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家门出发,驱车沿涝河岸向南,到关中环线南线,西行二十公里就到了楼观台,三十公里,四十分钟。
楼观台,秦岭最具智慧的一座高台。
楼观台古称石楼山,位于北麓中部的前台浅山区,黄土丘陵状,山前梁岗起伏,台北与扇形的土坎相连,背靠耸翠千峰,面向秦川渭水,重重楼台相叠,大隐于苍松翠柏竹林之中,与楼、观、台、寺、祠、庙、塔拓展成自然与智慧相融的意境空间。
秦岭不像南方的山,随处可见竹,唯独楼观台竹林连片,绕着说经台高下铺排,佛音弥散,翠竹依傍,正如《道德经》中表述的“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之自然之境。文人皆喜竹。当年任周至县尉的白居易游楼观竹林后吟道:“日晚爱行深竹里,月明多上小桥头。”北宋时期的苏辙的四句情景交融:“拄杖行穷径,围堂尚有林。飞禽不惊处,万竹正当心。”与苏辙为同胞兄弟的苏轼是大智之人,八百里秦川可谓大矣,可在他的眼里,楼观台这处不起眼的秦岭皱褶,却令八百里秦川相映失色。宋嘉祐七年(公元1062年),25岁的苏东坡任凤翔府签判,理案公事完毕后,曾三次游览楼观台,面对着眼前渺渺雾气,写下“此后一览秦川小”的感叹。他显然洞察出了楼观台的思想重量,方出此言。
让这块高台伫立于道教最高峰的人物是两千多年前春秋时期的尹喜和老子。尹喜字文公,号文始真人,先秦天下十豪,拥有周朝大夫、大将军、哲学家、教育家等诸多头衔,出生地为甘肃天水,自幼究览古籍,精通历法,善观天文,习占星之术,能知前古而见未来。为观天象,他看中了秦岭北麓石楼山的一块高台,于是结草为楼,观星望气,静思至道,世称楼观台。尹喜在做函谷关(一说大散关)关令时,一日见紫气自东向西,知道这是圣人出现的吉象,于此静心守候。不日一人身披五彩云衣,骑着青牛来到函谷关。
这便是老子的横空出世。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籍贯多有争议,对他的定位是中国古代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尹喜迎至官舍,拜其为师,执弟子之礼。百日之后,尹喜以疾辞官,请老子西行到楼观台著书讲经。这块风水宝地,让老子的心灵找到了皈依,也让他高高伫立于道教的历史舞台上。他在此著下五千言《道德经》,并建说经台授予尹喜,这才有了道教始祖,太上老君之称。
老子传《道德经》于尹喜之后,不知所踪。此归宿,极吻合他清静无为的哲学理念。
在时间轨迹和心性之途中,楼观台散发着道文化的信息,让秦岭具备了一种无极与太极的境界。我的肉体需要物质,我的灵魂更需要精神,楼观台满足了我的后者。每次走近它,尘世之欲望都会分离开我的肉体,皆是与精神对接的广阔思绪,于是无数次为人类思想夜空带来哲学光芒的圣贤老子, 虔诚毕恭地燃上感恩的香火。
古、秀、幽、静的楼观台,为天下修炼第一福地。数千多年来不仅是道士隐士、文人骚客梦寐以求的修心宝地,还令帝王将相心仪不止。唐初李渊为对抗门阀旧族,提高李氏皇族的地位,追封李耳(老子)为远祖,在楼观建造祖庙,三次亲祀老子。李世民自称老子后裔,其子李治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李隆基以夜梦老子显灵为由,遣使于楼观说经台东闻仙谷掘得老子玉像一尊,迎至兴庆宫大同殿供奉,一时间楼观台盛极一时。
在《道德经》博大精深哲学思想的关照下,秦岭凝重而智慧,一棵草、一片石、一滴水,一只鸟仿佛都烙印着思想者的影像。宇宙间的一切智慧,都隐藏在秦岭山中。每座山头,都是智慧的头颅;每个山洞,都是智慧的仓库;每面山坡,都是智慧的胸膛;每道溪流,都是智慧的血脉。我眼帘中的一切,都不是那么浅显直露。这是哲学沉淀之后的凝定,为秦岭平添了不同凡响的灵动与厚重,注定了秦岭与道教文化相交相融的历史宿命。
