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等待烟雾

2022-12-28 22:57:00张鲜明
百花园 2022年4期
关键词:会议室走廊总统

张鲜明

“叮——当——”

我看见,我睡在自己家的床上。

眼前是方形的黑,这黑,占满了我卧室的整个空间。这个空间,或者说是这个空间里的黑,仿佛是刚刚醒来,或者是即将睡去,木木地站在那里,有点儿呆;继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再后来,它好像发现了什么,变得紧张起来,咬了咬嘴唇,鼓起了腮帮子。

隔着卧室的木门,我看见,门外,在靠近卧室门的那个空间里,出现了一根指头。这是一根食指,感觉有一米多长,枯瘦,多节。它弯曲着,以极慢的速度,颤颤巍巍地朝着卧室的门,接近,接近。

我突然警觉起来。

而那根指头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它犹豫了一下,停在了那里。

我等了很久很久——感觉有一年那么长——也没有等到敲门声,然后就附在床上的那个我身上,睡去了。

“叮——当——”

我猛地一惊,醒了。

那声音,在空气中飘浮着,丝丝缕缕,凉凉的,从我脸上掠过去。这声音(对了,是“这声音”而不再是“那声音”——它已经跟我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关系)很脆,像是金属棒敲击瓷器的声音。

这声音,寒光闪闪,像刀子。

门开了。

睡在床上的那个我,此时也醒了。“他”起身,跳下床,朝门口走去。我知道“他”的想法:看看是谁在敲门;同时看看,门,是被谁打开的。

门外,没有人。这一点,我可以证实。

那个我,双手支撑门框,伸出头去,四下看了看。看来看去,还是没有人。而我,却看见门口的空气中出现了一个拇指肚那么大的洞,洞的四周裂开许多白色的口子,就像子弹打在茶色钢化玻璃上。

这声音,竟然如此厉害!

这个地方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快逃!

那个我,也想逃跑。

我仅仅跑了几步,鼻子就碰到一个像橡皮一样的东西上,身体被弹了回来;换个方向跑,结果依然如此。而那个我,结局比我更惨——他跑得比我更用力,跑得跌跌撞撞,所以就被碰得鼻青脸肿。有好几次,我与那个我迎头相撞,于是就扭打在一起。每一次都是我先住手,因为我知道,我们相撞,不是那个我的过错;当然,也不是我的过错。

已经跑不出眼前这黑了。再说了,这样跑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灵机一动,趴在地上,一来是为了喘喘气,休息一下,二来是要想一想出逃的办法。而那个我,却依然在跑着,跑着。

“叮——当——”

“叮——当——”

“叮当——叮当——”

就在我趴到地上的时候,黑暗中又响起了这可怕的声音。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卧室外面传来的还是从眼前的黑中传来的,只知道这声音正变得狂躁和暴戾,空气中的洞孔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亲眼看见,拼命地跑着的那个我,已经被击打得千疮百孔,像筛子一样。

看到那个我被打成这个样子,我赶紧趴在地上装死。这时候,“叮当叮当”的声音,像雨声一样从四面八方袭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后变得像刮风一样。

突然,眼前一亮,我发现自己坐在地上,眼前是一大堆黑色的玻璃状碎片。这是一个废墟。莫非是那叮当声击碎了我卧室里的黑,把我解救了出来?

那个满身洞孔的我,此时像一领草席那样软软地躺在我的怀里,望着我凄然一笑。“我的好兄弟啊!”我一把抱起他,哭了起来。他用满身的洞孔看着我,说了一句:“叮当!”

这一次,我看清了:“叮当”声是从他身上的洞孔里发出来的。

等待总统

我进入了一个走廊里。这走廊是环形的,不是那种规则的圆环,而就像是一条完整的自行车链条。走廊大约有二十米宽,两旁摆着一张一张桌子,原来这是一个专门经营餐饮业的市场。

我是从走廊右端的入口进入的。里头有很多人,却秩序井然,男男女女围着桌子聚精会神地吃肉。人们一个个鼓着腮帮子,脸色发亮,显然吃得很开心。我从一个一个摊位前走过,看着标明菜品的牌子,没有发现有我喜欢吃的,于是就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两旁的食客用审视和怪异的眼神看我,意思是: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怎么就不吃呢?

