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煜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5)
当前,人类社会正处于以信息通信技术为特征的第五次技术革命进程之中。[1]各种信息化设备、数字移动终端和智能控制装备正成为生产力向前发展的物质基础,推动新产品、新工艺、新生活方式的构建。在万物互联的环境中,原本作为计算机资源管理程序的操作系统在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的赋能下,逐步成为控制应用程序与硬件接入、形塑人与数字媒介交互规则、影响社会交往的生态体系,发挥着信息化社会中生产、生活的核心枢纽功能。长期以来,关于操作系统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自然科学领域,始终未能引起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充分关注和重视。事实上,借助技术批判思想对操作系统及其更新机制展开资本、利益和权力等方面的考察,有助于反思其对人的思维模式、生活方式的渗透与影响,从用户对操作系统生态的协商、反抗及民主参与中,探索其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
技术批判理论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占据重要地位,其产生和发展顺应了社会日益技术化和技术存在异化风险挑战的历史必然性。在马克思本人的学术理论建构中,技术批判和现代性批判一直居于核心位置[2],其核心思想包括了技术实践论、技术异化论、技术价值论。在他看来,技术是构成现代性的基础,是现代性的重要标志和特征,技术的变革必然产生社会生产力的变革,形成新的社会关系,对人类社会历史文明和社会发展具有重大作用;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必然导致技术的异化,引起劳动的异化、人的异化。[3]
作为社会学三大“奠基人”之一,韦伯(Max Weber)则开启了技术理性批判的序幕,他在提出工具理性合理价值的同时批判了工业社会理性的工具化倾向,以及西方资本主义在发展过程中过于重实利而轻伦理[4]的现象。韦伯之后,被誉为西方马克思主义之父的卢卡奇(György Lukács)通过创新的物化理论调和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与韦伯的合理化理论,论述了“物化意识的生成”,强调了“主体性的复归”[5],他对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的意识形态功能属性的分析得到早期法兰克福学派所认同。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M.Max Horkheimer)和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对西方资本主义及其文化工业社会的技术理性进行了批判,揭露了人的物化和启蒙理性变为工具理性的严重后果。同期,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在《技术的追问》中指出了现代技术的“集置”本质:“科学已经发展出一种在地球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权力,并且正在把这种权力覆盖于整个地球上。”[6]海德格尔之外,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从“拟像的三个等级”出发[7],认为当今社会是一个“仿真拟像”在历史中脱胎而出并占据主宰的时代,成功地预言到了一个由数字媒介和智能化控制的“数字化世界”,并为这一技术的未来景象忧心忡忡。[8]作为海德格尔最著名的学生和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在《单向度的人》中揭示了发达工业社会“技术合理性变成了统治合理性”[9]的现实,深刻洞察到了隐藏在发达工业社会繁荣表象之下被压抑的人的个性自由,主张通过构建新的后技术理性,走出单向度的困境。在马尔库塞的技术批判思想的影响下,哈贝马斯率先把解释学方法、批判理论、意识形态批判、科学技术异化、生活世界殖民化结合起来,创立一种新型的“科学技术批判”——“批判的解释学”范式[10],以交往合理性批判技术合理性,从而实现了对马尔库塞的反思与超越。