宽厚的秦岭与智慧的《道德经》,是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两座并峙的高峰。
遥望苍穹,我仿佛看见了老子的道场,听到了经文之音: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楼观台,秦岭博大精深的一道皱褶。
秦岭有佛有道,吸纳大自然之万千禅意。
辋川在蓝田县境地,是秦岭最具禅相的一道深谷。
辋川的得名说法有二,一曰此地青山逶迤,峰峦叠嶂,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溪流随处可见,辋河水流潺湲,波纹旋转如辋;二曰古时川水流过川内的欹湖,两岸山间几条小河同时流向欹湖,在高山俯视,川流环凑涟漪,如车辆形状 (“辋”即车轮外周同辐条相连的圆框),故名辋川。
大自然之美,或是依附于顺意天意的那种柔顺,或是超越自然的那种空灵。辋川属于后者。表面看,辋川谷口山形缓缓,少巉岩,多苍翠,缺失秦岭的巍然与雄峻,但深入进去,河水湍急,山路扭曲,山势陡峭,巨石耸立,狭窄处山石悬在头顶,形成一线危岩,深深的谷底呈现一道阴暗的石峡,像是饱经沧桑者额头纵深的皱褶。过石峡,天地兀的开阔,屋舍半掩,青烟袅袅,溪水潺潺,又是一种清秀,仿佛身在江南。
我来辋川,自然是冲着王维而来。从家出发,两个小时便到。
少年时的王维就显示出非凡的才情,胸怀立功情思。在他看来,处身唐代的隐逸,与以往绝不相同,最本质之处在于为保持精神的独立性而不必摒弃世事,仕隐可以和谐为一体。他在《送綦母潜落第返故乡》表明了此种思想倾向:“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他不欣赏陶潜避世的方式:“近有陶潜……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他早期的隐居经历,其实是在尝试一种半官半隐的人生方式。
是辋川这块秦岭峡谷改变了王维,从思想到人生,他都实现了从俗世到禅意的飞跃。在政治受挫后,他与佛教的感情与日俱增,当他发现了长安之南辋川这处半开半合状的谷地非常吻合他的“进而做官,退而隐”的半官半隐理念后,便对它情有独钟,于是经营起他的郊野别墅园:辋川别业。他深悟并依从道家“无可无不可”的哲学理念,以“适意”为人生目的,“该仕则仕,该隐则隐,适宜而行”,致力于亦仕亦隐、仕隐两全,并在仕隐之中保持自我人格的清高诗意和内在性灵的高度自由。
然而,正是辋川这块极具佛禅之相的山地,让王维发生了巨变,官场上的失意,导致他的退隐欲望在此升华。在松柏环绕的重峦叠嶂里,黄鹂高啭低鸣,他焚香打坐,欣赏山水,作画赋诗,终于修得一颗禅心。他在《辋川集》二十首中袒露人生最终的心迹:“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这是《酬张少府》里的句子。在寂静的山林中,与山月松风为伴,不仅没有孤独之感,反而流露出自得与闲适。佛家坐禅,即静坐澄心,让心体处于寂灭的虚空状态,使人内心的纯意识转化为直觉状态,产生万物一体的感受。这种以禅入定的心灵状态,成就了王维山水诗的禅趣与空静之美。
王维的辋川情结,其核心是对隐逸真谛别样的领悟,特征是摆脱尘世之累的宁静心境。他笔下的辋川,绝无尘世烟火,“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在辋川的宁静中,他摒弃了人欲,还万物以禅心佛性,抵达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人生”的至高境界。