在一个摊位前,我停了下来。这里是一个烧锅,卖熟肉,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人见我站在摊位前,眼睛一亮,笑着跟我打招呼,一边说话一边拿起筷子从冒着白烟的锅里往外夹肉,目的是向我展示。锅里的肉,不是一种,而是两种,一种是猪肉,一种是鱼肉。我印象深刻的是,肉锅里翻滚着一条一分为二的鱼,一面带着鱼鳞,另一面看上去像是百合,青白色,一瓣一瓣地凸出着。这条鱼在沸腾的锅里欢快地游动,像是在表演,又像是在招徕顾客。猪肉和鱼肉在一起炖,这种组合让我深感意外。鱼和羊在一起炖,演绎的就是一个“鲜”字。那么,鱼和猪在一起炖,是什么呢?这个字怎么写——是反犬旁加个“鱼”字呢,还是鱼字旁加个“者”字?汉语词典中似乎没有这两个字啊,其中必有阴谋!我急忙离开了。

这种异常的烹饪方法倒是提醒了我,我想起来了,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选择一家饭店,因为有一位外国总统来访,我的任务是找一家合适的饭店来招待他。从刚才那个烧锅炖肉的女人的举动看,可能那位总统来访的消息已经走漏,有人要设计暗害他。呃,把猪和鱼放在一起炖,很可能就是一种谋杀手段。想到这里,我急得浑身冒汗,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并暗中观察周围的情况。

沿著走廊走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一家合适的饭店。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去,要办的事情却没有一点儿头绪,我急得满头大汗。突然,眼前一亮,我来到一个敞亮的院子里。这院子与走廊出口相连,是一个中西合璧的园林,亭台楼阁,假山池塘,草木葳蕤,既清幽又充满生机。更让我惊奇的是,这园林的东北角有一座白色的小洋楼,它竟然是一家饭店!我一阵狂喜,急忙赶了过去。等我走进那白楼的时候,我的爱人和另外一个朋友已经在里头坐着了。原来,这家饭店并不为客人提供现成的饮食,而只为客人提供环境、原材料和餐具,客人要吃什么,自选自做。

我对这个地方甚是满意,就设计了一套菜谱,准备自己做。所谓菜谱,很简单,其实就是一道菜:胡萝卜炖牛肉。我当然知道,接待总统,可不能用一般的牛肉——我选的是一种树牛。这是一种形状像蜗牛的虫子,有海碗那么大,生活在树上,肉质细嫩鲜美,带着浓重的草木香。而胡萝卜呢,选的也是特殊品种,个头儿只有拇指肚那么大,通体透明,闪闪发光,散发着阵阵异香。几乎是眨眼工夫,肉就炖好了,满屋子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味,这让我老婆和那个朋友口水流出了几尺长,就像是下粉条一样,滔滔不绝。这情景让我十分尴尬,要是让总统看到了,多丢人啊!那位朋友从锅里捞了一块肉,正要吃,我说:“客人还没来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下了。

我转身出门,朝院子外头跑,我要去迎接总统。

出了院子,来到大门口,我发现这是我老家白桑关那个白房子——也就是李家别墅——的大门。在门前台阶的顶端,站着两个二十多岁的黑衣女子,她们大概已经知道我是来迎接总统的,就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我。她们张着嘴,想跟我打招呼,我却顾不上她们,只是焦急地望着前方。我看了一下手机,哎呀,已经过了中午,现在是12点47分,怎么还没有总统的消息!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手机里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总统先生还有点儿事情要处理,办完之后,马上过去。”他说的是汉语,语音标准,大概是个中国人。恍惚间,我看见了他的脸。从他机警的眼神看,应该是个特工之类的安保人员。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原来我拿着两部手机,刚才通电话的那部手机是黑色的,就像是一块轻薄的塑料片;另一部,则是老式诺基亚手机。那部黑色的手机快没电了,要是那个人——总统的联络官——突然来了电话,却联系不上我,那可怎么办?要知道,那人只有我这部手机的号码!

我朝那两个女子招招手,她们过来了,我要她们帮我找个地方为手机充电。她们接过我的手机,头碰头,瞪着眼,一边好奇地看着一边摆弄那手机。突然,手机冲天而起,像一只蝙蝠,快速扇动翅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莫非,是这手机自作主张,要去寻找并迎接总统?呃,这倒是个好办法!但问题是,如果它飞着飞着没电了,扑嗒一声掉下来,那怎么办?

我一边想着一边在大门口走来走去,我要在这里等待那位总统。

可是,我想不起来,是否把这个饭店的地址告知了对方。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无法与我联系,那可怎么办?如果他们来了,却找不到我,那可怎么办?我急得像奔跑的袋鼠那样,在大门前的空地上跳过来,跳过去,跳过来,跳过去……

没有听众的演讲

有一家报社的副刊部邀请我去给他们讲课,听众主要是副刊编辑,演讲的主题是“编辑与写作的关系”。出面邀请我的是一位女士,她是副刊部主任。我们很熟,我就爽快地答应了。当然,答应她,还有一个内在原因:对于这个主题,我颇有心得,特别有话说。

