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淋
(昆明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2)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陈铨的文学实践无疑占有着重要的地位。抗战期间,面对着国难当头的严峻形势,他以文学创作为武器,试图寻找到一条救国救民的真理之路。于是,早在一开始,陈铨就大力推崇“尚力”的文学精神、宣扬“尚武”的救国主张,并以此为核心,创作出大量包含奋斗激情与反抗意志的作品,塑造出包括“女间谍”在内的一系列“超人”形象。她们性格鲜明,意志顽强,有着不实现理想不罢休的勇气与精神,使作品在艺术上呈现出浓重的浪漫主义主情化气息,由此生成了带着自我印记的实践风格与创作特质。这些独特性的存在是与他对德国近现代人本主义思想、尤其是“力”的思想的理解与接受分不开的。只有这样,他才会对德国“狂飙突进”文学运动做出高度的评价:“真正的道德,就是‘力’,最高尚的善,就是‘美’,就是‘力’的表现。……德国民族精神和思想的独到之处,连尧舜汤禹也是要认为有效仿的价值。”[1]
这里所运用的“力”的概念,主要指涉的是“生命力”,特别是人的原始生命力,一种源自主体内部世界的、追求自由的原初本能,对此,尼采有着精辟的论述:“心灵终于成了主体概念,……我们所有的意识动机都是表面现象,背后隐藏着我们本能状态的斗争,争夺强力的斗争,……他们的统一性乃是权力意志。”[2]这也就是说,作为一种心灵之力,精神之力,“生命力”包含和表现了人的原始生命之本能。其理论源头来自西方哲学界对万物之根本的追朔,并经英国经验派、德国古典哲学与现代人本主义哲学和欧陆现代生命哲学的发展而变得日趋完善。实际上,西方哲学对“力”的推崇,其目的就是为了提高人的地位与尊严,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并为此而进行人的主体性建构,发展与完善人的精神世界。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尼采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世界就是权力意志,没有别的。”[3]同样地,陈铨也抱着类似的观点,并这样认为:“世界是力量的世界,人类生存的目的,就是怎样争取力量。”[4]在这样的情况下,“力”就成为了为人的建设提供意义支持的价值载体。与之相对应,在其影响下创作而成的文学作品对人的建构,就必然会以强化主体性存在的方式来进行。
由此可以推断,陈铨的创作推崇“尚武”与“尚力”,其核心要义就是要以张扬“力”的方式,来完成人的自我完善,进而实现主体精神的自由。因而当这一思想特征反映于文学作品创作的方方面面的同时,也同样会体现于美学追求与特征的营造之中。
对于“美”的含义,席勒是这样描述的:“美是现象中的自由。”[5]这代表着,“美”是自由精神的呈现。而高尔泰同时这样认为:“美是自由的象征”[6],也就是说,人对美的追求等同于他对自由的追求。不仅如此,陈铨也表述出类似的观点:“力量意志……是人类本性中最美丽的部分。”[7]只是其文学实践所追求的美不是一般的美,而是同时充满着现代性的思想色彩。
现代美,是与古典美相对的一个概念,作为美的两大分类,它们的思想属性有着本质的不同,关于这一点,美学家周来祥在其专著中有着详尽的论述。他这样认为:“中国古典美学就是以和谐为美的,它强调把杂多的和对立的元素组成为一个均衡、稳定、有序的和谐整体。”[8]因为古典主义“以素朴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为思想基础,强调差异、杂多的统一,以和谐为美,以人与自然、物与我、再现与表现、感性与理性的和谐结合,作为艺术的理想。它要求形式的和谐(形式美),更重视社会伦理的和谐(内容美)。”[9]就此而言,古典美,也就是所谓“中和”之美,它试图于感性和理性之间谋求自由意志的平衡,使自己处于优美与壮美两极之间,要做到情感表达克制而力度适中,变得刚柔兼备,体现着“乐而不淫,怨而不怒,悲而不伤,情理交融”的人文理想,使杂多或对立的审美元素的表达变得和谐统一,展现典雅、平和、静穆的审美特性,在表现形态上也大多呈现出圆融完美的美学特征。