因了王维,辋川成为文人理想山川的卧游地,亦即士大夫精神生活所向往的仙境。
王维选择了辋川,辋川也选择了王维,这种“景因人生,文因景传”的双向建构,成就了王维,亦使辋川名扬天下。
老县城,其名虽平淡,但因了这个“老”字,就令我向往不已,曾三次置身其中。
老县城是距离西安最远的一个村落,现在归周至县管辖,人们习惯称周至老县城,其实是佛坪县城的遗址,建于清朝道光五年(1825年),当时叫佛坪厅(后改县),厅址设在佛爷坪,也就是我眼中的这片废墟。民国十一年(1922年)3月,土匪郧天禄率众袭击佛爷坪,在财神岭杀死交接任的两位县知事车正轨、张治。为避匪患,民国十五年(1926年)新任县长背着官印将县衙迁至袁家庄。
佛坪老县城在太白山脚下,位于船型盆地内,处在东西狭长的高山平谷之中,阴阳序次,风雨时至,其“群山环抱,一水中流”的格局,符合古人营造古城的风水选址意向。
它的位置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处于古傥骆道中端,而傥骆道为旧时入蜀的七条蜀道之一。关于傥骆道,叶广芩《老县城》里有详细描述,其神秘、艰险以及历史脉络足以吸引读者的眼球。当年的佛坪老城曾经繁华,光绪八年城里曾有居民二三千。因为匪患,它曾令人心悸肉跳。
以生态欣赏者的目光来看,老县城称得上秦岭的一处世外桃源,大山环抱中一处难得的开阔之地,有人称之为西安的香格里拉。在秦岭的皱褶中,它是那样的别具一格。在那儿,我瞻仰着一处处老房子、老戏楼、旧石碑、文庙遗迹、三龙戏珠浮雕石刻、残缺的城门破砖及石头做的城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抚摸着残垣断壁上的块块鹅卵石,像是谛听到了它久远的心声,望见了它的车轮翻转以及刀光剑影,仿佛在穿越久远的时空。
老县城是国际生物学界优先关注的区域之一,被世界基金组织评为大熊猫走廊,是中国特有动物大熊猫、金丝猴、羚牛、金鸡、血雉的栖息地。作为一处秦岭大山中的宝地,自然也为动物青睐。据报道,此地为秦岭最后一只华南虎被猎杀之处。那是1964年农历五月初三的事情了,一只华南虎在老县城的涩草坪被二位民兵射杀,虎皮做成的标本现存于陕西省自然博物馆,媒体上曾有过一篇题为《秦岭最后一只华南虎被杀始末》的报道。
我的脚步移动到县衙遗址不远处造型为八角形楼阁式结构的白云塔下,塔分四层,整体为汉白玉砌雕,据说是当地一位得道高僧的塔墓。傍晚,我在塔顶上看见了两只血雉,它们的羽毛向后延长成冠羽,羽毛形似绿色的柳叶,灰色的头顶,黑色的额、眉纹,眼圈、鼻梁和腿为红色,虽是点滴,却分外惹眼,其名血雉的由来大概正在于此。我知道,血雉的巢通常位于树木、岩石等遮蔽物下的地面或洞中,活动范围多在岩石上、树荫处,或者松树杉树的树枝上栖息,而它们出现在汉白玉石料雕成的塔顶上,令我颇感意外。
起初,两只血雉并未发现我的存在。我屏住呼吸站在塔下,尽量不出声惊扰它们。它们并排站着,昂着头相互发出一连串的“啾啾”声,尾声则是较强音的“嘎嘎”,似在表白情爱,又似在讨论着生活。当它们发现我时,突然终止了一连串的鸣啼,其中的一只——大约是雄鸟,发出了短促的“嘶嘶”声,仿佛在报警。开始是几声短促音,数秒之后,那“嘶”声连在一起,形成连串的“嘶嘶嘶嘶”声,紧跟着,另一只雌鸟也“嘶嘶”地叫起来。我猜测,它们是在用叫声召集四周分散的鸟群。
人类与鸟,互不相扰最好。在两只血雉警惕的目光下,我悄悄地隐身。直到看不见我的踪影,它们又恢复了“啾啾”“嘎嘎”的日常对话。
