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每当西安经历一场大雪,便会有朋友在微信上晒出照片,告诉大家:雪后的西安又回到了长安。雪落在西安,让它同时成为自己和它的化身,让它与自身的历史,经由雪的参与而得以贯通。有意思的是,从西安到长安,仅隔着一场雪的距离。在一瞬间,西安重新又回到它的从前——长安,这其中,除了人们丰富的联想外,西安本身也具备这样的底气,有资格在一场雪后回到自己的从前。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并不是只能将人的视野引向未来,有时也会带人回到他的来处。返身重回事物隐秘的开端,就像置身梦想的诞生之地,前行的动力也会由此而生。人们在雪后对西安的联想,并不完全出于单一的怀旧目的,也是当下西安提供的多样化的城市想象的表征,在暗中促使它的历史感得以转换成它的现实感。这其中,或许还包含着对西安城市历史发展的深刻暗喻:西安拥有的历史已归属于它的当下。它的现在由过去凝结而成;它的未来必将从它的现在生成。
同样的感受,在雪后秦岭北麓的终南山下更为明显。依山环立的香积寺、草堂寺和净业寺等众多古老寺庙,在雪的覆盖下,给人一种超出它们自身的静谧。与出于旅游目的、周围环境已被重新改造的大雁塔相比,终南山下寺庙的背景里,没有霓虹灯的闪耀,只在雪夜晴空自然的月光映照中,成为自己的光。
长久以来,秦岭北麓与西安对应的终南山就属于信仰之地。中国佛教的八大祖庭中的六个,就分布于其中和周围。另外,还不包括楼观台这样的中国道教最早的袓庭。即使历经唐末的灭佛劫难和20世纪六十年代的各种运动,人们内心深处的信仰之灯,也从未在这里熄灭过。20世纪70年代,学校组织到终南山下的生产队参加学农劳动,寺庙里的僧人大多被还俗,变成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他们白天在地里劳动,晚上打着油灯、拄着拐杖偷偷上山,在废弃的庙宇里进香。能够超越物质层面的需求,又不被当时的环境所打断,依旧遵从内心想法的指引,主动放弃各种欲求,独守精神的充沛与心灵的安宁,在当时情况下,确实不容易做到。
最近听朋友讲起高洺——一位陕西最早从事先锋诗歌写作的人物,据说她已在终南山的茅棚里修行二十多年。今天的年轻诗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诗歌圈子以外的人更是如此。诗人活在公众视野之内与之外,都跟写作本身关系不大。倘若能以自己的人生为诗,在其中重新塑造身体和生命的诗意,那么他留下的作品,就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东西,一定还会溢出于纸之外。几乎与当年北京的“星星画展”同步,在西安东大街原先的青年会里,也举办过一个先锋诗歌绘画展,高洺、胡宽等人都参与其中。他们那些人的诗歌、绘画所具有的敏感和锐气令人震惊,在青年人群中引起强烈的反响。那时西安民间的思想空间里,还出现过康正果、芦苇、葛岩等意识清醒、目光锐利、精神独立的觉悟者。他们以个体的姿态,投身于各自的思想或艺术实践,探索其中的自由与各种新的可能,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进入的任何领域,都天然地存在着它的不自由,都随身携带着诸多的强制性。不以真理的面目出现,只以个人的名义讲话,与任何想要支配人的各种统治性因素都保持距离,不依附于知识权力,所有这些在他们看来,对于学术研究、艺术创作和自身生命风格的塑造与自我伦理的实践,都是非常的重要。进入诗歌历史,成为公众人物,仍然是现在许多诗人梦寐以求的目标。但是,主动隐身于边缘,匿名于公共领域,不借诗名留下自己的姓名,以此来迎接新的诗歌创作时刻的到来,也是另一种对于诗歌梦想的追寻。这样做,其中的风险或许更大,挑战更强,也更加快乐。
回头看长安曾经所意味的诗歌高度与独立品质,无一不在其所包含的差异与不同当中。但凡在要做的事情前面,总存在着条条道路,容易辨认的是那条能够赢得多数人赞誉的路,也是最安全的大路与常路;终点的风景,早已隐约地铺设在路的中央,只需持之以恒、坚持不懈,远方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近。与此同时,诗歌写作还存在另外的路,不为人知,也无人问津;终点在路所展现的“吊诡”中,充满着不确定与未知的凶险,却仍有人在其上,前往与奔赴。
