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里潜行的池河

2022-12-29 00:00:00黄爱华
延河 2022年13期

当温暖的东南亚季风带着充沛的太平洋水汽穿越半个中国赶来,石泉的池河便欢畅起来。因为,季风到了秦岭脚下,像是突然感知到翻山越岭的艰辛,一声不响地放下身段化雨入河了。

秦岭,这条南北地理分界线,这中华民族的龙脉,不仅有美不胜收的风景,有鬼斧神工的奇异,还有无数未解之谜,这些都在崇山峻岭中若隐若现。

广为流传的金蚕实物——鎏金铜蚕,在秦岭脚下的池河边重见天日之时,那份鲜活一下令无数人瞠目结舌。

它不再上山结茧,不再化蛹成蛾,只是抬头打量着四方,在字里行间展示出另一个世界的奢华。两千多年过去了,人们行走,人们衣食,人们繁衍,它就一直在大地的某个角落默默关注着。

稚气未脱或饱经沧桑,历史与现代在一条小小的蚕体上交融,这也昭示着,透过金蚕必有一条通向历史的大道。

如果鎏金铜蚕会说话,说的当是繁华如梦。时光烟云深处,无数河流早被岁月烟尘湮灭得无影无踪。池河,犹如日月手掌摊开的那道纹路,一旦念及,那份温润与蜿蜒就在光阴的怂恿里律动。

池河以这样的方式从山脚下开疆拓土,淌出一片天地来。于是,自然气候和多山少田的地方,成了桑的世界,成了蚕的江湖。

我仿佛看到,在池河水的滋润里,历史里的生活画卷正盛大而喧哗地展开着。

在池河,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蠕动的力量。那么,让我做一次虚拟旅行,到诗情画意和时光大好的池河身畔徜徉吧。

朝看箔上蚕,暮收茧上丝。

云雾在南风稍事休息后悄无声息地凝水下探。池河,这根白亮亮的线,像蚕丝一样在石泉的怀里左弯右拐。

池河是一个取景框,框定风情,框定历史,也是一根藤蔓,结出瓜果一般的村庄。笔墨如若再宕开,衣被天下是一个并不遥远的词组。

青山绿水,粉墙黛瓦,与时常腾起的云雾组合到一起,世外桃源般的景象便跃入眼帘。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屋一院都流露出北方草原或大漠所没有的温婉与沉静。

有浅山丘陵从东、西、北面屏列起来,环山再从南面放下插销,池河镇怀里的万千风物睡得安稳了。那古道,那桑蚕,那池河却一刻也没有闲着。

池河镇物阜民丰,是古子午道上的重要节点,是闻名天下的“蚕桑之乡”。最初的商人就在这条古道上,肩挑背扛,车载马运,把物品运出,又带回盐巴、粮食。他们或许不曾想到,这种意在维系村落生存繁衍的本能行为,对文化的继承与推动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种桑养蚕,缫丝织绸,是小镇人们行走的底色,仿佛是身体里的一部分,俯仰或呼吸之际都寸步难离。

没人知道,第一个在这里种桑养蚕的人是谁,来自哪儿,什么时间……反正池河人祖祖辈辈用麦梗做成“山”的样子,让蚕吐丝、结茧、繁衍。

在我的心里,山水就是一片滚着露珠的桑叶。

晓夕采桑多苦辛,好花时节不闲身。

夜晚降临,女子坐在电视机前,看到自己白天采蚕,下午散叶喂蚕的纪录片时,优美的画面配上深情的解说词,会给她的日子带来什么样的触动呢?

款款而来的池河,停停走走,同桑海叠加在一起,走过的羊群与天上的白云一道,可以在水里幻化成丝或茧的模样,幻化绸和缎的飘逸。

不管我们对电视机前女主人内心的猜测是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吃苦耐劳,梦想总会像茧丝那样不断延伸。

日子在诗画里,脚印停歇在风尘中,梦想却时时破茧而出。

假作真时真亦假。

故事无处不在,有些真实的故事,越传倒越像假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鎏金铜蚕的偶然出土,让平静的池河镇石破天惊,从此声名鹊起。

池河有金,谭家人以养蚕为生,冬季闲下来,便在池河边淘金贴补家用。1984年,谭福全带着孩子在池河岸边谋生活。在一个两米多深的“金窝子”里,谭福全的二女儿谭可春发现一条和真蚕大小一样的金蚕,周围还伴有若干五铢钱。

难道蚕有灵性,也会遁入地下修炼,然后在某一时刻再入人间,看沧海桑田默契而成的沟壑?