在秦岭的皱褶中,看不到大熊猫的身影,能够聆听血雉的叫声,也属幸运。
傍晚,夕阳斜照,老县城村彰显出神秘与安祥。一农舍门前,一只公鸡悠闲散步找虫子吃,倚门而坐的一个老人一动不动地发呆。一处旧址,即将融入无声的夜色之中。
紫柏山在秦岭南麓,属地留坝县,单就山势而言,是秦岭最为隐秘、最具品相的一道皱褶。
古树多紫柏,故名紫柏山,九十二峰,八十二坦(天坑)、七十二洞。独特的喀斯特地貌,大自然亿万年的神奇造化,将原始森林、珍奇动物、稀有植物、奇石景观、瀑布温泉、峡谷草甸、山洞溪流隐藏于深邃的皱褶中。悬崖峭壁,洞深莫测,雾霭蒸腾,林木蓊郁,有藏龙卧虎之相,又名龙如山。如果说华山是秦岭阳刚的男子,那么紫柏山就是秦岭阴柔的女子,在她的怀抱中,再阳刚的男子汉也会柔情万种。
所以,张良来了。汉朝初建,他就慧眼独具,相中了这里的山峦之高峻,树木之苍翠,云霞之浮游。助刘邦平定天下后,他放弃了高官厚禄,功成身退,在此隐居辟谷,“随赤松子游”,从秦末汉初的第一谋士,甘心做了食风饮露的道士,将灵与肉栖息于此。
仁者乐山。帝王将相都奔着泰山去了,张良虽非帝王,但其功绩不在帝王之下,于是大智若愚,隐在了秦岭。他的这一隐,让紫柏山更具智者之相。
张良庙就在紫柏山东山脚下。历史随风云而去,一部浩瀚的西汉史,最终浓缩于紫柏山。
在两汉三国的历史烟云里,紫柏山是有故事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陈仓,是张良向刘邦建议的入川故道。陈仓道途经紫柏山,诸葛亮七出祁山,姜维大战铁龙山,可以想见当年的金戈铁马、旌旗猎猎。无数的古营盘,司马寨、铁龙山、牧场、点将台、西城墙、郭淮墓,这些历史遗迹穿透了岁月遮挡的围墙,向我打开了历史的冷铁面孔。
秦岭仙境何其多,太白、华山、骊山、楼观、辋川、翠华山,而紫柏山却是独具隐相的仙境。白云出没,真人坐禅,是秦岭风景中的风景。我来紫柏山,在一睹仙境之容之外,还想要寻访张良的踪迹。紫柏的一草一木,是否还残留着一代名相的呼吸与心跳?
世界充满万物,白云是宇宙的天使,是人类用肉眼所能观察到组合最复杂,变化最无常的物体。它在天空纵横自如、散漫有序,虽是自然之相,但人类通过眺望它,可以获得丰富的想象,在其中找到人类的思维模式和经典故事。雨后初霁,你若身临其境,便可以领略到它虚幻缥缈的神奇。它可以在你的审美思维中演绎出大海和森林,高山和河流,沙漠和草原,蛟龙与骏马,有时它会成为一片树叶或一叶帆船,一束裙带或一棵牡丹,一团蘑菇或一面琵琶,你可以想象它是一个伟人的睡姿,一个弯弓射箭的壮士,如果想象再丰富些,尽可在其中品读两汉三国那些风云驰骋的故事。
这就是白云与紫柏山的默契,仿佛在与一座山在做着游戏。领略过庐山的云雾,紫柏云雾之诡秘,丝毫不输庐山。云雾间鸟语清脆,空谷传音,仙气聚拢于山峦,我以为是紫柏山之绝景。
迷离之间,汉相张良在云雾缥缈间现身,我也顿生飘飘欲仙、游身世外之感。
缕缕香火味越过张良庙的高墙扑鼻而来,我便知道,那是一个人的气息。
一个人与一座山的心心相印,就在那庙宇里的青烟与佛声中了。
牛背梁为秦岭东段最高峰,盘桓于长安、柞水、宁陕三县之境,山脊若牛背,栩栩如生。它是秦岭一道深邃的皱褶,隐藏于宁静的群山,苍翠的林木仿佛从远古伫立至今,清幽的溪水收敛着大自然的万般气象。
喜欢牛背梁,是因为它禅一般的境界。清风在山间漫游,鸟儿在风中歌喉,草木在风里摇曳,树木在风里成长,石头也在风中思想。我在山间行走,被山风过滤了身心。沿弯来绕去的人行步道拾级而上,只见翠绿层层,山花点点,流水潺潺,青崖怪石,恍如步入仙境。身心徜徉其中,“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这是山水合奏的禅音。
