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灿 [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16000]
《夜雨寄北》语言表达曲折深婉,含蓄隽永,每每拜读此诗,总觉回味无穷,思绪难平。遥想诗人身处异地他乡,夜雨之时,回顾往事,渴盼西窗之侧,与君促膝长谈。那么诗中“巴山”地点何指?此诗作于何时?作者究竟相思何寄?让我们跟随诗人思绪,回到那晚的巴山去一探究竟。
近年来,出版诗集收录李商隐《夜雨寄北》一诗时在注解“巴山”时大多释为“巴蜀之山”,至于诗中的“巴山”究竟指何处?至今,学术界依然存在许多不同的观点。笔者在整理资料时发现,在已有文献中,对诗中“巴山”所在地点的观点主要有三种:一是泛指巴蜀一带的山脉,具体地点是指今天川陕两省交界处附近的众多山脉;二是泛指古代东川之山,指李商隐在任职东川节度使时期所管辖之地东川附近的山脉,具体是指今天四川盆地的东部、重庆西部的山脉;三是具体指位于重庆市北碚区嘉陵的缙云山。
相比前两种观点,笔者更偏向第三种观点,即诗中“巴山”指的是缙云山。首先是因为泛指说中的“巴山”所指地域过于广泛,而缙云山则较为具体,更加符合诗意。其次是相传缙云山相思寺一直是唐朝四川东南部的佛教重地,且李商隐曾在《〈樊南乙集〉序》①中提到自己具有去参访相思寺的动机,由此也可以推出李商隐在东川居住时极有可能在闲暇之余去拜访过缙云山的相思寺。
此外,对于诗歌的情感理解,向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想要了解这首诗的情感所寄,就必须先了解这首诗作于何时。据已有文献显示,李商隐一生中共有两次南方任职的经历,第一次是大中元年(847)作为幕府跟随使节郑亚到桂州,此次诗人在此地大约停留了一年时间;第二次为大中五年(851),李商隐随柳仲郢去往梓州担任幕府,此次在南方居住时间长达五年。单从所处地理位置来看,这两次远行都有机会让李商隐经历诗中“巴山夜雨张秋池”的场景。然而在李商隐初次去南方这一年期间,曾在荆州、潭州等地不断徘徊,在如此动荡的生活中收寄书信实非易事,且李商隐此次出行时日不长,很难产生诗中如此深沉缠绵的相思之情,由此推断此诗并不是作于李商隐第一次去南方期间。第二次去南方任职前夕的李商隐正身陷水深火热的党争之中难以脱身,他的妻子王氏也在此时因病去世。极度的悲伤与对仕途的迷茫使他决心离开这一伤心是非之地。李商隐便在此时同意了东川柳仲郢向他发来的邀请,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巴蜀幕府生活。
在梓州担任幕僚期间,李商隐由于公务时常穿梭于东川之地,每日被繁忙的公务所淹没,对未来何去何从也无从知晓。秋日是伤感的季节,又正值夜雨连绵之际,诗人惆怅地望着这满池的秋水,听着稀稀落落的雨声,回想起前半生漂泊无依的生活,孤寂愁苦之感涌上心头,此时脑海中浮现了往日与妻子在长安的幸福时光,于是百感交集,当即提笔作诗来倾诉心曲,答往日之切问,寄今日之相思。
这首诗最大的争议便是作者“寄北”所寄的对象,那么在这寂寞相思的夜晚,夜雨寄北,究竟是写给谁的呢?当下学术界主要有两大观点:一部分学者认为此诗是寄给李商隐的爱妻王氏,也有一部分学者认为这首诗所寄之人是李商隐的好友令狐绹,这两大主流观点分别被称为“寄妻说”和“寄友说”。经笔者整理发现,对于这两种争论,现有文献大多从以下几个方面给出考证。