生在西安,我的脑子想到过这座城市与自己个人之间的联系。我工作经历的开始与结束,都发生在西安以外的地方,其间,我问过自己,在西安与在其他地方,究竟存在着哪些不同。随着年岁的增长,这样想的次数越来越多,但却没有更为清晰明确的答案。我曾经独自一人,从西安离开,在外奔波多年,追逐着内心的想法,经受着各种事情的改变;被许多无名的东西驱使,遭受着多种关系的无形支配;曾经怀抱希望,又感到身不由己。从出生的地方走出,又无奈地回到原处。我看见自己在异乡的路上奔走,脚步不停,匆匆忙忙,神不守舍;回来之后,又疲惫不堪,充满忧伤,神情恍惚。现在,我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故乡的一名异客。
对西安历史中呈现的辉煌灿烂,我只能通过书本,或是在时间散落下的历史遗存物的碎片中,去感受认知,无法还原当时具体的情境,很难准确完整地对其进行叙述。不仅是历史,西安当下在我眼前也变得难以辨认,更多陌生的东西汇入城市的意象当中。变化即刻出现,瞬间便已流走。不由任何迟疑,就感到自己被抛在了时间之后。
城市现代化加速带来的同质化的普遍现象,在表面上已难以区分城市间的根本不同。西安变得与别的城市越来越相似。在我所接受的学校教育中,找不出有力的依据来解释。经历过改革开放,原有的思想界限被打破之后,西方文化的大量涌入,在有些文化知识中,不仅本土与外来的东西变得难以区分,就连属于个人自身的东西,也已被知识建构更新的过程清理殆尽。但我内心依然还有一团未灭的火,尽管已在时间的灰烬里显得微弱,却是时间无法化约,也没有被它完全掩埋。一个人与他出生地之间的联系,赋予了他身体在生活中始终不变的向度,或许在内心里,就是对于生命微暗光火隐约存在的觉察。这种对于自身存在实在性的情绪感受,为他与出生地所独有,是他与他的出生地之间才会有的秘密,是他的身体早已在故乡的冥定中,留下的不可更改的方向感。在其中,西安给我的成长经历留下的身体触痛,时常带我想要找回当年身在其中的场景、地点和人事。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走出我家院子大门时的情形。我看见自己,一脚跨出那座大院的门槛。我当时大约六岁不到。我在院子里无数次听到,马路上自行车铃响和车马在路面经过的声音,对我发出难以抵御的诱惑。那些尚未见过,又动听奇妙的东西,打动着我,催促着我,令我欣喜,让我内心充满着对它们的好奇和想象。马路上的天空更加广阔,往来的行人脚步匆匆,西安城南日常生活的平凡景象,沸腾于其上,古老院落屋顶上升起的人间烟火,散落在其中。西安城南,一片倚托在它的历史土壤之中,暗中又受到庇佑照看的神奇之地,各种秘密,就隐藏在它背景之上,永久停靠在的上空唯一的一抹晚霞里。马路将其中的故事传说带来又带去,让许多不知姓名的人从中经过,身上充满着那一片地方的空气里所独有的味道。
我出生的院子,位于西安城南的小湘子庙街上,建于清代末年,坐北朝南,大门上方的牌匾尽管剥落,在上面还能依稀可辨出“江西会馆”的字样。院子前后的瓦房被高大的椿树、槐树茂盛浓密的枝叶所遮盖。院中还栽着海棠一类的果树,后院有一棵丁香花树。那是一座两进的四合大院,不同的空间,都用青砖砌成的花墙隔开。前院同后院由中间的过厅连接。前院左旁的厦房前,放着一块很大的沙岩石磨盘。夏天里,院子里十分凉爽。我从那里频繁出入,是在上小学以后,之前的每一次进出,都是在偷着溜着当中,要躲过大人和哥哥姐姐的眼睛。我在那里最要好的小伙伴,名叫洪源,住在前院,小学二年级时,染上猩红热病,早早就离开了。洪源的离开,让我心里十分难受,让我心里拥有的东西,在尚未形成时,就已经感到它们在纷纷剥落。那天,看见洪源母亲回到家门口,怀里抱着铺盖在他身上的那条红褥子,我听见自己胸口里,有骨头碎裂发出的声响。
我们那条巷子东头,有一座湘子庙,专为宋时道教八仙之一的韩湘子所建。我们巷子因此而得名。在我记事的时候,庙已废弃,改作西安清洁大队的驻地。大殿前台阶上的空地,街道居委会有时用作开会的主席台和节日庆祝演戏的舞台。对于韩湘子和以它名字命名的街道,我当时知道的就是这些。