海拔渐高,老树愈多。阳光映入密林,高大的银杏斑驳陆离。一阵风,美丽的落叶,红的黄的,飘飘荡荡,像舞蹈的仙女,似翩跹的蝴蝶,在布满苔藓石头的原始古道上纷纷扬扬。那些风儿,似乎要将我的影子吹起来,漂浮于山林中,不知所踪。
山越深,林木越茂密,幽深、静谧,彰显天地之气。侧耳聆听,松涛怒吼,瀑布奔泻,山泉汩汩,小溪如诉,宛如维也纳交响曲,雄浑、悲壮。风带着透骨的凉意,渗进我的皮肤;流水伴着禅意,和谐我的心灵;巨石结满绿苔,滋润我的眼目;草叶随风婀娜,摇晃禅意的诗句。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雪白的在空中滑翔,宛若一片白云,飘落于一棵大树……这是一幅多么绝妙的山水画啊,我不知道是在山中还是在梦中。
自然之景,一旦被禅意笼罩,自然会升至仙境。
攀登牛背梁绝非易事,以我的体力,是在超越极限。年轻时总是在超越极限的困境里磨砺自己,寻不到上山之路时,凭借自己的双腿开辟出一条攀越之径,以一种传奇的姿态证明自己的存在。那种感觉,在跨过五十岁门槛时捕捉到了。
走累,做一个深呼吸,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啃着随身携带的食品。身后是潺潺的流水,起身,捧水进肚,身心便清凉。凉风拂来,草木飘动,虫叫蝉鸣,这是牛背梁的天籁。
置身于宁静的森林深处,如俄罗斯画家希斯金笔下的森林深幽壮丽,高高的树林慈祥安静,炽金色的阳光从森林空隙里洒下来,在茂密的草丛和枯叶上,洒出明明暗暗的光斑。依稀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密林幽暗的深处,身着白衣,阳光细细洒入,沐出一种流转的光晕。那样的画面,深远得不由我屏住呼吸。女孩在歌唱吗?我耸起耳朵,听不到歌声,却能感受到一种韵律的流淌。
静静的,我把脸贴在青苔斑驳的树干上,四周宁静安然,有小鸟的鸣叫,清脆婉转,树皮冰凉,带着昨夜的雨水,靠着地面的长年累月的苔藓侵蚀,有的树皮不再坚实,我似乎能听到它的呼吸,它凝聚了多少年的雨露山岚啊。我像是倚着一个老者,宁静如斯,非有大智若愚的胸怀所不能。
在牛背梁峰顶,我看见了一只伫立于悬崖峭壁上的苍鹰。苍鹰,总是在高处飞翔、伫立,领悟至高的境界。风击打着崖壁,激起时光的回音。风,流浪的风,穿越巷道岁月的梦想,在崖壁间流转,闲暇,悠远,宛若禅声。我在想,一只苍鹰是在谛听一座山的禅声吗?如此安静,让心灵徜徉在禅的旋律里。
山风群峰,古树巨石,苍鹰云雾,此为韩愈所云“云横秦岭家何在”之大境界。
大千世界,万物万象,在牛背梁的眼里皆为一缕烟云,一股清风,一脉禅意。
牛背梁的风,从远古驶来,与我相守着一个契约。
东流水是鄠邑区境内涝峪的一条沟,距山口二十多公里,再朝上攀登,就到了秦岭十峰之一的大坪梁。
东流水的河流清澈见底,水质好,空气好,姑娘也好。
二十四岁那年夏天,我在东流水住了半个月。那时我在鄠邑一中任教,暑假期间一位当森林警察的朋友带我去那儿过夏。我住在一户山民家,他家的女儿皮肤很白,眼珠儿灵秀,是那种天然的女神。我很难想象这深山里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孩儿,刚看见她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幅画。
