从南宋而来,一直未曾离开。
每次,当我在此间诵读陈亮《龙川词》,我感觉我的血在喷涌,龙湫瀑布在奏鸣,方岩群山在呼应。也许,只有这种天籁般的众声回响,才是对龙川词近千年最好的喝采、笺注与诠释。
真的,我神奇地发现,在我诵读的同时,我也聆听到自己的诵读的声音,一种源自内心的,振荡于丹田、胸腔、喉管与脑门的超迈、壮烈的轰鸣。这种平行世界式的感受,让我有了一种深深的角色代入感——在宋代,抑或我就是“开拓万古之心胸”的陈亮?而且,我觉得我懂了,懂了陈亮的苦难、孤愤、忧患、壮怀与不懈的追索;觉得陈亮的每一篇辞章、诗词都是一篇篇抗争的檄文、一面面爱国的旗帜、一个个不达目的,誓不与这个世界和解的宣言。
在陈亮的诗词里,我看到了孤勇者的光,看到了斩截的铁,看到了凛然的骨头!
二
始于838年前的那场论辩,我初识了这位落在尘世中的苦苦追寻“实事实功”的悲情英雄。
淳熙十一年(1184)五月,正是江南布衣陈亮需要安慰的时候。
受诬入狱近百日,人生劫难怎堪细说。刚被释放的陈亮执笔给一生中除自赞外,难能被他称誉为“人中之龙”的朱熹修书一封,欲于苦难中寻求一点温暖的关护。
而朱熹的回信,却令其如坠冰窟,直至怀疑人生。朱熹说陈亮你罹此牢狱之灾是因为“平时自处于法度之外,不乐闻儒生礼法之论”。这位老大哥不仅毫无体恤,还言辞激厉地批评、规劝陈亮:“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而从事于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
面对实质上的指摘,陈亮胸有不忿。陈朱私交甚笃,然学术之争早已暗流涌动,经此一激,陈朱“王霸义利”之辩,便正式怼上,并成为一场中国哲学史上影响巨大而深远的论争。尽管这是一场无论地位与实力都不对称的博弈,然而持续三年多的头脑风暴中,理学家朱熹并没有在话语、气势、机锋以及影响力上占据上风,而陈亮创立的作为“浙学之源”的永康学派“事功之学”,却因此更加系统、清晰与丰富,更加深入人心,启人心智,并无可辩驳地占据了中国古代思想史的一席之地。“王霸并用、义利并举、农商互藉、开务成物”,“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的“经世致用”的“事功学说”,从此成为了浙江人信奉的行动圭臬。
三
那么,陈亮何许人也?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人。《宋史》载:亮“生而目有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陈亮生于宋室南渡之后,家国不幸,一生坎坷,然矢志不渝,孜孜以求。陈亮从少年酌古论英豪到书上中兴献国策,直至被当权者“目之为狂怪”、三次被诬系狱、壮志未酬身先死,其论学、论政、论恢复之文、诗词都能恪守初心、独树一帜。或直陈时弊,笔锋犀利;或慷慨悲歌,气势纵横;或干戈森立,豪放不羁。然终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立标;以“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立局;以“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立志。“平生经济之怀”散见之于书翰、奏疏,亦见之于诗词。强烈的“爱国复仇精神贯穿于逐篇、逐句、逐字中,不因时变,不以体易,而深信其一生心心念念者,舍国家外无他事也”。
陈亮是一个善于自我画像的人。
陈亮曾有《自赞》诗曰:
“其服甚野,其貌亦古。
倚天而号,提剑而舞。
惟禀性之至愚,故与人而多忤。
叹朱紫之未服,谩丹青而描取。
远观之一似陈亮,近视之一似同甫。
未论似与不似,且说当今之世,
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
这份内省与豪迈、谦逊与自负的自我鉴定正是他豪侠人格的真实写照。
四
每次游学五峰,我必是虔诚地谒见陈亮。他是一座思想的灯塔,在高处,却没有俯视众生的傲慢。五峰的幽寂空谷,仿佛是一个时间贮存器。一经揭开,龙川先生便会岀现眼前,与我们平心静气地坐而论道。我总觉千年不过一层薄纸,心意通者就能穿越。因此,我常会约上三五好友或索性组织一干文友,以文字做锥,努力捅破与南宋那一段历史的一纸之隔,直接打通文脉,与陈亮对话,向先生请教。
除了思想,我们探讨得最多的是诗词。不对,应该说是诗词中的思想或充满思想的诗词。
在南宋文坛,陈亮绝对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苏东坡“以诗为词”,辛稼轩“以文为词”,陈亮却是“以政论为词”。他以爱国之情、报国之志、经纶之意,拓展了词的传统疆界,显示了经世致用的积极入世情怀。他主张“古人之于文也,犹其为仕也。仕将以兴其道也,文将以载其道也”,诗词便是他表达政治主张、爱国情怀、鞭人“风痹”的工具。他与辛弃疾皆力主抗金,持论同,气概同,“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词不是“诗余”,是“文余”“论余”。他往往双管齐下,作论填词互为呼应、印证与补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表现岀一种大气磅礴、雄放恣肆、慷慨激昂、硬语盘空的豪迈气势。而他与辛弃疾、章德茂等人的交往唱和之作,更是脍炙人口,传扬天下。试读“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念奴娇·登多景楼》);“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之句,有谁不为之击节赞叹,拍案叫绝?难怪在1975年10月,晚年的毛泽东读到《念奴娇·登多景楼》一词,会百感交集,号啕大哭!