满载而归,一家人视之如珍似宝,专门做了个木匣子,用红绸布包裹起来,小心收藏,像抱着十代单传的婴孩,生怕有一丝闪失。

鎏金铜蚕横空出世,各种版本的消息铺天盖地。很多听到消息的人慕名前来,想要一睹风采。那种神秘的金属光泽带着直观的视觉冲击和震撼,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万千敬畏。其中不乏眼光独到之人,出价八千元要收购。这事让谭福全忐忑不安,一年淘金才有三、四千元的收入,面对这笔巨款的诱惑,的确需要十足的定力。

思谋再三,谭福全从亲戚那里借来路费,怀揣金蚕搭车赶往西安,将金蚕直接捐献给了陕西省博物馆。

经北京的考古专家鉴定,这是一枚汉朝时期的鎏金铜蚕,弥足珍贵。谭福全不知道,一份质朴抑或对山水的虔诚,让鎏金铜蚕填补了我国考古史上的一项空白,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因为诱惑,所以有了故事,反其道而行之,所以令世人铭心。

此时,金蚕依然看白云苍狗,看斗转星移,也心甘情愿地带领着我们一步步趟向历史纵深。

在《诗经》中,有关桑蚕的风雅颂太多太多。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蚕祀诗;“交交黄鸟,止于桑”的悼惜诗;“南山有桑,北山有杨”的祝福诗,无一不让桑蚕走进生活的每一个旮旯。

秦汉时期,石泉所在的汉江一带已是“桑柘遍地、丝帛盈市”。

历史上,子午古道南起石泉县池河镇,北至西安市子午镇西的子午谷,途经秦岭梁、月河等地。通过这条秦岭南北古道,石泉及汉江流域的蚕丝等物品源源不断地运往长安。可以说,子午古道是石泉丝绸运往长安的命脉。

历史上,这里有很多很大的作坊,织工多达千人。色彩鲜艳的丝织品,花纹繁多,做工极为精致,是人们最中意最渴望得到的产品。

如果为我们的想象插上一双翅膀的话,那我们不妨相信有一群古人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采桑喂蚕摘茧缫丝。

隔了那么久,有些事情要凭空猜想是很难的,唯一可知的是季风必定年复一年地刮下去。如此具有人文情怀的猜想,不论它是真是假,确是我们怀想两千年前那场盛华的一个理由。

在中国古代的历史典籍中,一直就有金蚕的记载。

比如晋代陆翙的《邺中记》里记载:永嘉末年,齐桓公的墓中发现金蚕数十箔,珠襦、玉匣不可胜数。

比如南朝时期梁任昉在《述异记》中记载了吴王阖闾夫人墓中发现金蚕玉燕千余双。

比如北宋李昉编纂的《太平御览》中也提到秦始皇陵里“以明珠为日月,鱼膏为脂烛,金银为凫雁,金蚕三十箱”。

……

书籍中提到的金蚕都去了哪里?难道真的耐不住寂寞,又跌入红尘而香消玉殒了?

如果没有实物佐证,史志典籍的记载只能是干瘪的、失血的、空洞的,是舞文弄墨者一厢情愿的附会罢了。

同样,一段空白也落在石泉的历史里。除了古人的幽灵,再就是按季节涨落的池河水,和倏忽而至的烟云。

从物质角度而言,再没有什么发现比金蚕更有价值了。那么,这条金蚕在池河身畔究竟守望了多少年

万物皆有灵犀。

轻薄、通透、柔弱、神秘的丝绸,是最令人血脉偾张的物品。穿上它的人,可以迎风起舞,可以张臂起飞。在无数王公贵族看来,如若少了这份风韵,算不上真正的高贵,那些宫殿纵然雕栏玉砌也毫无品位,三餐纵然钟鸣鼎食也毫无滋味。

金蚕是一把钥匙,一旦打开尘封岁月,历史和文化似乎用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大汉的铿锵长歌从时间的深渊里打捞上来,以一种鲜明的画面感凸显它的存在。

公元前126年,杳无音信的张骞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汉宫殿。当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卷羊皮地图摊在汉武帝的案桌前,祁连山的雪峰、水肥马壮的草原便连绵不绝地展开了。

汉武帝刘彻一拂宽袖,拍案而起,对着地图,只道出两个字:通商!

石泉,在这两个字里该涌起哪一种波澜呢?

随着丝路拓展,这里的蚕丝、丝绸及桑蚕文化传播到了世界各地。

假如给我们一个俯视的角度,丝路的确像桑蚕吐出的长丝,是大地上的一条生命线。来自吉尔吉斯斯坦、土库曼斯坦、阿拉伯……的商人,正交易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