朋友对这家非常熟悉,一进门就喊:“三女,三女,我把女婿给你引来了。”我正在惊愕,那个女孩从炕上下来,认真地打量着我,朝着朋友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边说边比划,指着自己的嘴巴,看样子很激动,我这才知道她是哑巴。那女孩叫三女,父亲几年前病逝,母亲腿不方便,两个姐姐出嫁了,到沟里挑水就要三女来干。和朋友说过一阵话,三女用扁担挑着两只水桶出门了。正是午前,阳光撒了满院,朋友和我坐在院里的树荫下。我埋怨他不该开玩笑说“女婿”来了,朋友笑过,说她的母亲急着给她找婆家,可把西流水、黑山岔、沙窝子、八里坪、西河附近几条沟的小伙子都见了,三女总是摇头。母亲懂女儿的心思,她要嫁个念过书的人,因为她常常看见女儿爬上山梁,望着沟那边的小学校发呆。要是家里来了客人,人家在看书,她会靠近人家盯着书页看。“你认识的人多,给三女介绍一个吧。”三女的母亲把女儿的婚事托付给了我的朋友。
朋友安排好我的住处之后上班去了,我在三女家住了下来,每天阅读着带来的《小说月报》。三女如果做完了家务,就端一个小木凳在我面前坐下,看我读书。她坐在我面前,我很难进入小说的情节,一扬头,三女晶亮的眼眸正落在我的脸上。我心猿意马,合上书攀上大坪梁,半途一回头,三女竟然尾随身后。
大坪梁气势雄伟,人迹罕至,听说常有羚牛出没。蓝天就在头顶,草甸绿如地毯,草甸与原始森林的接壤处,松柏石海成片,幽静安详,仿佛心灵的栖息地。一扭头,三女闭目凝神,仰卧于草甸上,蓝天近在咫尺,白云身旁缭绕,绿草卧于身下。我正在吃惊,她却向我招手,指着她身旁的草地,意思是让我与她一起仰卧,一起承受大自然的恩赐。我半梦半醒,迟疑着学她的样子躺下,却是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她睁开眼凝视我,好像有点失望,但转眼脸上便漾出幸福的微笑。
我躲避着她的微笑。我明白她的心思,欲望虽是喷薄而出,但我不敢越过雷池。意念里,她是秦岭的仙女,我是尘世的俗夫,所谓俗世的理智,拒绝了我与她的亲近。
自然物象与人类心灵的和谐,在秦岭大坪梁是再熨帖不过了。在这儿,我见证了一个秦岭山女子与一座山的亲密无间,而我,只能算是一个见证者,唯此而已。
那日晚饭时,三女换上了一件红衫,头发里插着杏黄的发卡,打开一包点心放在用树根做成的桌子上,招手让母亲和我在桌前坐下,指着自己做着一些动作。她母亲说今天是三女二十岁生日呢。看着我吃着点心,三女笑了,嘴角旁颤动着两个酒窝,拿着笔和本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让我教她写自己的名字……那个晚上,我在炕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隔墙,听见三女在她的闺房洗澡的水声。我住在她家的时候,她每晚都要用沟里挑上来的水擦洗身子,她的闺房里有一个用大树根做的木盆。山里人家屋里的门只挂着草做的门帘,听着哗哗的水声,我很难入眠。夜半,听着门外有动静,我睁开眼,看见三女掀开草帘看着我,扯着自己的衣角,浑身在微微颤动……
半个月后回到县城,我的脑海里总是闪动着三女的影子,怎么也无法解脱。此后的岁月里,我无数次地走进涝峪,但始终不敢再踏进东流水半步,我不敢面对一双仙女般澄明之眼。老之将至,俗世之心渐渐淡薄,忏悔之情油然而生。所谓忏悔,就是清洗内心的孽障,这是佛法的定位。古往今来,有三位文学家写过《忏悔录》,分别是卢梭、奥古斯丁、托尔斯泰。通过忏悔,他们完成了人格的提升,丰富了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智慧,从而成为哲人和文豪。如果机会撰写我的忏悔录,东流水的那位哑女,无疑会是其中至为感伤的章节。
秦岭的山脉,吸收了太多的仙气,一棵草也有佛的力量,从岩石的缝隙中探出。它甚至不需要水分,不需要阳光,就能长成一棵大树。
