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静
老城多少还残留了一些老宅子,那屋顶的瓦也有了年岁,发黑,也发白,像秋霜打过一般,所以当地人叫它“老霜瓦”,或者是“秋瓦”。
袁韶华熟悉这些词,是在自己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常绥离开这个城市之前。
常绥走时,推开客厅朝南的窗户,指点江山:“看,飞上天是青云,落下去是秋瓦。”
窗户打开就冷,空气里有寒流。是霜降的日子了。
常绥定然是要青云不要秋瓦的。袁韶华呢,好像不附于青云,也不归于秋瓦,所以常绥离开这个城市时她并不觉得常绥其实在远离她。
顶着秋瓦过活的人是穷人。对于袁韶华来说,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但是天涯咫尺。袁韶华所住的公寓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一片连一片的秋瓦,那是一些等待拆迁的老房子。瓦和瓦连成一片,像深邃的海、连绵的浪。可是不够辽远,她的目光总是被不远处开发区的广厦阻断。
袁韶华住在三楼,却总也懒得下楼去。她也许在等待那些老屋尽快拆除,好建设草坪。所以,在草坪还没有影子的时候她喜欢趴在客厅朝南的窗台上看风景。她把这扇窗称为“望南台”。
南方是常绥所去的方向,只是山隔云阻,望而不抵。
从“望南台”往下看,有一家破旧的四合院。院里有几棵树,矮的是石榴树,高的是柿子树,还有一棵因为不结果所以袁韶华也就不认识了。晴天的时候院子里晾着衣服床单,秋天就晒一些雪里蕻和胡萝卜。
这院子里住着一户人家,四口人——一对夫妻、一对孩子,大的是小子,小的是丫头,两个孩子常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袁韶华注视着他们的时候,像捧了杯茶看杯底的茶叶如何在水中舒展,可他们看不到袁韶华。袁韶华想,这算不算是偷窥?或许自己心里想要的就是这么个小小旧旧的院子,和自己爱的人厮守,有儿女相伴。
等一个人的日子的确是太无聊了。常绥走了,这个秋天真的很寂寥呢。
这一天,袁韶华趴在窗台上看到秋瓦的屋脊上走过了一只野猫。送纯净水的小工恰好送水来了。袁韶华打开门一看,送水的小工又换人了。这天来的是一個细眼睛的少年,也就十五六的样子吧,穿着公司的蓝制服。
袁韶华看他多少有点儿面熟,就多看了几眼。少年不好意思了,脸红红的,鼻子一皱一皱的,露出尖尖的歪牙齿,有了点儿丑相。
袁韶华故意和他搭讪。他回答得含混不清,好像不爱说话。袁韶华索性放弃了和他交流。
送水少年走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绕到袁韶华的“望南台”前,拉开窗玻璃,朝楼下野声野气地喊了一声。青春期尖厉而嘶哑的嗓音仿佛指甲挠玻璃般刺耳。
“野人,简直是个野人!”袁韶华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她大声斥责他,推他出去。
少年走了以后,袁韶华又有点儿后悔。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啊!自己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几天后,少年又来送水了。他穿了双朴实的棉布鞋,耳朵上还夹了一根烟,笑嘻嘻的,一点儿也没记仇。
袁韶华一指头过去把那根烟弹到地上去了,狠狠地说:“抽抽抽,你才多大点儿个孩子?”说完有点儿得意有点儿顽皮地笑了起来。那少年也笑,于是,两人就一起大笑。
袁韶华的态度温和了许多,问少年:“上次你发什么疯?”
少年告诉袁韶华,楼下的那个院子就是他家,就是那个有石榴树和柿子树的院子。他想让家里人都看见他,让他们都眼睛亮一下:“我爸我妈我妹子可想不到我就在他们头顶,他们可没到这漂亮的楼上来过呢!”
袁韶华有点儿意外地“哦”了一声:“原来我们是邻居啊!”
少年走的时候,袁韶华又趴在“望南台”上看那送水少年的家。她突然有点儿羡慕这小小的少年。“我爸我妈我妹子”,这还不够羡慕吗?从此再看那家人的时候,就有了些亲切。
一次,袁韶华看见少年的妹子蹲在院子当中朝她的窗户这边眺望。袁韶华想,她的哥哥想必给她说过自己。于是她挥了挥手,学着少年的样子尖叫了几声。女孩看到了,听到了,却万分害羞地跑开了。
袁韶华含泪大笑,无比欢畅,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送水的少年。
那时候,袁韶华和送水的少年已经熟络了起来,少年每次来送水都会陪她说些闲话。
她问少年:“你就一辈子给人家送水?”
少年摸摸暖气片,又摸摸自己的鼻子,只是笑。
她还不罢休地问:“你要是爱一个人,会不会离开她?——你特别特别爱她,她也特别特别爱你。”
少年边吃水果盘里的梨子,边嘿嘿地笑,好像并没有听袁韶华说话。袁韶华就不问了,也并不生气,只是感觉自己有点儿好笑——怎么能问一个孩子这样的问题呢?
不过有时候,少年也有一些问题问她:“姐,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闷不闷?怎么不见姐夫?”
袁韶华也不会回答了。
这样的日子流水一样地过着。
送水的少年又来了,还给袁韶华送了自家做的泡菜,真好吃呢。
两人又在一起说闲话,这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半年都没响过了,所以袁韶华愣在了一旁,不敢接。
送水的少年有点儿献殷勤地去取话筒。他的手还没触及电话,袁韶华就尖叫一声,夺过话筒,捂在脸上,也捂住了一个声音:“韶华,你还好吗?”
袁韶华给少年悄悄做了一个“请离开”的手势,心里默默地念着:“好,好,笑着活着。”
她只是在这么想,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心里覆盖起了层层的秋瓦,绵延千里。
电话里的那个人说他不会回来了,要她一个人好好地生活。
她是以这句话结束通话的:“常绥,我是要好好地活了,一个人好好地活。”
挂了电话,袁韶华昏昏沉沉地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感觉有点儿饿,想把世界都恶狠狠地吞咽下去,就起身去找吃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望南台”外已经飘起了雪。袁韶华看到厚厚的雪铺上了秋瓦,少年家的院子里已经堆起了一人高的雪人。雪人仰着脸正对着自己,用胡萝卜的鼻子、黑煤核的眼睛温暖地微笑。
袁韶华也就隔着窗户回了它一个微笑,也是回了自己一个微笑。
(作者系西安石油大学教师)[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