我家院子西墙,紧挨着一条小巷,是藏在我们那条街道上几个小巷中的一个,长度同我家院子大致相同,有近百米,巷子最后一个院子,住的是贤子一家。他家都有些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只记得他爷爷是一个白胡子老头,见到过贤子跟在母亲身后,在街道上走。他们一家在巷子的生活没有响动,与街巷邻居的往来不多。我听说贤子爷爷的眼睛不好,他小时候,每天早上要带爷爷到南门城楼前的花园,陪爷爷练剑。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贤子后来成了街上传说一般的人物。在我记忆中,那时他在小南门外的省安装技校上学,学校停课闹革命后,回到家里,整天在小巷口的棋摊上下棋。有时见他拎着酱油瓶子,趿拉着鞋子,被人拽住摁在棋摊上,一下就是大半天。之后回到家,才想起忘拿瓶子了,又折回来找。后来他的名声开始在外传播,找他下棋的人渐渐多了,家里人怕他下棋误事,不许他出门,有好多民间高手跑来找他,一连在巷口的棋摊等他多日,都不见他的影子。他的情况被学校知道,很快派来一队学生,要立即带他回校参加战斗队。安装技校的学生,个个身体强壮,武斗能力,在当时西安大专院校里,无人能及。那天下午,十多人一齐强拉他马上回校,并且拳脚相加。他抡起他家那根挑水的扁担,把那些人从巷里逼赶到巷外,又拿扁担指着每个人爬上车后,才放心地准备回家。当他扭过身去,被躲在背后的学生,一砖拍在后脑勺上,倒在了血泊中。这之后,有一次我碰见我们那一带的硬色人物在我们巷子经过,看见贤子时,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连忙敬烟点火。
另一个叫我倍感意外的人是我的同学西汉。上中学后,我们没有分到同一个班里,那天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都是后来听同学说的。他如何将高他半头的人一脚踹倒,那人又是怎么昏死过去滑进护城河的,我没有看见,也无法还原。总之,西汉先是不忍看高年级的人欺负他的同班同学,然后抡起一脚,就进了少管所,判刑以后,被关在铜川附近的马栏监狱。我去兰州工作前,与几个同学一起去看过他,他告诉我,在这里坐监狱就跟在工厂上班一样。他在里边学到一手车工绝活,铜川周围有些工厂加工零件,精密程度做不到,都找他来帮忙。多年前,有同学在西安看见他,前后跟着两个狱警,他告诉同学说,自己是来出差的。西汉是个有趣的人,我们一同爬城墙,他用绳子将他的小弟捆在背后,在城墙水道的砖棱上,身轻如燕,上下窜腾,每次都爬得最快,还要在我们头顶发出一阵嘲笑声。
童年时,我已经在家门外的马路上,目睹过老西安人为离世的亲人送葬的场面:空中飘满纸钱,棺椁后面,一群僧人在为亡者助念,儿孙后代,身披孝衣,哭天抢地,以为这样可以使亲人得到往生。死亡的影子,从平时安静的事物背后悄悄溜出,在生活的另一端,重新定义现实的底色;它们在根源处转动生活的罗盘,调整方向节奏,形成转换;同时,又将这一过程的痕迹化成碎片,飘落在人们眼前,让人从中感受存在的实在。我感到眼前习以为常的变化对我的触动,就发生在我们那条街面上,我从巷子里唯一一家杂货铺的门板缝里,看见老板死去时的情形:(杂货铺的老板,平日里是个和善的老头,在巷子周围有着极好的人缘。每次我到那里给家里打酱油,临了他都要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脸蛋,眯起眼睛,嘴里用一口地道的西安话说着:狗日的哈怂,脸蛋长得最心疼。)他被放在平日卖货的柜台上,从头到脚,换上新的衣物鞋帽,头前点着一盏油灯。紧闭的双眼睁开后,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动弹了一阵,咳嗽过几声,就合上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亡的场面,未必完全像书上说的那么可怖,随人们离去而一同消失的存在所留下的虚空,才是心中一生难以抹掉的东西,它们一直都是我与西安之间割不断的联系。