按照约定,我提前赶到了。那是一家酒店三楼的会议室,没有电梯,我在一位女士的陪同下,沿着台阶往上去。明明只有三层,却走了好长时间,感到这楼梯是被人设定了程序,它在不断拉长,为的是拖延时间。我意识到,这是组织方的安排,为的是防止我去得太早而听众却未能赶到这种尴尬局面的发生——这是出于对我的尊重。上到楼上之后,发现他们邀请的演讲嘉宾是两个,另外那个是我的一位朋友,他也曾经做过副刊编辑。我们两个就在那里说着话,等待会议开始。

陪着我前来的那位女士,突然不见了。

我正在诧异,听见楼梯口传来闹哄哄的说话声。转眼,会议室里出现了一大拨人,一看,大多是我的熟人,有一些还是我的领导。原来,这些人也是前来参加活动的。他们行色匆匆,左顾右盼,眼神陌生,看起来这不是事先的安排,他们只是在参加完另外一个活动之后顺便过来看看。

现场立马混乱。此前,主席台上放着三个座签,也就是我和我的那位朋友,以及负责邀请我的那个人。这些人来了之后,东道主立马手忙脚乱地重新布置主席台。由于人多,他们把主席台摆成了两排,好几个人手拿座签在那里摆放。我看见,我被摆在了第二排。

我是演讲嘉宾,怎么让我坐在第二排?我心中不悦,却没说什么。一则是那些后来者大多是我的熟人,我不好意思去计较;二则是其中不少人级别很高,东道主做出这样的安排,我也就理解了。

就在他们一片忙乱的时候,我发现会议室右侧放着一圈沙发和茶几,似乎是一个咖啡厅。我灵机一动,提议大家到咖啡厅去。那里的沙发和茶几是环形摆放的,不分上下,从心理上每个人都会感到舒服。再说了,参会的人不多,大家围坐在一起,平等而亲切,更像是一个学术讨论的场合,多好啊。

我的提议被采纳了,人们乱哄哄地往那个咖啡厅去。我感到活动就要开始了,大概是要我开讲。从何讲起呢?刚才只顾着忙座位的事情,没有认真准备,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却并不紧张,我知道,那些话就在肚子里等着,只要我一张口,它们就会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自己往外流。

一转眼,参会的人不见了,现场只剩下我和另外那位演讲嘉宾。恍惚觉得有人说过一句:“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于是,我们两人就进入另一个房间里休息。

我们在那里说了好长时间闲话,似乎还朦朦胧胧睡了一觉。醒来之后,看见一位女士朝我们急匆匆地走过来,以一种惊讶的语气说:“会议都开始很长时间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我又气又急,大声说:“会议挪地方了,怎么不事先通知我?!”

那女士说:“大家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我不再跟她争论,就跟着她急急忙忙往那个地方去。路上我问了她一句:“离会议结束还有多长时间?”她回答:“大约45分钟。”我心里猛地一轻松:还行,够用了。这时,她突然来了一句:“不,大约还剩14分钟。”

只剩下14分钟,还能讲什么呢?我又焦急起来。

说着说着,我们来到会议室。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除了先前那些人之外,还有电台和电视台的领导以及采编人员。看来,会议规模扩大了。从现场的气氛看,在此之前已经有人演讲过了。

我被直接领到主席台,站在麦克风前。由于面对的大多都是熟人,我就很放松地开始演讲。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错了,现在是下午,于是我立马改口说:“大家下午好!”

听众席上,人们一直在交头接耳,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听。更过分的是,随着我的演讲,他们由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喧哗。我停下演讲,对他们说:“在座的,谁要是不想听,请只管离席,我绝不怪罪。”我这么一说,立马有大约四分之三的人站起来离开了,包括我的那些朋友和熟人。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准备继续讲,主持人悄声对我说:“快开饭了。”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催我快点儿结束。

我是来演讲的,怎么能如此应付、草草了事呢?我大声说:“只要还有一个听众,我就会认真地讲下去!”

剩余的听众大多是一些黑衣女子,她们笑着拥上来,围在我身旁。原来,她们只是想来看看我,而不是打算聽我演讲。她们紧紧地挤在我身边,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着话一边目视前方,显然是为了让人给她们照相。她们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得到与我合影的机会。

大概是已经照过相了,身边那群黑衣女子一哄而散,台下只剩下那个邀请我的副刊部主任。她的肚子在咕咕叫,音量很大,她这是在用腹语提醒我该吃饭了。我突然意识到:那些人,都是吃饭去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我定睛一看,会议室变得像沙漠一样无边无际,却空无一人,连那个东道主也不见了。

我大恼,决心要把演讲进行到底。于是,我卡着腰,站在主席台上,张大嘴巴,大声地讲起来。

可是,我嘴巴里吐出来的,是一股一股烟雾……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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