而现代的美,在周来祥的视野中,就是“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个性与社会、必然与自由等元素处于不和谐、不均衡、不稳定、无序的状态,是在它们尖锐的矛盾冲突中求平衡,在不和谐中求和谐、不自由中趋向于自由的获得。”[10]其美学原则“是偏重于矛盾的对立。崇高是它们的美学理想,崇高是主体实践和客观规律的对立,主体要去掌握客观规律,客观规律抗拒它,它和规律之间形成对立,在对立当中趋向于掌握规律。”[11]基于以上的阐释,他在论述古典美和现代美的区别时,就曾经这样断定:打破古典美的“和谐”追求、彰显近现代的“崇高”美学精神是“古典美与近现代美的根本区别。”[12]由此看来,作为与古典美相区别的现代美,也就是“崇高”之美,所凸显的思想特质,是“对立”与“冲突”。对此,黑格尔在《美学》中也有着类似的论述,他这样指出浪漫悲剧中所体现出的崇高美学特征:“近代浪漫悲剧的中心点是主体的苦难和情欲。”[13]
围绕着建构“尚力”的文学主张,陈铨的文学实践所着力强化的,是人的主体性,而且力求以此来建立自身与客观之间的对立关系,实现精神自主独立与自我完善。根据以上的理论,我们可以这样进行推断:陈铨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美学特征,就是一种“崇高”之美,这不仅源于其自身带着“令人解放的性质”[14]、书写着奋进的人生,更因为其宗旨在于守护人在世界上存在的中心性地位。只有这样,他才会这样认为:“戏剧家的使命,……与其说是指导人生,倒不如说是表现人生。”[15]由此说明,在他看来,戏剧创作中必须要贯穿一种人生的精神,因而不只是去表现人生、进行单纯的人生演绎,更要指导人生,这是创作的崇高使命,因而也被赋予了“崇高”的美学价值。
这反映在陈铨的文学实践中,就表现于他力求使创作深度融于现实,并试图于建构人的四大关系的基础上来实现主体的自我发展。于是,在艺术表现方式上,创作对这些关系的表现,就发生了由“和谐性”发展为“冲突性”的转变,而且尤其注重描写正面冲突。他试图塑造有着反抗精神的新人形象,宣扬带有现代性意味的价值理念,破除传统价值体系与既有规范准则,表现人的主体性构建的情况,营构出理想的人格范式。不言而喻,观念冲突、行为冲突可能带来灵与肉的冲突,因而尽管经历这一过程会使人备受煎熬,但陈铨的理解却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窗户。他这样认为:“(冲突)使大家清楚认识人生的痛苦,好像希腊人那样鼓起勇气去得到人生的快乐。”[16]由此,在他看来,痛苦是为了更好地去实现快乐,甚至痛苦本身就是快乐的一部分,因为人在其中实现了自我超越与人生的拯救。如此的心理逻辑也反映出陈铨对“力”的思想本质的深入洞察,是他迎难而上,坚定地要去书写进取人生的精神动力之所在,也是他内在强大生命力存在的有力佐证,其本身就具有崇高的美感。
具体而言,陈铨的文学创作反映出了主体对旧式婚姻观发起的挑战。作为封建文化中等级秩序的一部分,传统社会为了维持社会的稳定,强调婚姻的顺从性,并用“夫为妻纲”的观念来强制规约妻子的思想、行为,如朱熹所言:“道之外无物,物之外无道,……即父子而父子在所亲,即君臣而君臣在所严,以至为夫妇,为长幼,为朋友。”[17]这也代表着,在处理两性相处之道时,传统婚姻的延续往往建立在妻子牺牲人格尊严与人生自由的基础上,这正是要把丈夫人为地奉为家庭之主,与此同时,他也相应地拥有束缚配偶个性发展,限制其现实行为的至高权力。这样一来,不仅女方的精神解放无从谈起,甚至还会因此失去生活的空间与勇气。陈铨对此所持的态度是一贯而鲜明的,那就是坚决反对这样陈旧迂腐的观念继续存在下去,因为它严重地背离了现代社会追求自由、平等的价值理念与建构初衷。于是,他在文学实践中就极力宣传平等自由的人权观与家庭观,试图在思想上去冲击与破除既有婚姻桎梏。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小说《婚后》对新女性形象的刻画。