西安城市景象随时间流逝不断变幻,有时在我眼里就像大雨过后,屋檐下残流的水滴,一点一点跌落到地面,溅起碎瓣,重又汇集,形成水洼。没过多久,巷子里比我年龄大一些的那伙人,也进入到我在马路上看到的风景当中,成为其中的人物:先是一群要去农村插队、上山下乡的人,在亲友的帮助下,推着架子车,上面堆满铺盖行李,网兜里罩着唐瓷脸盆和其他洗漱用品用具,从路上经过,要去学校门口集合,由带队老师负责将他们送交到陕西某个乡村里。与到农村插队落户的情形不同,接送参加“三线”学兵的军用卡车,一直开到了我们巷子口,天亮的大哥站在车厢里,胸前戴着一朵纸做的红花,穿着一件他爸的工作服,一脸茫然的样子。天亮他妈在人群中不停向车上挥动着一只手。我和天亮,站在一旁看热闹。卡车开动的那一刻,天亮背过脸去,我当时感觉到,他对大哥的爱,胜过他的父亲。那时最让我觉得牛气的是参军当兵的人,他们站在同一个地方、同样的车上,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身上围着红绸带,胸口掛着大红花,在锣鼓声中,向着欢送的人群行着军礼,虽然没有领章帽徽,依然神气十足。
有一天,转业的王强春风得意地回到巷子,与人见面寒暄招呼,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语气,似乎已将自己从巷子的人群中摘出。那一天,天亮正好也从陕南他大哥修铁路的地方取回他哥的骨灰,低头搂着骨灰盒,在巷子里走着,一声不吭进了院子。后来天亮顶替他爸参加了工作,穿上工作服,戴着帽子,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笑意。我最早在湘子庙街上见到的生死场面,连同我少年时期在其中遇到的人和事,就像是西安在梦里为我铺下的道路,让我在似曾相识的基础上,还能够重新经历。
我们这一代人的自我意识和能力,大多是在与同伴一起游戏玩耍的过程中获得的。我们受到的教育,最初源自人群和各自不同的经历,并非只是学校的课堂和书本。我学会游泳的地方是西安城南的南城河,最早感受到体育竞技的乐趣,是在城墙上与高我一头的人摔跤,然后将他们一个个撂到。做自己认为喜欢的事情,出自天性与自觉自愿的本能,父母们当时也没有时间精力,能关注到我们的爱好。我的哥哥能在他的笛管里吹出奇妙的声音,他还是我们那一带地方上拉二胡的高手,比当时音乐学院和专业剧团里的人水平还要高。无论他在城墙上或院子里,只要吹拉起他手里的东西,都能让我感到有一种纯净的声音,比月亮的高度升得还要高。在他的天性里,有着令他好奇和让他愉快的东西,只可惜,他的命运迫使他最后选择做了别的事情。我的中学同学杨子,现在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他能把当时电影院里上演的那些所有老片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他一头栽进当时电影的各种情节里,便不想走出来,照着银幕上的样子走路,与老师同学说话,满是电影里的语调,张口便是台词。他能让各类角色在自己身上活化,比演员们还要生动鲜活。几年前,我搭过他的车子,没有注意到坐在前面司机位置上的是他。下车付钱时,他对我用了一句电影台词,意思是多年的老同学,如今都不愿相认了。
西安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也有着崇文的良好氛围与生活习惯。如今,在对书法热潮的追逐中,许多小孩子放学后,便在父母的带领下,参加各种辅导班、兴趣补习班。有老师的引导,父母的照看,书法学习环境条件大大好于从前。由多重地域性因素结构而成的民族文化基因,最终还是人们血液里流淌的东西。西安的特殊之处在于,它的土壤中,总能生成出有别其他的样式。在文化积累的过程中,特殊的历史时刻,从中对文化元素形成映照,具体的生活方式和场景,激发那些文化因子的自然生成。有时候,文化不完全是在号召中,大张旗鼓地发展壮大起来的。它自发的生命魅力,对有些个人而言,无须指派或号令,就已经能早早地投身于其中。
