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
我在网上旧书店偶见冼得霖油印诗集《双璧楼吟草》,判断即是《双璧楼诗集》,想其中或有陈寅恪史料,虽书贾索价甚昂,还是置入箧中。现略作介绍:集为三十二开方册,机器纸,油印,前半部分署“南海冼得霖著”,后半为《双璧楼吟草附录》,署“陈植仪女史著”,应是夫妇二人诗词集合刊。有“自序”一篇,原文无标点,全文如下:
将四十矣,胸中郁勃之气,徒寓于诗。乙酉以前得诗凡数百首,世事倥偬,未付刊也。
丙戌迄今所成亦逾百篇,使再自隐,何以表志,爰将是期诸作,略事整理,先传抄本。
荆室植仪,雅具同调,昔年结客骚坛,尝分吟席,附其一二,岂云辉映。
嗟嗟岁月,磨人风云,奥感思焚,笔砚敢贸才名,聊弄斧以何惭,任覆瓿而纵笑。
庚寅腊月于广州岭南大学
原集未标目录。
陈寅恪1950年1月曾作七律《纯阳观梅花》,全诗如下:
我来只及见残梅,叹息今年特早开。
花事已随浮世改,苔根犹是旧时栽。
名山讲席无儒士,胜地仙家有劫灰。
游览总嫌天宇窄,更揩病眼上高台。
此诗过去仅见冼玉清和诗《漱珠冈探梅次陈寅恪韵》,未见冼得霖和诗。三联版《陈寅恪集·诗集》编者注:“本律另稿题为《漱珠冈纯阳探梅》。第三句作‘花事亦随尘世改,第五句作‘名山讲席谁儒士。”
陈永正补订冼玉清《漱珠冈志》,陈诗题目是《己丑仲冬纯阳观探梅柬冼玉清教授》,推测陈寅恪曾将此诗寄出索和,其中即有冼得霖。《双璧楼吟草》中保存了和诗,抄出如下:
纯阳观观梅次陈寅恪先生原韵
一枝秀出数株梅(注:观在漱珠冈上),问讯何人冷自开。
真赏转从残蕊后,奇根原合倚时栽。
茫茫尘海宁无侣,寸寸春心未肯灰。
我亦看花来较晚,风前携句且登台。
冼得霖和诗出现,对理解陈寅恪当时的心境极有帮助。初到岭南,陈寅恪的感受不仅是寂寞,更流露了一种绝望情绪。他和冼得霖是两代人,对时代变化的感觉差异很大,敏感程度也完全不同。冼得霖的认识是“奇根原合倚时栽”,所以同为教员,他的选择是“寸寸春心未肯灰”。冼得霖诗集所用题目及诗中古典,也曾多次出现在陈寅恪诗中,冼诗陈诗对读,有助于研究陈寅恪晚年诗。
冼得霖《感事五首》《后感事五首》,似与陈寅恪处境相关,诗意感慨,也与陈寅恪当时心情相近,推测所谓《感事》或包括了與陈寅恪交往的感受。目前所见史料,知陈寅恪初到岭南,除冼玉清外,有酬唱往来的同事即是冼得霖了,如《感事》之四:
如云冠盖只今稀,廿载京华往事非。
争挟腰缠骑鹤去,漫愁矰缴弋鸿飞。
南州风月珠浮夜,海甸楼台玉作扉。
一样安危浑不管,天涯歌舞未思归。
“南州”“海甸”均是陈诗习用语词,也与陈寅恪当时处境相合,尤其“海甸”一词,如冼得霖平生未有北平经历,则此处“海甸”或是“清华”的代词,与陈的经历更相近了。
再如《后感事》之二:
巨笔争推露布驰,如何幽情托微词。
书留伯玉谁能悟,才尽文通自可悲。
冷月西湖归骨地,枯灯长夜断魂时。
从容赴死凄酸甚,不共艰危足耐思。
诗中“伯玉”“文通”指陈子昂和江淹,也是陈诗常用语词,特别是“冷月西湖归骨地”一句,与陈寅恪和朱少滨诸诗中的意思完全相合,陈诗有句“钱塘真合是吾乡”。当时陈寅恪刚在岭南大学出版社印了线装本《元白诗笺证稿》,他在给吴宓的信中说“因以后此等书恐无出版之机会故也”(《陈寅恪集·书信集》),此诗似与陈寅恪的这一段经历有相通处。
