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是我的故乡。几天前,西安市长请我给西安市政府机关讲讲传统文化。那天我在开场白中说,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当我作为一个游子,在世界四方游历的时候,我给心灵的一角,安放下故乡的牌位。疲惫时躲在里面叹息,痛苦时躲在里面哭泣。那里收容下我疲惫的叹息和痛苦的哭泣。
大约二十年前,陕西卫视要做一期与上海东方卫视的空中对话。这边是我,那边是叶辛。记得我说,西安在两千多年前,就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国际都市,而上海在二百多年前,还是黄海滩涂的一个小小渔村,而深圳,在二十多年前,还是边境上的一个荒凉口岸。如今,西安是远远地落伍了,像一个念叨着“老子曾经阔过”的身着青布长衫的老者,咀嚼着昔日的光荣。
几个月前,我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讲演时说,亚细亚在东,欧罗巴在西,将这块辽阔的欧亚大草原连接起来的是一条古老的道路。现代人将这条道路称作丝绸之路。它的开拓者是我的一位乡党,叫张骞。张骞之前,世界各文明板块从各自的蛋壳里孵化孕育出各自的文明,彼此交流甚少。后来,人类以马为脚力,逐步开始了跨越洲际的旅程。在长安城一个青色的清晨,一个叫张骞的友好使者踏上了出使之路。
丝绸之路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条道路。它是物流大通道,财富如洪流源源不断,或涌向路东端的长安城,或涌向路西端的罗马城。在以前的世界历史纪年中,世界的东方首都是长安城,世界的西方首都是罗马城。
中间途经的这块辽阔地带,地理学家、人类学家叫它欧亚大草原。在这块大草原上,以阿尔泰山脉为中心,活跃着二百多个古亚游牧民族。(距现在两千年前的那个时间段,文化学者叫它中亚古族大漂移时期,我们中国人所熟知的匈奴、东胡、大月氏、乌孙,及随后出现的鲜卑、乌恒、突厥等等,即是这样的古游牧人。)这些古游牧民族以八十年为一个周期,或涌向世界的东方首都长安,或涌向世界的西方首都罗马,向定居文化、农耕文明、城市文明索要生存空间。
文王建沣,武王建镐。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西周王朝的沣镐二京。终南山,有七十二峪,一条非常出名的叫沣峪,西安人都知道沣峪口这个地名。周制、周仪、周礼、周乐就是周公旦奉命在沣镐二京建的。据说老子西出函谷关,来这里凭吊沣镐二京,老百姓围上来说,听说您老人家新近完成了一本书,叫《道德经》,您老能不能讲一讲这本书?老子说,好呀!旁边有个小山头,居高声自远,我就站在这山头上讲吧!后人因此把这个原先并不知名的小山头叫作“楼观台”,并尊为道教的祖庭。
西安高新区最近开始了一场大布局,将托管长安、鄠邑、周至一部分农村地面,西南边缘直至安康市地界,沣镐遗址也在托管范围。我对书记说,现在高新区三次创业,一定要把文化建设这一课补上。沣镐遗址就是一个抓手。这里可以说是中华农耕文明根基所在,孔老夫子整天喊“克已复礼”,他复的这个“礼”就是周礼呀!我还说,趁考古学界泰斗李老先生还健在,让他写个“沣镐二京旧址”立在那里。老先生一言九鼎,这个遗址的考古成果,就可以确定下来了。
一座长安城,半部中国史。关于西安,要说的话实在是太多。我一直有一个大想法,想写一部《大长安地舆志》,将西安方圆百里这些城镇地名、村庄地名、姓氏来源等,逐一踏访,追根溯源,一部鲜活的历史书就出来了。而且这历史书较之碑载文化更为可靠,更为直观。例如,匈奴大夏王赫连勃勃白鹿原称帝。那块地面现在有五个赫连村,三个在蓝田,两个在长安。前一段有位摄影家去那里看过,村庄底下遍布地道,田野上则立有“赫连”字样的墓碑。类似这样的历史钩沉,我现在一口气可以给你讲出上百个来。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是李白的诗句。后边还有几句,例如接下来是“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李白这诗,是为一位叫“小韦哥”的朋友回长安城而写的。现在有一种说法是李白的出生在中亚一座古城,名叫碎叶。今年十月我将去那参加一个吉尔吉斯斯坦著名作家艾特玛托夫的国际笔会。那里有一座著名的高山不冻湖,叫伊塞克湖,位于天山北麓,是世界第二大高山湖。张骞的足迹、玄奘的足迹都曾到过那里,那时伊塞克湖还叫热海。
我的家乡在西安的郊区,是位于渭河下游的一个小村,名叫高村。我热爱西安这座城市,我更热爱我那平凡的渭河老崖上的小村。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我在村子的乡村公墓中,我故世的亲人们的坟头,曾经立下一块自己的石头。石头上刻着:
这里葬埋着我的高姓人家的祖先。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劳作,死后便在这里埋葬。即便是那些怀揣梦想,出去闯世界的人,老来也回归故里,叶落归根。谨立这终南山糙石,纪念他们。并祈保佑高氏一村一族,人丁兴旺,永驻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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