我的邻居潘阳,大我六岁,现在已是一位出色的书法家。他当年学习书法,与现在孩子们的情况截然不同。他是在社会上要扫除包括书法在内的旧文化的背景里,于自己的个人境遇中,与他对书法的爱好相遇的。那时,在西安市中心钟楼旁边的邮电大楼前的广场上,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在那里迎接“最高指示”的到来。人们敲锣打鼓,围在用竹竿席子搭建的“大字报”专栏前,观看全西安最好的书法家,一字一句地将内容写在大红的电光纸上。我多次由潘阳带着,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中,跟着人群鼓掌,欢呼雀跃,心情激动。后来潘阳见到我,说起当年的经历,承认自己当时的观看,让他见到识了西安最好的书法家是如何写字的。他从中受益匪浅,而我陪他看的是热闹。
同古希腊、罗马历史上出现的世界名城一样,西安最初的形成,也是在路与路的连结中,由一条条相交的道路结构而成的。所不同的是,西安还是现当代中国画史里一个新的重要画派——“ 长安画派”的诞生地,是古老的中国绘画传统寻求新创造的出发之地,是另一别样的国画创新的起点。1943年,“长安画派”创始人赵望云与关山月等人的敦煌、西北国画写生之旅,就是从西安开始的。赵望云是中国画史上第一个长期系统表现西北人物山河的开拓者。在他之前,中国山水画家很少有人去画西北。山水画不见长安以西的景象,成为画史上奇特的一个现象。赵望云一生不画名山大川,不画不劳动者。他以一个普通乡间人内心拥有的不同想法,走出“象牙塔”外,在画室所无法看到的天地之间,感受自己的心潮激荡。从一个皮货店的学徒,在当时画坛最不看好的地方,一路走来,成为国画创新的一代大师。身后不仅留下惊世的画作,还开拓出一条将生活变成艺术的国画创新之路,同时,也将自己的生命塑造成了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作品。
西安现在繁华喧嚣的城市景象,属于更为年轻的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人心目中的西安城,早已定格在西安20世纪60年代末的时空格局里。我们在其中有过的短暂时光,也凝结在那一段日子独有的生活场景里。西安更早之前的辉煌,属于它的前身——长安,位于七世纪天空下的唐朝,因为相隔遥远,我们只能靠想象,才能进入它的内部。城市现代化进程发展得如此迅速,以至于现在回到原先生活过的街区,都无法找到从前记忆中的模样。
前些日子,我回到西安南城根一带,走在城墙上。湘子庙街依然还在,沿街商铺取代了从前每座四合院的门楼;门前一座座曾经被我们当马来骑,被我们爬上爬下,擦得锃光油亮的青石门墩早已不知去向;身边经过的人,没有一张是我熟悉的面孔。昔日由城内一座座灰亮的瓦房组合成的街区,站在城墙上便可尽收眼底,便可以获得一种在天空观看西安的权力,现在那样一种视野,被高过城墙的楼群所淹没,已不复存在。我家院子原先的位置上,盖起了新的居民大楼,不断有汽车来往。物质生活比起原来有了极大改善,不知何种原因,我个人对于幸福的感受却在减少。城市现代化,倘若斩断了人们心灵与从前日常生活之间的联系,即使在面对自己时,也会产生陌生的感觉。
我记得小时候,中午放学走进院子大门,要是谁家的铁锅正在炒着葱花,整个院子都会飘满浓郁的香味。我的胃对食物保留的感觉,并没有因为时间离得越近就越加新鲜。在那个年代,南大街光明电影院里,整天重复放映着几部老掉牙的故事片,附近几所学校一群群逃学的中学生坐在其中,盯着银幕,百看不厌。每一部电影散场之前,隔壁羊肉泡馍馆的服务员王老三,都要先进到电影院里,等人们离开后,便在座位底下寻找,出来时,一只手掌上托着一大摞子学生们看电影时吃泡馍用过的老碗。那样一种只属于西安城南独有的烟火味道,早已被汽车尾气驱散;那一带日常生活景象中特有的平静与安详,也不复存在。随着老院子一座一座被拆掉,那些深藏于人与环境之间不言而喻的关系,已变得难以维系。
眼前飞速的变化,无法阻挡我一次次在梦中对于自己来路的抵达。我永远不会忘记,去世多年的父亲,满头花发,在路上走着,总是急匆匆的样子。20世纪七十年代,父亲被一群人围赶着带进院子,弯下腰身,深深地低着头,一动不动站在我家门口。看到我妈时,满脸的愧疚。不久,他被下放到凤县秦岭深处的偏僻农村劳动改造,几年中间,偶尔有两次机会回到西安,脚步还没在家落稳,就想着要赶回去。我帮他提着行李,送他到火车站,看到他背着一堆东西,佝偻着身子,吃力地登上火车,已无平日在我面前露出的威严,心里忽然就闪过一阵莫名的伤痛。我的父亲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做事认真,为人厚道。他受他那个年代的潮流裹携,在自己的命运中沉浮,身不由己,经受着他时代环境对他的摆布。他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不敢停步,一生少有闲歇的日子,身上背负着我们一家六口人的生活,还有在老家种地供过他上学的五个弟弟的生计。