我对秦岭的植物研究不深,但记住了铁匠木这个名字。它又名铁橡栎、叶栎,是一种常绿乔木,属于落叶栎林带的树种,生长于秦岭阳坡,高可达十五米,冬季不落叶。资料上说,铁匠木是有秦岭神木之称,是雕刻的极品木。它生长缓慢,平均每年生长一至二毫米,是世界上最硬、最细密的硬度木料,可与钢铁媲美。在秦岭的树木种类中,如果要找出一个伟岸的男人,无疑就是铁匠木。它是林中一条硬铮铮的汉子,即使倒下,也不会弯腰。它秉承着北方汉子的血性,在穿透峡谷的风中,摇晃着厚绿的叶子,发出的声音带着坚韧、稳重,一种诵经般的节奏。关中南部的农具如刀柄、斧柄、锄把都是铁匠木制成,坚硬,耐磨,可以使用很多年。乡下人家盖房子,都是进山砍了铁匠木下山,用它做梁,做檩,做椽。我的三伯是个木匠,每次从山上回来,都要扛一根铁匠木,说这是硬木,用它做木工刨子。
圭峰夜月是秦岭一景,那月的纯净、恬淡,完全可以对应赏月人的心思。多少个孤自寂寞的夜晚,我会将头伸出高楼的窗,对它幽思。因了它的引诱,我常进入它身旁的乌桑峪,那里生长着铁匠木。走进乌桑峪的心腹,起初并不是冲着铁匠木去的,而是去欣赏那座天然的、被誉为亚洲第一花岗岩天生桥的仙人桥。桥面有半米宽,横跨两座山体。小心翼翼走过,那边一巨石宛若碾盘卧在地上,旁边孤零零守护着一棵铁匠木。铁匠木的枝上,残留着积雪的碎片,像悬空着的圣诞礼物。一抱粗的身围,却显不出苍老,挺拔于仙人桥边。我想,它大约是秦岭忠实的卫士,珍藏着一块石、一座桥、一座山谷。英国诗人布莱克《天真的预言》的诗中有这么几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树一菩提,一叶一如来。”那棵铁匠木,经过修炼,想必是接受了佛的洗礼,抵达了觉悟的境界。
那棵铁匠木很快吸引了我的眼球,它的沉稳和城府给了我感慨。绵长的生长周期,使它阅尽世故而沉稳——铁一般的沉稳。后来才发现,乌桑峪的铁匠木漫山遍野,山沟有多深,它绵延的身影就有多长。也可以这样说,秦岭有多久,它生命的年轮就有多长。这样的忠诚,令我敬仰。它用沧桑的目光,俯视着比它低矮的草木、溪流,也仰视着比它更高的山峰,以及依附、攀援着山峰生长的草木,还有凌空飞翔的鸟儿。它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不会在山顶上生长。要成材,就不要出人头地。因此,它就脚踏实地地生长在山坡上、沟道里。
铁匠木还有一个用处,就是烧炭。秦岭的木材中,它是最耐烧的,一截木头可以燃烧大半天,烧过的灰烬洁白如雪。住在山里的人,用它做饭,照明,取暖。20世纪90年代,鄠邑区还叫户县,我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冬天,雪片覆盖着大山,我随县领导去山区访贫问苦。随便走进哪户山民的家里,就会看见屋子的正中围着一家老小,中间架着一堆柴火,不用问,是铁匠木。如果有空,我会夹在他们中间蹲下烤火,听他们聊家常,说些山里人的故事,这些家常和故事很适合我创作的素材。起初,见我在场,他们就不说话,我掏出烟盒给他们让烟,讲个城里人的笑话,这样气氛便融洽了。
寒风里,铁匠木抖掉华丽的外表,根须牢牢地抓着山地,挺直着强壮的身躯,傲然挺立于山坡上,光秃的躯干纵横交错,金钩银划,苍凉凋零中有一种豪迈,挺立于北方漫长而严酷的冬天。
忽然生出念想,如若活成一棵秦岭的铁匠木,也不枉此生。
太白山跨越宝鸡眉县、太白县,若论广义,也包含周至县的部分领地。
秦岭之皱褶,至太白山收尾。伫立峰顶八仙台俯视,巨大的高山落差形成了层次分明的皱褶,皱褶中散布着冰川奇石、高山湖泊、千年冰洞、植被林带、奇花异草。
身为秦岭的最高峰,太白山品相非凡,遥远的时光里竟有众多神仙出没,最早为在此坠落幻化的太白金星,其次是道行高深莫测、召唤天云万里行的太乙真人,再其后是为人间带来福祉的炎黄二帝,在此面壁顿悟、通天彻地的智者鬼谷子……于是姜子牙在此封神,鼎立起华夏神仙文化,将太白山定位为成为红尘与仙界的分水岭。
