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城市的缝隙中

2022-12-29 00:00:00聂阳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22年11期

杭海路235号是杭州市老牌劳务市场,我来这里碰运气,找寻因“清退令”而离开的超龄农民工。

春分后的清晨,路灯才熄不久,天色已经大亮,我从住处出发,经过几座有着巨大玻璃幕墙的商务写字楼、一条摆着露天咖啡桌的长街、一片有些老旧的学区房后,到了杭海路。

一路过来人很少,倒总是看见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亮黄色的帽子使他们在薄雾中格外醒目。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没在城市里密集地看见过这么多工人,他们零零散散地走,像沿途拉了一条点状的黄色隔离带。走着走着,他们就进了路边的小吃店,或拎着泡面桶进了宾馆。

有几个“小黄帽”跟我同路,他们走进了劳务市场对面的工地。而劳务市场紧闭的铁门外空无一人,警务室门前的台阶上只坐了一位留着灰白寸头的大爷。这时候从台阶旁的帐篷里钻出一个人,脸上有黄黑的污渍,头发打结成团,他自然地在角落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人,年纪大多在五十上下,其中两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显得很打眼。他们看到我,都凑上来问是不是招工的。

我发了一圈烟,烟雾升腾起来后,话题慢慢打开。原来,因为新冠疫情的关系,劳务市场已经关闭十几天了,来这里的人少了许多,留下来的人,大多不知道别的去处,也不懂网上招聘。两个年轻人会上网,但他们非常坚定地说:“网上的工作全是骗人的!”再往下问,他们不愿多说了。

即使劳务市场开放,能找到工作的人也非常少。山东枣庄的老陈在这里年纪最大,58岁,来杭州30年了,原本在汽车配件厂管仓库,一天工作14个小时,一个月收入七千,虽然累,但胜在稳定。去年工厂因为疫情倒闭,他再也没找到稳定的工作,干得最久的一份零工是清理工地上的建筑垃圾,持续了十天左右。

但他比老吴幸运,老吴是江西景德镇人,今年50岁,在这里蹲了半年多,一天工也没上过,他知道原因:“我太显老了。”老吴自称天涯浪子,四处打工,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他十年前也在这里找过工,那时周边还是一片平房,他40岁,还有进厂或是进餐馆的选择。

灰白寸头的大爷姓董,手腕上戴了一只表和一串檀木色的佛珠,看起来多了一份体面,他的上一份工作是餐馆帮厨,每天洗盘子、端菜。别人好奇地盯着他的佛珠,他便扯过袖子挡住,“这是别人送我的。”

他们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出来打工,干着卖力气的活儿,这么多年下来,没学会拿手的技能,没买过社保,钱全给了儿女。儿女成家了,又想着打工养老,按老陈的说法:“我们没有休息,只有老弱病残才回乡。”

从早晨6点等到下午6点,一个来招工的人也没有。老陈要回去了,他住在离这里车程一个小时的一家小旅馆,房费按天结算,60元一天,他不愿意租房,总想着找一个包住的工作。老吴也走了,他睡在附近公交站的屋檐下。只有老董和他的行李还留在原地,他说他就住在隔壁宾馆的门口,我去那儿看时,发现地上还放着两堆行李和几个脸盆。

第二天傍晚,我骑车跟在下工的“小黄帽”们身后,他们穿过倒映着落日余晖的玻璃幕墙,穿过喝咖啡谈笑的人们,穿过热闹的老城街道,沿途工地上的工人不断加入进来,他们最终汇聚到了一片荒芜的郊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