三如《后感事》之四:
去来珠水更何之,淘尽年光任世移。
往梦已销南汉后,雄风休拟尉佗时。
江浮五马终残局,树绕群乌得几枝。
三月春城原最好,恐嗟无计驻芳期。
“南汉”指广东,“春城”指昆明,似合陈寅恪经历。“江浮五马”典故,也与陈寅恪离开南京来岭南牵连。“尉佗”典故是陈诗喜用的,如1951年9月《有感》中句“赵佗犹自怀真定”。
四如《后感事》之五:
一瞑潜忧百不伸,牛恩李怨几酸辛。
惊闻耆旧垂垂尽,愁对风云处处新。
悲悯只余心上泪,死生怜取眼前人。
遗书有恨知何语,凄绝南来厌此身。
此诗情绪似也合陈寅恪当时心境,特别是“牛恩李怨”,平常意思之外,恰合陈寅恪研究唐史的经历。
《双璧楼吟草》抄录陈寅恪原作,我对比了一下。三联版诗集的诗题与冼集标题略有不同,诗题少“观”字。“纯阳观”是“道观”地名,两“观”字连用,似易出错,此处缺一“观”字,细察,无“观”字且通;第二句中“叹息”,冼集作“太息”,意思相同,但“太息”是《离骚》语词,似更近陈诗原意。此诗曾有不同抄本流传,字句稍出差异属正常现象。胡文辉用冼玉清和诗,已对出字句差异,但冼得霖和诗,以往均未见,《漱珠冈志》亦失收。当时冼得霖还填了一首《高阳台·漱珠冈游纯阳观》,全词如下:
地即丹邱,人忘何世,院襟聊借幽居。玉殿炉烟,中庭香袅尘无。缘粘天远朱阑外,看春风,又醒平芜。恣徘徊,南雪松高,朝来台孤。
来迟似笑多凡骨,正梅花开后,花瓣飘馀。难挹飞仙,萧然谁与倾壶!一声鹤过长廊晚,起遥情,目极云衢。待何时,愿了名山,胜揽玄都。
《双璧楼吟草》涉及粤地名人及风物甚夥,《漱珠冈志》如得再印机会,似可补入冼得霖诗词,这一诗一词,诗艺水准很高。
陈寅恪后来还写了一首七律《答冼得霖陈植仪夫妇》,全诗如下:
残废何堪比古贤,昭琴虽鼓等无弦。
杜陵菜把难言饱,彭泽桃源早绝缘。
讲校生涯伤马队,著书勋业误蟫仙。
羡君管赵蓬莱侣,文采燔功一慨然。
陈诗作于1951年,《双璧楼吟草》集后有“庚寅腊月于广州岭南大学”记载,对应公历在1951年1月左右,由時间和交往推断,陈寅恪见过冼得霖此集。冼集中未见此诗,说明陈诗作于冼集印出之后。陈诗“讲校生涯伤马队,著书勋业误蟫仙”及后来《寄朱少滨杭州》诗中“脱身马队天能胜,同命鸥群福已多”,两出“马队”典,余英时、胡文辉以往解释似稍嫌曲折,此典出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其中说:“李文饶有云‘好驴马不逐队行”,立门庭与依傍门庭者,皆逐队者也。”王夫之借李文饶话,讲诗的独创性,“逐队”意谓“跟上跑”。陈诗“马队”古典,应是“好驴马不逐队行”缩语,不“跟上跑”,恰适陈寅恪一贯主张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冼得霖其人,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已注出:“冼得霖(1911—?),广东南海人;生平不详,原为岭南大学中文系讲师;好作诗词,编有《双璧楼诗集》,未刊。”胡文辉据《岭南当代诗词选》,转引冼得霖原诗《陈寅恪先生招听古琴》:
携琴有客访高贤,万籁千泉一抚弦。
古调爱弹宁笑独,劳尘借浣得非仙。
寄怀幽壑风逾邈,听到梅花月近圆。
归艇莫将瑶轸弄,恐惊鱼跃大江边。
胡文辉注释源自容庚《颂斋书画小记》,似稍嫌简略。容庚原文值得细引:“冼得霖广东南海人,十五岁通诗,二十一岁毕业于广东法学院,历任南海中学及岭南大中学教师,现在文昌中学为当地人士所倚重,诗文不名一体,下笔立就,磊落豪纵如其人,书法亦秀健可喜,一九一一年生,《双璧楼诗集》已逾千首矣。”
可见容庚也对冼得霖很是称赞,说明二人交情匪浅。由冼得霖诗文可知,他和容庚过从甚密。容璞在该书后记中说:“冼得霖先生过去是我家的常客,在父亲七十和八十大寿时,冼先生都满怀激情写书以赠,介绍了父亲的为人、治学等。这次我全文照录,目的是让读者们加深对容庚的了解和认识。”
容庚《颂斋书画小记》系手稿本,收入冼得霖两篇寿序,但未见释读本。
冼得霖晚年情况所见资料不多。1979年和1985年,他先后在香港中华书局出版两册《诗词评赏》,两书均由容庚题写书名。据第一集李鹏翥代序中说:“作者冼得霖是诗人,邃于诗学词章,才思敏捷,擅长用旧体诗去赋志感怀,咏物抒情。凭着这个深厚的功力,自一九七七年开始,用林逢雨的笔名,选择唐诗宋词中思想健康而又艺术较高的作品,用夹叙夹议结合描写去进行分析,并着重体裁、章句和字法的特点,使读者在理解整篇内容的同时,能吸取作品的精华,增进对诗词技巧运用的知识。作者在这项工作中,抽丝剥茧,条分缕析,逐步引导读者进入作品的意境,与诗人的感情共鸣,不知不觉地接受强烈的艺术感染。”李鹏翥时任职《澳门日报》,推测这些赏析文章或是先在澳门刊载,后在香港出书,由此可知,冼得霖至少1985年还在从事写作,如果留意,他的经历应当不难查明。
冼得霖早年曾和朱庆堂合编过一册《文学要览》,此书主要介绍国学知识,以便于青年自修或升学之用,应当是冼得霖任中学教员时编辑的,1935年在广州“南中图书供应社”印行,估计是同人办的一家小出版机构。此书现在网上有复印本,极易得到。我读了此书,感觉虽是知识性的实用之书,但其中也不乏新见,如该书第十三节讲民国文学,直接用了“现代文学”的称谓,这在中国现代文学编纂史上还是少见的用法,当时多用“新文学”来称这一时段的文学,或是受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影响,径称“现代文学”,也可算是中国新文学命名的掌故了。冼得霖对新文化运动的评价是:“近代科学多所发明,在文艺上,诚有改良之必要。惟兹之所谓改良者,非屏除一切固有文学,特于固有文学之外,加以世界文艺知识,合东西学说一炉而共冶之,庶不致有通今而不知古之弊。”他对白话文学的认识是“语体文之结撰,须有旧文学根抵,乃能曲折入微意味深远。观之近代作家莫不如是”。冼得霖认为最近二十年间的文学趋向是小说,“其最伟大作家莫过鲁迅……其观察能钻入世态人心之深处”。当时冼得霖只二十多岁,鲁迅还没有去世,一个广东的中学教员,有如此通达见识和敏锐判断,应该说是极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