神仙之事太过高深,我想说的是太白之仙草。仙人为天之象,草木为地之象,二者共同构筑出太白神奇之大观。
去一次太白山,等于读了半本《本草纲目》。
第四纪冰川运动为太白山雕琢出高山深谷的各种形态,为珍贵草药提供了生长环境,因此形成天然的药库,其草药弥足珍贵,种类达五百余种,属国家管理的二类药材有二十四种,占国管药材总数的百分之八十;属全国名贵药材十六种,占全国名贵药材种类的百分之四十七。年产中药材一百多万公斤,产值达百万以上。弥足珍贵的铁牛七、灯台七、桃儿七、窝儿七、尸儿七、头发七、红毛七、朱砂七、荞麦七、葫芦七、钮子七等七十二种药名带“七”的草药,为太白山独有,即可单味治病,也可复方组合,被誉为神药。如非常罕见的扣子七,在一般药材市场很少找到,它长得像纽扣一环扣着一环,止血化瘀的效果相当好,对于外伤性出血,只要嚼烂敷上就行了,对内脏破裂的大出血、小儿疳积、各种慢性病及癌症都有奇特的药效。
隋开皇元年,药仙孙思邈来到秦岭太白山,眼帘中漫山遍野生长着药草,于是隐身在此采集草药,研究药学,收集民间药方,以毕生精力撰成医学著作《千金要方》与《千金翼方》,至今山的皱褶间仍留下药王栈道、捣药的碓窝坪、得道飞升的“升仙石”痕迹。
太白山上有仙草并非传说,当太白山下眉县横渠镇的采药人曹正平在太白山发现了一种长椭圆形叶子的小草身上布满有的无头、有的无脚的虫子尸体的怪草后,这个谜底就渐渐揭开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仙草吗?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肖亮教授与中央电视台《地理·中国》栏目组一同来太白山考察,在肖亮和其师父魏喜来的带领下,他们登上了苏东坡曾在此跪拜三天为民众祈雨的三千三百米的太白顶峰拜仙台,终于发现了那种叶面上布满虫子尸体的小草,经专家认定,此草名曰高山捕虫堇,枝叶上能散发一种气味,诱惑猎物,粘住昆虫后分泌出消化酶将猎物溶化“吃”掉。
高山捕虫堇的花朵像莲花,被称为美丽杀手。世界上具备此种能力的植物还有北美洲的捕蝇草,热带地区的猪笼草以及瓶子草、茅膏菜、狸藻等。在生物世界的生物链中,植物处在最底层的位置,但高山捕虫堇却反其道而行之。人类所不知道的草木之秘密,究竟还有多少呢?
在关于太白山的传说中,服用高山捕虫堇能延年益寿,被誉为仙草。如高山捕虫堇此类小草,扎根于岩石破碎、气温较低的太白山上,与很多生长在土地肥沃、温暖湿润环境下的小草有天壤之别。它们在特殊环境下生存,具备着顽强的生命力,蕴含着非同一般的物性和药力。
《诗经·秦风·终南》曰:“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上,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上,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意思是说,终南山草木丛生,君王来此穿锦衣戴玉佩,气度非凡,大寿万年。
《诗经》从君王的角度出发,赞美秦岭之物种丰富,诗句中“条”是山楸,“梅”是梅树,二者均为当时珍贵的酸味果品,“纪”假借“杞”,是枸杞,“堂”假借“棠”,落叶乔木,果实略呈球形。以上皆为草木,它们以及千万种草木,一起构筑着一座山之广博,之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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