作为妻子,淑琳不甘心于被男权所掌控,过简单的家庭生活,面对德衡的不满,她直接了当地大声抗议:“假如因为我爱你,你就要欺负我,把我关在家里过奴隶牛马的生活,我绝不会屈服!”[18]因为在她心中深深地扎根着男女平等的观念,并深信每个人都应该有追求自由的权利,这与婚姻的维持并不矛盾。正因为如此去,她才这样去反问丈夫:“交际快乐是年轻人应有的权利,男子汉个个都喜欢在社会上争名出风头,为什么我们女子不可以?”[19]如此大胆而正面地提出质疑,不仅源于她强势的个性,同时也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彰显着富有现代性思想色彩的价值观念与他对文学实践精神的认识与理解:之所以要表现现实冲突之后的观念斗争,是因为在陈铨看来,展现这种冲突,其实质在于要凸显“力”对人生发展的重要推动与建构作用,只有拥有了这种“强力”,主体才可能去重塑自我的精神世界,进而去建设新的生活,彰显现代婚姻的圣洁与崇高。
从形式上来说,美作为自由意志,是以一种感性的力量来展示的。关于这一点,高尔泰在《关于艺术的一些思考》就明确指出:“美直接诉诸感性而不诉诸理性。”[20]而陈铨也有着相同的认识,并这样认为:“民族文学运动应该发扬……战斗的精神。”[21]于文学运动中推崇“对立”与“斗争”,并要求文学实践反映出人的主体构建状况与进取的生命状态,这意味着陈铨在理解文学作为自由意志的表现,对于生命、人生有着特定价值和意义的同时,也很清楚这些意义与价值的表现过程,更是一个“尚力”的文学主张融入文学实践的具体化的过程、一个追求“崇高”美、表现“崇高”美的过程。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开始于宣扬“尚力”的主张的同时,以文学创作为武器,来营造人的主体性,创构积极的人生存在形式,表现自我对自由与“崇高”美的追求。具体而言,这些“崇高”美的存在就体现为三个层面的“对立”。
对于文学中“崇高”美的存在形态,李泽厚是这样进行高度概括的:“美首先存在于……百折不挠的人对自然的征服和改造过程中,‘崇高’就是这种矛盾统一的具体形态。”[22]相比之下,周来祥有着更加直观的理解,他认为:“‘崇高’强调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个性与社会、必然与自由的对立。”[23]这正说明了文学中“崇高美”存在的形态,一方面是具体的、形象的,另一方面是对立与冲突的。从这一角度而言,陈铨对“力”的把握要达到冲破“中和”束缚的目的,就需要在融入文学实践时张扬生命力,体现主体的自主性与创造性,并凸显出“对立”和“崇高”的美学精神。就其文学创作来说,其中包含着丰富的思想内涵,并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层面:
在陈铨的理解中,“力”作为文学的一种内涵性、思想性元素,包蕴着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的思想意义。在谈到叔本华哲学体系的特点时,他如此进行总结:“叔本华所指出的意志,不仅是求生存的意志,乃是求力量的意志。”[24]这实际上代表着,主体要去张扬“求力量的意志”,就既要有意愿的存在,也不能缺少“人类的高级发展”这一客观性的受用对象。而这就必须首先认识到“主观”与“客观”的对立关系的存在,因为这有这样,才能使“意义”和人认识自身、把握生命和进行高级别的再创造之间形成必然的关联,也才能使主体于这一过程中充分认识存在的本质。当他在一首诗里这样宣称:“我是我最厉害的敌人,因为我有热烈的感情,感情击破了一切现实”[25]的时候,正代表着陈铨心中早已明了于“主观”与“客观”之间所存在的对立关系,并认为只有确认这一关系,人才能够自觉地强化自身主体性、由内而外地激发生命的潜能、形成“力”及其改造世界的冲击力。
于是,在文学创作实践中,陈铨就十分注重去表达这种对立之中主体的生命体验,为此他提出“重在自我倾诉”的文学创作原则,其目的在于深入地挖掘生命潜质、充分释放主体的能量,营造出“主观”和“客观”的对立关系与激烈冲突,以使文学对“力”的表现更具冲击性与艺术感染力。因而在艺术性上,陈铨的创作都高度关切与透视着灵魂的诉求,深入体味着微妙而复杂的内心活动,细致地刻画着孤独而广博的精神世界,由此表现出“灵”的升华与对“肉”的拷问,凸显出“力之美”的存在,并显现着强烈的浪漫主义艺术追求:
我是我最厉害的敌人,
因为我有热烈的感情。
感情击破了一切现实,
……
我是我最厉害的敌人,
因为我有危险的思想。
思想推翻了一切偶像,
……
鸟兽举不起自己的身体,
