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三十岁上下,未婚,依旧在随心所欲地生活。学过医学、心理学、摄影……在不同领域进进出出,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又恰有做好任何事情的能力,无论哪个方向,只要愿意投入就能在短时间内做到出色,却似乎都无法长久扎根;男友换了一任又一任,但从来都认真,只是也总抵不过时间的消磨与新欢的吸引,也会迅速作出决定抛弃旧爱、奔向新欢——拥有这样的人格,到底是天赋的礼物,还是命定的诅咒呢?
北欧导演约阿希姆·提尔拍了这样一部《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片中那个“最糟糕的人”,叫尤利娅。作为导演“奥斯陆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这部电影在色调上延续了一贯的清冷气质,依旧以奥斯陆半岛的城市街道建筑为布景,讲述了一个更有温度又干净的北欧女性自我探索的故事。
也许受片名影响,在国内语境中,这部电影被许多人解读出了讽刺和批判意味。“你想要的自由,不过是不负责任罢了。”有影评人这样评价片中女主。在传统的成功标准里,尤利娅的随心所欲,毫无疑问是缺乏定性的表现。人们更容易欣赏古典时代的品质,那些词光是说出来仿佛就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忠诚、专一、从一而终、坚定不渝。但当这些美好高尚的品质,变成评判高下好坏的限定词,它们实际上构成了另一种话语霸权,一种披着高尚的道德幌子的狭隘。
而时代已然变了。尽管故事女主角所拥有的选择自由,更像是一种特权,但并不妨碍这个角色成为一个代际的典型,某一类人格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所拥有的人生与困境。
事实上,影片刚开始的前十分钟,我仿佛看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在无尽流转的欲望里追寻,哪怕知道眼下拥有的可能就是独一无二的、再也无法复制或超越的,还是要不顾一切地“暂停世界”奔向鲜活的经验。暂停世界,这也是我在全片中最喜欢的一个镜头:尤利娅按下厨房灯的开关,世界瞬间暂停,男友不再眨眼,正从咖啡壶里倾倒出的咖啡悬在半空,红绿灯不再闪烁,行人抬起的脚不再落下,只有尤利娅,飞奔着穿过一个个停滞的街道,奔向另一个仅有过两面之缘的男性,然后亲吻。
在停滞的世界里,只有尚未实现的欲望,让人感觉还活着。
导演提尔从未想过要把这个故事变成一个道德评判的靶子或准绳。在接受国外媒体采访,他坦白自己的创作意图,只是想做一部“拍出自由感的电影”,这样的念头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种下。在提尔的早期作品《重奏》(2006)、《奥斯陆,8月31日》(2011)里,这种“自由感”是通过拍身边人的行为与生活日常来传达的,而他一直想尝试呈现更大的母题,呈现一种更加混沌、凌乱也更接近人性复杂状态的自由。
这些年里,提尔逐渐对当下这一代青年人的爱情故事产生了探索的欲望,用他的话说,他想拍属于一个代际的爱情叙事。处于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年轻人,或者更具体而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性,和一个刚满三十岁的女性,他们对时间、生活的想法,会有什么不同?
提尔把拍摄《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比喻为“创造一个关于亲密感的影像”(creating"a"cinema"of"intimacy)的过程。比起对人物进行道德评价,如何用影像深入人物挣扎的内心世界、再在银幕上呈现出其模糊复杂的心理过程,才是真正让他好奇和着力的地方,也是他真正的目标。生于1974年,年近五十的提尔与主人公尤利娅年龄不同、性别不同、代际不同,但在创作过程中,他需要尽可能地把自己沉浸在一个三十初满的女性的精神世界里,找到自己心里的那个“尤利娅”。
如何深入人物的心理世界,提尔的影像探索实验,给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法论。一种是现实主义的,将镜头对准最普通的日常与细节,好比尤利娅与漫画家男友阿克塞尔决定同居的书架,参加朋友聚会时关于生育与婚姻的讨论、争吵……而另一种,是完全超现实、荒诞、非理性、无秩序的影像,如果说关灯暂停世界的情节尚植根于现实世界,那么尤利娅在朋友家聚会时吞食迷幻蘑菇后产生的一系列幻觉,则是全然魔幻的影像语言,充斥着后现代的怪诞与拼贴——赤身裸体的尤利娅坠入潜意识的深谷,在黑色幻境里,父亲、前男友、现男友等在她四周轮次出现,纷纷向她赤裸的身体伸出手,而她的身体迅速衰老、臃肿、赘肉堆叠出褶皱……
死亡与欲望,这一连串画面是对弗洛伊德式心理结构的呼应,也无疑透露出新浪潮的影子。提尔不是一个甘于在传统的影像手法里打安全牌的导演,在此之前,他有过更为实验性的作品,几乎是为了实验而实验。在他的创作观念里,电影从业者应该尽可能探索电影手法的边界,让影像更为游戏性(playful),正如普鲁斯特、福克纳与乔伊斯对传统文学边界的试探与突破。比起他更为先锋晦涩的前作如《奥斯陆,8月31日》,《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已然对观众非常友好,至少,它套上了观众喜闻乐见的爱情故事的壳。提尔的作品列表某种程度上与中青年导演常见的成长路径吻合——从先锋的小众影像实验开始,再在不同类型的商业电影、超级英雄片中摸爬滚打,再慢慢找到带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平衡之道。
不过,在这部从两性关系出发的电影里,每个观众能在影像里走多远、走向哪个方向,已远超导演能决定和控制的范围。观者自身的经验与认知,决定了他们面对这部开放性极高的影片时,会踏上哪条阐释路径。道德判断固然是其中之一,只是于我而言,这恐怕是最为懒惰和自大的一条道路。
可以肯定的是,这部电影能引起共鸣的范围,绝不仅限于北欧或者女性。影片最后,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回到单身,没有孩子,成为了职业摄影师,拥有了自己的房间。窗棂上大片绿叶植物,窗外有阳光,一切安静,尤利娅在处理照片,拍摄对象是前男友的现任演员妻子,无他,一笑而过。伍尔芙仿佛在这里获得了回响。
如导演所言,他们这些决定创作电影的人,必须超越个体身份的局限,才能够传达出更广阔的关于“人”的故事。
对我来说,尤利娅最终在孑然独身中,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毕竟获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