对于此诗题目“夜雨寄北”中 “北”字的解读,持“寄妻说”的学者均认为“北”是指李商隐长期居住在北方长安城内的发妻王氏。如南宋洪迈编撰的《万首唐人绝句》②为了表明此诗是寄妻所作,便直接将题目改为《夜雨寄内》。此外,李商隐注本的注家冯浩也认同“寄妻说”,他对此诗的注释为:“语浅情深,是寄内也。然集中寄内诗皆不明标题,当仍作‘寄北’”。再如著名文学家沈祖棻在《唐人七绝诗前释》③中也认为诗中的“北”是指位于诗人所在巴山之北的长安城,寄北则是寄给住在北方的妻子。而持“寄友说”观点的学者则认为不能断然将“北”等同于“内”。如南通大学王文清教授认为不能把不标明题目的、内容缠绵一点的诗一律理解为是“寄内诗”,且李商隐在作此诗的时候其爱妻已病去多时,因此“寄北”是断不可能指“寄妻”的。叶葱奇先生曾在《李商隐诗集疏注》 中指出这首诗作于李商隐到达南方的第二年,当时令狐绹正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内做宰相,李商隐多次寄信诉说内心苦楚,令狐绹都置若罔闻,李商隐作此诗是有感于令狐绹态度之决绝,因此叶先生认为“寄北”对象应该是令狐绹。他的注解中也不止一次提到当时“令狐绹在北”,他的注解在很大程度上给“寄友说”一派的观点提供了支持。
本文认为如果单凭“北”这一字来判断作者这首诗所寄对象不免过于武断,无论是寄给曾在北方相濡以沫的妻子,还是寄给在北方为官的昔日好友都言之有故,加之诗人生在北方,与诗人有关的一切值得相思的故人情怀也大多都在北方,因此题目中“北”这一指代不足以成为判定诗人相思所寄的有力论据。此外,笔者认为“君问归期未有期”一句应当是出自妻子对出门在外的夫君的关心,虽有史料记载在作这首诗时李商隐的妻子王氏已经病逝,但古人亦常作怀念妻子的悼亡诗,很难说这首诗不是诗人用来答复妻子生前未曾得到回应的关切询问。即使他们天人永隔,但他们的心从未曾分离,也只有他们才能读懂彼此的深情。
此诗的首句为“君问归期未有期”,这里的“君”便是明辨上文两大争议的又一立足点。持“寄友说”的学者认为在唐代诗歌中“君”这一称谓主要是以好友彼此相称的,且古时一般称呼妻子为“卿”而不为“君”,若要称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为“君”,则二人之间多了一丝陌生的距离感,难免给人一种客套之感,且用“君”来指代自己的妻子,也不符合李商隐一贯的作诗习惯。而支持“寄内说”一派的学者认为,古时“君”虽大多是用来指称男性,但也有人用其称女性,如元棋悼的《遣悲怀》中:“今日傣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中的“君”字,就是用来指代其亡妻的,由此看来,“君”只可用来指代男性这一说法可以被推翻。
对于“君”这一称谓的指称,本文也认为即使唐朝多数诗歌以“君”来代指男性,但凭此一点远远不足以否定此诗中的“君”代指作者家妻的可能性,且唐朝确实已有可供查证的诗歌以佐证“君”亦可指家妻。“君”字本来是指天下至尊,代表掌握权力者,而后字义经过演变,逐渐变成一种敬称。诗人用“君”这一代词来指称妻子,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感情中既有着夫妻之情,也包含着知己之敬。由此看来,单从性别方面来看“君”字的指称也是不置可否的。
《夜雨寄北》中还有一重要典故也成为持这两大观点的议论焦点,即“何当共剪西窗烛”中的“西窗”。我们通常将古文中的“西窗”译为西厢房的窗户。在古时候,东厢泛指正房东侧的房屋,西厢泛指正房西侧的房屋。传统民居之室多以左为尊,因此东厢房一般是指主房,西厢房是寝房。东厢主要是书房厅堂、接待客人的;而西厢一般就是卧室,因而古时候的姑娘、小姐一般在西厢房居住。有学者认为“西窗”不是专门代表爱情的象征,反而“西”在古代社会更多来说是一个与客有关的词汇,正厅西侧的房间,也大多是客人的居所,书房也大多被安排在西侧,此外,“窗”字又常被连词为“窗友”“同窗”等,以此说明诗中“西窗”二字表达的应是会友之意。王志清曾指出“西窗”二字出自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而后以“西窗”二字代指亲友聚谈,且明确指出与其说“剪烛西窗”是与妻子的夜话,倒不如说是与挚友深谈才更为合乎情理。而且他认为夫妻久别重逢,自然应该满心欢喜细叙于大堂,实在没有理由去书房剪烛。