离叶看不清自己的眼睛。
世界上力量都可以抵抗,
不能抵抗的是思想感情。[26]
在诗中,“我”所感受到的是,“我”同时拥有“热烈的感情”和“危险的思想”(二者之间是对立的关系),同时“我”也试图宣示“自我”的存在,并要使自我去“冲破一切现实”“推翻一切偶像”,只因为要达到解放个性、拥有独立的“思想感情”、做自己的主人的目的,而这正是陈铨自由追求的意义内核所在。因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进一步誓言要与“我”为敌、将“现实”和“偶像”与主体的存在对立起来,并试图以“力”为推动器,去再造灵魂、构建全新的、全面摆脱束缚的自我。但是,“我”也同时洞察出,其中最大的“敌人”就是自我,就像“鸟兽举不起自己的身体”“离叶看不清自己的眼睛”一样,而人的自我超越却又是实现自由的关键,因为“灵”与“肉”的对立决定着一切其他对立关系建立是否成功。于是,“我”决心哪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推翻”它,并且坚信“感情”的巨大力量是“不能抵抗”的。这是一个主体在体认自我的过程中,不断地赋予其存在以自由的价值、试图为其打上“意志”的烙印,渲染上浓重的存在主义思想色彩的心灵升华史,去主动挑战自我,只因为于陈铨视野之中,有“感情”就是人的本质最直观的体现,而张扬人性,就完全可以“击破一切现实”,这样的话,超越的行为就完全可以使肉身的存在化为一种超越时空的力量与追求,并使对立在更高层面上统一为无限的可能、进而充分释放出主体前进的驱动力。其中尤其表达着“我”对新生活和自由的强烈渴望。因而在陈铨的作品中,激情的呈现才会犹如无限燃烧的火炬,炽热而充满无限激情,指引着前行的道路,奏演着灵魂的舞曲,见证着生命的狂欢。
无疑,陈铨如此去认识“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对立关系,有力地佐证了“力”的巨大推动性与冲击性特质的存在。这体现出陈铨对主体的存在与自我完善状况所予以的高度关注,并有意识地把人的主观意识看作是有升华与推动性作用的主体性因素,由此使文学创作彰显出重主观而轻客观的实践理念,也进一步赋予所反映的对象存在的意义,从而使国民能够在对立中更直观而充分全面地认识与把握崇高。
在哲学中,“必然”与“自由”是彼此对立的意义范畴。一方面,“必然”揭示了存在运动与发展的基本规律,另一方面,“自由”所代表的,就是对这种“天道”进行超越的力量。陈铨在设计“尚力”文学思想的逻辑框架的过程中,一面将其视为推动社会进步的意义支持,另一面也在全面考虑如何把握好两者的对立关系,并期待着由此能够更为充分而有效地认识社会、关照生命。正是这样,在现代社会新旧转型的过程中,他试图去正视国民性改造里所存在的问题,并积极地去探寻解决这些发展困境的方法与路径。陈铨深知,在观念上,控制着中国封建社会意识形态发展的,是儒家文化的精髓——伦理道德体系。它禁锢了人的观念与人性的发展,使社会的进步变得停滞不前。关于这一点,梁漱溟先生很早就做出过形象化的描绘:“从乎理性,必无人祸。古时儒家……乃苦心孤诣努力一伟大的礼乐运动,它把人生一切安排妥当而优美化之,深醇化之,概要人常不失于清明安和,日远于愚蔽与强暴而不自知。”[27]这些描绘深刻地指出了中国社会发展的现代化目标迟迟未能实现的内在原因:超稳定社会结构的长期存在已经牢牢控制住了人的精神,严重阻碍了人的发展,使主体丧失了活力与创造性。很显然,这些观念所体现出的“必然”性,纯粹源于精神的封闭与保守,是停留于旧式国民意识当中的“必然”,带有浓重的主观化色彩,体现出思想存在的一定局限。陈铨也同样意识到其中的负面影响与严重性,并毫不含糊地正面指出:“人生就是残酷无情的反对一切我们中间而且不仅我们中间老弱的部分。”[28]由此证明,于他看来,人的存在意义恰恰就产生于不断追求自由的过程之中,而一旦将自我交给命运,精神就会变得萎靡颓废,人生的书写也会就此失去光彩。在这样的情况下,承担起社会发展的现代化重任更是无从谈起。在《从叔本华到尼采》中,他是这样进一步指出的:“人生的价值,完全在力量,不在幸福。”[29]由此看来,他理解的“力”,不但是驱动器,推动着人不断地追求自我实现,更是一种内在观念的体现,涉及主体如何去看待自我的发展以及怎样以此去关照现实等问题。