翻开西安城市历史,隐约可见,它宏大的历史叙事,源自无数无名的个人生活史、经验史和个体的自我实践等所构成的“缓坡历史”提供的语境之中。在它之上,纵横交错的多重道路,包括秦时修建的“直道”,张骞出使西域和随后形成的“丝绸之路”,以及鉴真和尚的东渡之路等等,都是由众多普通人的生活道路支撑起的道路。时间让它们曾经在更近处,同西安现存的各种道路平行,也让它们在更远处汇合。有许多路,以西安为起点,伸向四面八方;有些人,从西安出发,走到了天涯海角。经由自身之上的各条路,西安更加有力地聚合于自身的内部,同样,道路也让西安,广通天下。西安最早的城市设计者,有着奇妙的想象,他们针对西安夜空中的天象星座,对应于地面上的位置,来安排部署城市最初的结构与建筑,让西安的地面布局,能够与它的天空之城遥相呼应。
自唐朝以后,围绕着西安的故事传说与文学描述,多与各种灵异在衰败的城市废墟中出没相关。鲁迅先生20世纪二十年代有过长安行,他在“长安道上”留下的观感,言辞之间难掩失望,最终让他放弃了原先拟意要写的小说《杨贵妃》。任何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生长史,有的城市,只在时光中昙花一现,有的长盛不衰,而西安则能够历久弥新。
我只能在历史与现实交汇之处,偶尔闪现出的变幻中,去理解认识西安给予我个人生活所能提供的限度,从中感受同我擦肩而过的人事,留给我的觉察、温度和瞬间的明灭。西安城市之光的奇妙魅力,始终是由人的风景构成的;人的情感存在,让它超出自身地域性的存在,成为另一种的精神存在,有了自身的高度。世间任何有力的东西都有限度,都存在着自身力不可及的边界,包括像西安这样独特的城市和在其中生活过的人们,既显eQhZkp5PoLgVyyQ/YDqX4A==得平凡,又十分的伟大。重要的是每个人对自身的自爱自尊。心中失去热爱,只会使卑微的东西变得更加卑微。缺乏敬畏,还有可能使我们对自身的认知出现迷失,变得目空一切、自高自大。爱能够使人有尊严地同自己和他人平等相处,不会在所谓的强者面前感到抬不起头;也不会在弱者中间显得趾高气昂。生活中那些不敢直面真实存在的骑墙者,他们眼中的所见,只有自己的一己私利,早已失去了敢于讲真话的勇气。我们对于自我和置身其中的城市给予的爱,并非是因为要使我们的城市与我们自己,凌驾于各自的存在之上,只是为了让各自在与他者并列时,既相似又有所不同。
一代一代人,在西安城市日常生活的背景当中消隐离去了,新的一代人又源源不断走入其中。生死在更深处,掌控调节着代际关系更迭的节奏与频率,给出人们的喜怒哀乐。人们无法彻底消弭长期笼罩在心头上的对死亡的恐惧,死亡迫使人们对它思考,在它的重压下做出选择。人们调节自身,以便同自身的感受长期相处,用对生的渴望来反抗与生俱来的绝望,寻找绝望中希望的来路。
无数的人们,经由西安这样的城市来到人间。他们在西安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安静的生活,之后,便独自离去了,像一颗颗流星,在时空的天际划过,虽然光亮微弱,时间短促,但却无法复制,又都不可替代。他们来去之路,锚定着西安城市独特的地理方位;他们身后留下的空白,指引着西安未来将要延伸的路向。
一个人同他的出生地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时间将它们推向极限,各种事件深入其中;死亡在某处打断某个连结,生命不再,美好断裂;熟悉的事物纷纷离去,又在原先的场景中,重新回到从前的位置;雪花飘落消融,佳人老态龙钟;时光不复,一切在变。始终不变的是,人的生命与故乡之间所构成的向度。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