笔者认为把西厢只当作会客之地未免过于牵强,据资料显示古代的西厢多指小姐闺房,如元代王实甫创作的杂剧《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约定月升之时在崔莺莺所居住的西厢幽会,这便说明崔莺莺的香闺就在西厢房。且当时李商隐对令狐绹应是多有敬重之情,古代人们接见比较尊贵的客人一般会去正厅。因此本文认为诗人在此处所谈及的西窗是指妻子王氏的闺阁。
要探讨李商隐和令狐绹的关系,还得从令狐绹的父亲令狐楚说起,令狐楚是唐朝重要的政治人物,此外,令狐楚还是当时较为著名的诗人和骈文家。令狐楚与李商隐初识,便甚是欣赏李之才华,他不仅将自己写作的技巧传授给李商隐,让他与自己的儿子同窗学习,还利用自己的官场资源为他取到了许多利益,李商隐也正是有了令狐楚的帮助才能年纪轻轻便进入当时的士大夫阶层,因此,令狐楚在李商隐的生命中扮演着一个亦师亦父的角色。令狐楚在世之时,李商隐和令狐绹的关系一直都较为密切,开成二年(837),李商隐便是在令狐绹的协助下才能高中进士。后来令狐楚因病故去,李商隐不得不另谋出路,而后他身陷党争之中,在二人身处对立党派而令狐绹所处之党派得势独大之时,令狐绹并没有用自己的权势打压李商隐,而是想方设法帮他摆脱政治困境,并如雪中送炭般对李商隐施以援手使其顺利调选返京。令狐绹一生中多次在李商隐窘迫之时施以援手,按理说李商隐把令狐绹当作知己密友也不足为奇。
然而本文认为李商隐在写这首诗时正处于落魄时期,且二人又处于不同党派,令狐楚去世后二人关系也不如当年亲密,此时李商隐若是给令狐绹寄去的是寻常求助诗也在常理之中,然而这首诗的内容却如此缠绵暧昧,“剪烛”这个动作应当是发生于夜晚,如果是与令狐绹会面,大可在白日时盛情款待,把酒言欢,何故要在深夜灯下共同剪烛、促膝夜谈?
上文所提到的李商隐的妻子王氏的全名为王晏媄,其父王茂元是泾原节度使同,与李商隐同时在朝为官。开成二年(837),王茂元邀请李商隐到他的家里做客,此时王茂元的长女嫁给了李商隐的好友韩瞻做妻子,在初来王家府邸之时,李商隐便对王晏媄一见倾心,询问好友韩瞻才知此女便为王茂元的另一位千金。开成三年(838)李商隐接受了王茂元的邀请,正式成为他的幕僚。王茂元极为欣赏李商隐之才,自然也同意他与小女的婚事,二人相识一年多便喜结良缘。当时他们一个是大家闺秀、秀外慧中,一个是满腹经纶,卓尔不群,二人成婚堪称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婚后王氏温良贤淑,二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在李商隐三十八岁这一年,王晏媄不幸因病逝世。极度悲伤的他写下了《房中曲》《银河吹笙》等使人痛彻心扉的悼亡诗来追忆爱妻。王氏去世不久后西川节度使柳仲郢看到李商隐一个人生活比较孤独,便想要把自己身边才貌双全的乐伎张懿仙赏赐给他,但是被李商隐写信婉拒了。此后直到李商隐去世,再未有过续弦之举。
由此看来,李商隐与妻子王晏媄凤凰于飞、伉俪情深,每当遭遇挫折对未来迷茫之际、每当感慨春去秋来诗人看着窗外冰冷的夜雨心里泛起阵阵苦楚之时,往日红袖添香在侧之景便映入脑海,回想起当时在长安府中夫妻恩爱的时光,而如今一人孤苦飘零,不免越发思念亡妻,此时的诗人多么期盼与她秉烛西窗,将今夜之感娓娓道来。
括而言之,笔者认为《夜雨寄北》一诗是作于李商隐在梓州担任幕府期间去参访游览缙云寺之夜。那晚恰逢巴山夜雨,诗人在雨夜中倍感孤苦,辗转难眠,无比思念故去的妻子。现实无情地使他们天人永隔,但在梦中却可与妻子相逢,因此诗人便挥笔写下了这首绵延悠长、孤寂伤感的千古名篇。
①〔唐〕李商隐:《樊南乙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②〔宋〕洪迈辑:《万首唐人绝句》,文学古籍刊行社。
③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上、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