由此反映出他的人生态度,而这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营造摆脱“必然”的束缚、超越至“自由”的关键所在。正是以此为出发点,陈铨的文学实践才会如此自觉地把对传统观念劣根性的批判与猛烈抨击当作了创作的聚焦点与生命所在,并如此认为:“一切标准,合理主义者尽可以去建设,但是如果有人从根本上去怀疑建设的可能,那么这一套系统,就像纸牌堆的房子,只要小指头一动,立刻完全倒塌下来。”[30]陈铨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获得确立新观念的“自由”、并为实现人生的自由创造可能。
正是抱着这样的观念,陈铨的小说《狂飙》才会对立群的人生观和人生选择进行细致入微的描写。立群童年时期的最大心愿,就是使自己健壮与威猛起来,并认为只有这样,身体才可能充满力量,也才能从容不迫地保护全家人:
王太太:“那么你明年暑假后再去好了,你年纪小,进学堂,别人要欺负你。”
慧英:“不要紧,立群会帮我忙。”
“只要她乖”,立群志气昂昂的回答道:“什么忙我都帮。”
王太太:“假如别人打慧英呢?“
立群:“那我就打他!“
王太太:“万一打不过呢?“
立群:“我就去告先生。“[31]
从表面来看,这段叙述似乎只是在刻意描写立群生来就有的倔强个性,但在陈铨的理解里,这种抗争性格的背后,其实也反映着“力”的存在与滋生,并作为一种已经萌芽的观念而存在。可以试想,如果没有这种带有观念性质的反抗性格作为支撑,长大后的立群根本不可能去自觉地进行自我救赎、并走上现实中的精神完善之路。在这样的情况下,“力”的作用所体现的,最多不过是体格的健壮,而非驾驭肉体的精神之力的强大,同时,他童年的价值观和之后的人生选择也就不可能在成年时释放出榜样的力量。因而此处所描绘的“力”,其实影射出了利群内部精神力量与追求自由观念的存在,这也是其日后能够知难而上,勇敢地挑战与挣脱旧有文化对自己的束缚的精神内驱力所在。
不难看出,陈铨所理解的“必然”与“自由”的观念冲突对人生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于是,为了渲染自由观念对人的自我完善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他就着力去描写这种对立,并注重去突出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别,目的就在于要审视现实的不合理,暴露被扭曲的社会关系,揭示制度的黑暗与观念对人性的扼杀,并以对主体的反抗精神之描写与对其奋进人生的书写为手段,来表达自我改造国民性的强烈愿望,这实际上起到了树立新观念、提升启蒙的思想高度的独特作用。
陈铨将表现的重点聚焦于对观念层面的“自由”与“必然”之对立的描写上,试图为启蒙民众而树立起新的“立人”观念,这就要求接下来“尚力”文学主张的理论建设必须进一步介入现实,去积极去表现“进取”与“苟活”的对立,也同时标志着他对主体的建构,已经进入到人生形式书写的层面。
在他看来,生命的停滞和生命力的萎缩,甚至消失,都源自主体“力”的缺乏与自我再造能力的丧失,这是建立在陈铨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基础之上的。他这样认为:“感情、欲望,是生存必需的形式。”[32]这就代表着,在陈铨视野中,面对生命的困顿与人生的逆境,是“进取”,还是“苟活”,其中的关键,不在于从哪里去借用和获取“力”,而是取决于主体自身的态度及所采取的行动,这直接与源自人精神世界的“力”有关。“力”的强大,则将进一步强化人的主体性,并使之采取“进取”的人生行动,去直面人生、挑战困境、实现自由。反之,“力”的弱小,将会导致消极的人生,主体也必然会在行动上选择“苟活”的生存方式。