20世纪中后期,当代法国存在主义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安德烈·高兹(André Gorz)继承法兰克福学派的科学技术理论,揭示技术的两重性并反对“技术中性论”,在他看来,科学技术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统治体系中,被嵌入了资本主义的权力关系,导致劳动、人与自然出现严重的异化。为此,他主张通过由广大无产阶级劳动者直接掌握技术和控制机器来改变资本主义的技术,扭转工人阶级受剥削和压迫的处境。[11]
20世纪90年代后,法兰克福学派新一代重要代表人物芬伯格(Andrew Feenberg)借鉴了知识社会学(SSK)的社会建构思想提出“技术代码”的概念和“工具化理论”,以此作为进一步打开技术黑箱、建构其技术批判理论体系的基石。马尔库塞的技术统治论和哈贝马斯的殖民化主题被他以统治阶级通过授权而掌握技术代码所取代。按照芬伯格的理解,技术并非内在地成为特定阶级和利益集团统治的工具,而是可以选择的。技术包含了技术本身的和社会的因素,这两种因素的综合体就是“技术代码”(technical code)。特定社会阶级和利益集团通过授权确立技术代码,建立起技术设计的标准,社会组织依据技术代码而做出具体的技术选择。通常情况下,技术选择主动权掌握在强势阶层手中。据此,技术设计不可避免地与占社会统治地位的规则和价值观联系在一起。芬伯格希望把技术带入到一种民主政治学的议程当中去,借助弱势群体的反抗、利益相关者的觉醒、不同利益阶层群体之间的协商对话,打破现有的技术霸权,引导技术向合理化方向发展,使大多数人免于技术的统治,享受技术进步带来的好处。[12]
本文将循着技术批判理论的研究脉络,借用芬伯格的“技术代码”和“工具化理论”思想,考察操作系统的技术设计与商业运作、操作系统技术“黑箱”背后的阶级与利益授权、操作系统技术异化引发的负面效应,基于用户反抗与民主参与的现象,反思未来的合理化发展方向。
芬伯格在关于技术代码和“工具化理论”的论述中,将技术本质概括为初级工具化和次级工具化两个层次。其中,初级工具化主要解释技术客体和主体功能构成,次级工具化主要关注技术客体和主体在社会情境中的具体实施。“一个技术的完善定义必须表明技术面向现实的倾向特点是如何与社会世界中的现实结合起来”。[13]利益的现实化需要以技术方法解决问题作为前提,相应地,“技术代码”在具体的规则与程序中悄无声息地沉淀价值和利益。[14]要对操作系统的商业技术逻辑进行考察,首先需要剖析其在信息系统和硬件终端中的定位、设计及发挥的功能。
操作系统(Operation System,OS)是控制和管理整个计算机系统的硬件与软件资源,合理组织和调度计算机工作和资源分配,提供用户和其他软件便捷接口和环境的计算机程序。[15]作为计算机的中枢,操作系统囊括了五大基本功能,一是进程管理,主要对处理器的时间进行合理分配、对处理器的运行实施有效管理;二是存储器管理,由于多道程序共享内存资源,因此需要对存储器进行分配、保护和扩充;三是设备管理,根据确定的设备分配原则对设备进行分配,使设备与主机能够并行工作,为用户提供良好的设备使用界面;四是文件管理,有效地管理文件的存储空间,合理地组织和管理文件系统,为文件访问和文件保护提供更有效的方法及手段。此外,操作系统还提供一个让用户与系统交互的操作界面。
在IT 整体产业格局中,上层是软件生态,操作系统处于中间层,硬件资源居于底层。作为一套电子设备运行、人机交互方式的技术标准和运作规则,操作系统扮演了“承上启下”的关键性作用。第一,它规定了硬件设备以何种方式运行,形成了一套关于如何调配主板、CPU、显卡、内存、硬盘、外接设备信息流动和交换的规则和秩序;第二,它决定了什么样的应用程序可以在电子设备上被使用,是应用开发者需要遵循的一套整技术规范;第三,在用户与操作系统交互的过程中,它塑造了用户对设备的使用习惯,对用户行为进行规约。因此,操作系统的开发被赋予了定义硬件、软件乃至整个信息产业生态准则的权力,调控着上下游生态链的构成与商业化运作,是人类信息社会有序运转的管理者和生产力发展的推动者,同时也是人与终端交互行为习惯的建构者,它深刻影响着智能化时代的社会文化及意识形态。