五
我常常想,陈亮乃一介布衣,何以有如此壮阔的视野,如此博大的胸怀,如此深邃的睿智?浩繁史籍,后人评说,好像都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天才也好,怪才也罢,也许最好的答案就在他能留下的并不太多的文本中。
陈亮词最早录于其子沆所编《龙川文集》,凡30首;后有毛晋汲古阁本、夏承焘笺注本、姜书阁笺注本、邓恭三《陈亮集》等,今仅录陈亮传世词74首。而为数不多的陈亮词,却是南宋词坛上抗金复国、重整河山的时代最强音。陈亮虽未亲历南渡之苦痛,然其词炽烈的爱国情感与直击现实的灵魂拷问,却与南渡词一脉相承。“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恩未报,恐成辜负!”这种诘问,当是对“风痹不知痛痒”的腐儒与权贵的当头棒喝!
然而,又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底气?
我一直保持对陈亮词的敬畏,因为我面对的不仅是收录《全宋词》词中的经典,也不仅是每一首词用典的丰富与精到,而是每首词蕴含的情感爆棚的当量与壮志难酬的现实杀伤力。因为后者几乎都是社会大变革时期,仁人志士们所面临与承受的命运。但我一直有个心愿要诗译陈亮词,即便那是个封铸了近千年铁疙瘩,我也想用现代汉诗去敲开它,让更多的人可以逾越历史的樊篱、语言的障碍,捧读它,进入它,欣赏它,受它的启发。因此,每次读词译词,我都会沉浸其中,努力地代入角色,喜怒哀乐,不岀南宋。
也有好友劝我,诗译陈亮词并不是一件讨好的事,需慎重,毕竟能留存至今的都已是经典。然而我想,尽管陈亮自述其词“本之以俚语,杂之以街谭巷歌,抟搦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曲子之律”,到了今天,能读懂的大众又有几许?一种伟大的情怀、卓越的思想,有着历史的意义与现世的价值,挖掘、解读、传承与弘扬应该是吾辈研究者的责任。于是,我大着胆子,诗写陈亮词,过程中也必然植入我的诗想。我努力地忠实于原词,然不重语文教师爷式的直译,不拘形式,不扣片言只字,唯力求意到境到,情到义到。当然,相比于优美的文字,于我而言,犀利、独到的观点更具有吸引力,有时诗意便退求了其次。
六
走不岀执念,你就是文字与思想的囚徒。
每一次译写都是两个时空交错的灵魂在相互倾诉。字里行间,有愤闷、有怨忧、有抚慰、有劝戒、有豪情、有伤感、有叹惋、有追随……
此刻,我手执一篇篇译写的诗稿,如紧握一卷卷有声的云涛。拨开历史的天空,在五峰谒见陈亮,诵读《龙川词》,实非为逃避与隐逸而来,而是探讨置身时代的风云坐标与独立、创新思想的现世价值。我抬起头,我看见固厚峰上的“天墨水”,正星星点点飘洒而下。我想,陈亮以后,还有谁会临池醮春秋之笔?还有谁会挥写如此宏大的家国叙事文章?斯人已去,风范长存,后来者谁能接过思想的衣钵,“倚天而号,提剑而舞”?
五峰环列而肃穆。一场骤雨落下,打破了空谷的孤静,如我们散落的纷纷文字,在结满青苔的石板上跳起了舞蹈。
莫非,这场雨也是一阕南宋落下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