在池河身畔,人们在劳作之余,时常唱起汉调。哼唱的人们都不是专业出身,平时干什么的都有。高亢、有力的汉调,却有着十足的底气和自信。

文明的轨迹犹如五彩缤纷的丝线,青山绿水仿佛是从未停歇的织机,光阴是编织的素手,经与纬,古与今,生生不息。

在史记里,在丝路上,在诗词里,在每一缕扭动的炊烟里,桑蚕作为和平使者,见证了东西方文明交融的盛况。

劝课农桑,恩泽天下。

相传,张骞功成名就之后,回乡看到遍地种植桑麻,随处可见纺织作坊,为大汉强盛而耗尽毕生心血的他大喜过望,再次回到朝廷,就将省亲途中所见所闻如实报告给了汉武帝。

汉武帝龙颜大悦,张骞适时提出奖励兴桑养蚕者,奖励缫丝织绸者。毕竟,向西的通天大道已经打开,天下人渴望的大国盛世,需要货物来流通。

因为匠人们对蚕桑生产耳濡目染,对蚕生理结构了解入微,辅以惊人的想象力,加上炉火纯青的技艺,物品自然是臻于完美的。匠人一丝不苟地塑模、翻范、烘烧、浇注、鎏金,因此那些“蚕们”拥有了比匠人更长久的生命。直到今天,鎏金铜蚕透出的神韵,依然令人屏住呼吸。那些工匠如若得知作品在两千年后,还受到膜拜,内心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触?

虽然人们还一时找不到生产金蚕的遗址,但转折在鎏金铜蚕身上的纹路,却全息了匠心独具的风采。

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里的古代文明第二展厅里,鎏金铜蚕正静静地躺在展柜中。“能有如此之高的手艺和审美,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四周的观众发出由衷的赞叹。

惟妙惟肖,蚕头向上翘起,呈吐丝状。如果金蚕会说话,娓娓道来的语气会像什么呢?

月黑之夜,一个盗墓人准确无误地在缫丝作坊主的墓室上方打出一个洞穴,举着火把麻利地潜入墓室,带走容易变现的金器、铜器,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洞口封上,手法如此娴熟。或许,他的祖辈曾参与了这座墓室建造。在他大步流星之际,一条金蚕从布口袋里滑落,发出细微之音。假以时日,它被雨水挟裹进池河是一种必然。池河水不时摇晃着草丛,发出沙沙声响,像蚕咀嚼桑叶那样。栩栩如生的金蚕,与时间之河有相同的节律,不知是时间带走了它,还是它带走了时间,反正它在日月更迭里找到了对抗死亡的力量。

在接下来的光阴里,只有池河与之深情倾诉,仿佛倾诉着生死相依的内容。那些陷进黑暗的日子里,桑叶还在一茬接一茬地生长着。

两千年的时光算不上沧海,但金蚕体里的桑田,一直茂密如初。

池河,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时时把天光拽下送给村庄。

孟子曾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也。”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蚕是丰盈润物,是财源滚滚的象征,是执着奉献的象征,也是羽化重生的象征。如今,它是丝路各项活动的LOGO。

季风年复一年地从南方来,把岁月卷走,只剩下积淀。有人说,桑树没有家,它的位置经常是偶然的。池河两岸的村落血脉相连,像一株株枝丫纵横的桑树,清晰如画。

帝国沉埋,金蚕自然记得曾经王朝的样子,在苏醒之后,即时展示一个盛世王朝的雄心。不妨想象一下,就在白墙黛瓦的街上,两千年前,人间烟火也如此刻一样,丝绸轻柔地拂在来往行人的身上。

那时风动,此时心动。这既是一种描述,也是一种期许吧?

此时,来自东方和西方的风,在每一个路口相遇、抱拳、握手、拥抱。在池河身畔,制种、养蚕、烘茧、缫丝,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池河,这金蚕最初的凝望,成了“桑梓”家园的徽章。

当我们凝望金蚕最初的姿势,瞬间醍醐灌顶。以现代人的角度来看,石泉——这个在历史河流里的砥柱,依然神采奕奕。

金蚕,或许就是伫立数千年的引路童子。毕竟,它与石泉上演过一场生死之恋,休戚与共是不二选择。

池河出金,不是一个噱头。如今,石泉是西北地区蚕桑大县,延续着传统的蚕桑民俗活动,譬如还保留着开蚕门、祭蚕神等风俗,日进斗金是一种常态。

自东向西川流不息的池河,赋予了这片大地的灵气。石泉人对待任何事情都兢兢业业,是态度更是习惯。因此,色泽鲜润、软亮轻柔、质地精良的蚕丝闻名海内外,这里还被授予了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称号。

鎏金铜蚕是农耕文化、蚕桑文化、丝路文化的集合,是爱国精神、奉献精神、超越精神、传承精神、工匠精神的集中体现。

日月不老,池河不老。我们行走在丘陵或山间的石阶,不经意间就会看到采桑的女子。一大批专业或业余的摄影师,不避风雨,前来用镜头将石泉的一幅幅画呈现到世人面前。

静下来,我们依然会听到咀嚼声、吐丝声、纺织声……越来越强,从历史到现在,从池河清波悠悠到丝路气象万千。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