从技术迭代发展的逻辑上看,一个操作系统的问世存在着三方面的客观缺陷。第一,在长期的用户实践中,会逐步显现出产品功能设计的短板;第二,针对新推出的硬件和应用软件,操作系统必须提供更广泛的兼容性;第三,针对黑客的攻击,操作系统必须增强其防范能力。因此,系统开发商往往会针对性地推出操作系统更新包,持续对产品进行完善。然而,伴随着大数据、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和信息产业的激烈竞争,操作系统的代码量在短时间内出现了高速增长的态势。以桌面操作系统Windows 为例,1995年Windows 95 的代码量只有1500 万行,而到了2009年Windows 7 的代码量已经达到了5000 万行。在移动端,不断的技术迭代使得Android系统的代码量已经达到了1 亿行,其中内核占据了2000万行。[16]操作系统在代码体量指数级增长的情况下,初次面向市场时的潜在瑕疵越来越不可避免。在后续的用户体验中,市场对系统短板的反馈频率越来越高,有待于弥补的漏洞数量增长也越来越快。与信息爆炸并存的是系统缺陷与系统更新的实时并存。
图1 主流开源操作系统的代码行数统计
“资本主义的技术应用将推动资本主义垄断的形成,导致了深刻和复杂的技术异化现象”[17],技术批判理论普遍关注技术所产生的社会控制形式,在芬伯格的“工具化理论”中,次级工具化也指向了技术客体和主体在社会情境中的具体实施,以此来反思和批判技术设计如何成为特定强势阶层和利益集团的工具,如何反映占社会统治地位的规则与价值观,如何被用来强化监督和控制,以使社会等级制度得以保存或再生,进而寻求技术民主化的路径。
当今的主流操作系统开发活动,都可以称为“史诗般的巨型编程项目”。例如,“Windows 源代码”的所有内容共囊括50 万个文件夹、400 多万个文件,大小超过0.5TB,其中包含了构成OS 工作站、服务器和所有版本的工具、相关开发工具包的每个组件的代码。然而,绝大多数使用者都不知道Windows 的规模有多么庞大。这就使得如今的操作系统具备了高度复杂化、高度生态化和高度壁垒化的技术特征,契合了平台资本主义发展的条件要素。据调查机构W3C 在2019年的统计结果,桌面操作系统市场占有率排名前三位的分别是Win10(58.95%)、Win7(16.78%)、MacOS(10.18%)[18];另据调查机构Statcounter 在2019年的统计结果,移动操作系统Android 和iOS 市场占有率分别为76.5%和22.25%,其他操作系统占比均不到1%,这意味着市场进入了寡头竞争的时代。[19]微软、苹果、谷歌等几大以操作系统为核心业务的集团,商业版图囊括了软件(数据库、中间件)、硬件(芯片、其他硬件厂商)、终端(基于嵌入式系统)、应用支持、教育和培训等各个环节,筑成了一个个体量巨大且高度自治的“商业帝国”,压制了操作系统技术发展的其他潜能,并将资本运作和技术霸权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在设备内部,操作系统拥有类似政府对社会资源分配的权力;在系统外部,操作系统参与定义信息产业的运作规则,是上下游软硬件接入的“守门人”。寡头们“跑马圈地”争夺用户资源主要依赖于操作系统所建构的生态圈,它们一方面利用有限兼容性来消弭用户的多样化选择,固化用户产品使用思维逻辑;另一方面则潜移默化地塑造用户的使用习惯,使用户产生产品生态的路径依赖,培育用户的消费忠诚度。操作系统生态对用户的影响如图2所示。
图2 操作系统生态对用户的影响
对于前者,操作系统厂商可以通过标准协议决定接入哪些合作者、拒斥哪些竞争对手。例如,长期以来Windows 操作系统都只支持Intel 的X86 架构,并不兼容我国多数CPU 厂商的ARM 和Alpha 等非X86 架构,导致国产设备难以运行Windows,无法对接微软的上下游软硬件服务,直到2018年微软才开放对ARM架构的支持。又如2019年8月苹果公司以系统版本更新的方式限制用户自行更换第三方厂商的电池,原本旨在拓展兼容性的系统更新机制转变成了制约竞争对手的利器。
对于后者,寡头厂商所发布的产品均有一以贯之的设计逻辑,集中体现在如初始界面、任务栏、视窗、程序切换、鼠标与键盘、系统设置、文件共享传输、外设接口等方面,将用户的行为习惯规训在整齐划一的逻辑之中。以苹果系统生态为例,品牌忠诚度的建立离不开MacOS 和iOS 系统,它们为用户提供了多设备(iMac、Mac Book、iPhone、iPad、iWatch 等)无缝切换(Handoff)的功能;iCloud 为用户提供了云存储功能;应用和媒体市场有Apple Store、Apple News、iTunes 提供支撑;人机交互通过苹果设备的滑动(Wiping)、轻按(Tapping)、挤压(Pinching)及旋转(Reverse pinching)等方式完成,当用户放弃苹果品牌生态时,将会面临一定的学习和适应成本,因此会倾向于长期驻留在闭环的消费圈层内。