在《彷徨中的冷静》里,艰苦的生活环境使出身下层社会的云衣磨练出坚韧的意志。她为此有着坚定的人生信念,并相信人生而自由,这是人的本性,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人对自由的追求,并对德华说:“我是一个福薄的人,我不能享福,也不愿享福。”[33]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有福不享,甘愿吃苦,这不合常理。但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生境遇,云衣对理想的追求都表现得极度执着,誓言一定要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为此,当几乎所有的亲友都觉得她对柳莲青的爱是错误而疯狂的、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时候,云衣却大张旗鼓地把他设为人生榜样,并把缘由解释得头头是道:“柳莲青是一个很令人佩服的人,……你真想不到世界上会有这样的文人!”[34]甚至当柳莲青身陷囹圄之时,她居然可以不顾生命危险,到处想办法去营救他,这一切只因为在她眼中,人生就等同于进取,不然就是逆水行舟。并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去爱。她不但敢于大胆地爱,也同时勇于求知与探索人生的真谛。为此小说刻意描写了她自觉地去接受新思想洗礼的举动:她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李荣清的书房,只因为了解到他因为饱读诗书,而使思想变得开明通透,并愿意与他交流思想,接受新的人生观点。她说:“我真喜欢你父亲,看起来只摸书本,模模糊糊的,其实看事情非常的清楚,……很令人玩味。”[35]这使她拥有了新思想,变得更加开朗、开明、浑身充满勇气与活力,并完全理解和支持父亲对传统文化弊端的不满与批判,由此对德华这样说:“我们谈的很少李太白陶渊明,大部分是文天祥辛弃疾,我父亲主张的东西,我总是赞成。”[36]不仅如此,为了突出她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小说还专门设置了一个如此特殊的情节:在“五四”革命前夕,于父亲的召唤下,云衣不顾自己正身患重病,一路星夜兼程,当晚就从几百公里外的德华家赶回来,秘密协助他整理起义材料,连续几夜没合眼,也由此对德华消极的人生态度极为不满、犀利地进行质疑:“中国现在许多青年,处在这样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的时候,何以能够醉生梦死,麻木不仁?”[37]无疑,与云衣相比,德华的人生是苟活的,云衣在苦苦劝说德华放弃消极人生生活的同时,也使二者在精神上拉开了距离,在生活态度与书写人生的方式选择上形成了对立。
由此可见,在美学层面上,进取的生活态度必然会书写出强者的人生,也会更为鲜明地彰显出崇高性的特征,而与之相反,苟活的人生则显现出弱者的身份,其崇高性也必将大打折扣。在陈铨视野里,展示二者之间的对立,与其去抽象地说教,不如通过对两种不同形态的人生观和不同人生选择的展示,让青年们体会不同强度的“力”是怎样左右人生的,又是如何造就结局的。他把这一表现方法的运用初衷概括为:“文学家不但要把握时代,还要了解人性。”[38]这就为全面挖掘“力”的深刻内涵、倡导“力”的精神、书写“力”的人生寻找到一种有效而可操作的文学表现途径。
总而言之,抗战期间,陈铨极力倡导“尚力”的文学主张,其目的就在于建构人与人的主体性,为摆脱人生的困境和实现人的全面自由探索一条可行的道路。其中彰显着“崇高”之美与“对立”的思想本质,并具体表现为认识、观念、行动三个层面的对立。
无疑,阐释陈铨文学实践的美学特征与思想本质其实也反映着陈铨文学创作实质的模样,那就是围绕着人与人的精神完善与发展来进行,而目的就在于追求自由。这样的研究结果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们更为深刻地理解他倡导“民族文学”写作的根本原因,并能够彻底地把他的写作与极端主义创作区分开来。实际上,陈铨的文学实践不仅投入极大的热情去关注人的生存境遇与困境,而且终其一生,都在为寻找可靠的人生超越之路而奔忙。如此一来,不但加深了我们对他的文学思想本来面目的认识,更于客观上开辟出新的研究领域,那就是对陈铨“尚力”文学主张的理论逻辑构成、生成过程、思想特质的深入探究,这也许能为我们更为公允地对这位文化先驱的文学思想进行文学史再评价与创作业绩的再定位、重估整个“战国策”文学实践的价值提供重要的意义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