Moulier-Boutang 指出,“数字系统是从‘工业资本主义……转向建立在非物质资本积累基础上的认知资本主义……的核心所在’”。[20]操作系统以百万乃至千万级代码行计数的体量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技术黑箱”[21],在技术创新速度加快、微电子工业产能过剩的推动下,操作系统服务商可以通过操纵系统的更新机制实现“计划报废”(即为产品设计有限的使用寿命,对硬件设备更新周期的精密控制),从而促成信息产业的消费主义文化。
依照摩尔和安迪比尔两大定律,计算机产业以18 个月为周期升级演进,移动智能终端硬件平台的迭代速度已由摩尔定律的18 个月缩短到6~12 个月甚至更短。然而,相对于软硬件设备的更新周期而言,用户对设备的更换周期则相对较长,据我国工信部电信研究院统计,约为24 个月。[22]因此,有的厂商会通过预装软件、推送更新等策略让电子设备濒临性能“天花板”,逐步出现运行迟缓、卡顿等问题。最为典型的是2015年7月问世的微软Windows10。彼时,几乎所有操作系统都陆续引入了强制、软强制或静默更新机制。不仅如此,一些厂商还关闭了降级回旧系统版本的选项,进一步迫使用户因工作效率降低而不得不购买配置更高的新设备。著名的数据统计网站statista 发现,每年苹果发布新机时,在Google 搜索“iPhone slow”的关键词陡增,Google 把将其称为“iPhone slow 现象”[23],如图3所示。如今,系统更新原本的“打补丁”功能愈发异化为对硬件设备更新周期的精密控制,成为操作系统下游硬件厂商获利的稳定收益来源。
图3 Google 的iPhone Slow 现象
芬伯格指出,技术代码一旦形成,就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它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普遍的、文化上加以接受的特征,被认为是一个“应该如此”的技术的和法律的标准。计算机及其操作系统作为交往的媒介越来越嵌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其技术规则与生活世界的关系越发紧密地交织在一起。[24]垄断资本主导下的操作系统设计的技术合理性越来越转化为一种统治合理性的形式为人们所接受。操作系统在成为异化的生产力工具后,单面化了人们的认知标准,在许多方面站到了与社会发展相对立的一方,其隐藏的社会困境与危机正逐步显露,并为一些学者所关注和提及。
当今消费主义的核心就是旧产品被不断淘汰、新产品取代旧产品的过程,“计划报废”下的消费和抛弃不断支撑着整个经济。在许多用户看来,系统频繁更新带来的频繁卡顿、死机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应对,解决效率矛盾最根本的办法就是直接购买新设备。厂商则据此对消费者的消费习惯进行引导和培育——新设备及新系统除运行流畅外,功能更丰富、可玩性更强。消费的“爽感”促使越来越多的用户将电子设备视为“耗材”,“买新不买旧”的消费心理开始变得普遍起来,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同更换新产品会给自己的精神带来某种愉悦感,并视之为自我身份的象征,既有新鲜感,又能彰显个性,更能在品牌社群中找到志趣相投者。于是,催生了一大批品牌拥趸,超前消费和浪费的习惯逐渐蔓延开来。[25]
技术焦虑(tech angst)是指消费者在面对一项新技术使用时的焦虑感[26],是厂商规训用户朝消费文化转变的重要因素。在用户使用电子设备的过程中,操作系统会“不可预期”和“不可控制”的弹出更新提示、强制运行更新程序,造成用户的使用进程被打断,工作效率下降。不仅如此,由于更新包推出的速度越来越快,其自身就包含了一些潜在漏洞或错误代码,导致安装系统更新包在弥补旧缺陷的情况下又引入了新的问题。根据近年来主流科技媒体的报道,涉及的问题包括设备无法开机、CPU 占用率居高不下、系统卡死、蓝屏、应用软件闪退、兼容性变差、射频信号变弱、耗电量增加、音量变小、触控失灵、发热量异常、屏幕显示异常等。这就使得用户需要承受工作任务和办公设备带来的双重压力,患上技术焦虑症。
废弃物的媒介生态学对电子垃圾的批判尤为尖锐[27],电子设备生命周期的缩短带来了后端处理的严重问题。绝大多数仍可正常使用的设备成为了电子垃圾。我国工信部曾测算,2018年和2019年手机淘汰量分别可达4.61 亿台和4.99 亿台,在5G 商用后,年废旧手机数量将增至5.24 亿台。电子垃圾的增多引发了学界对其环境影响的关注。加拿大研究人员卢特菲·贝尔希尔在《对话》杂志的文章中提到:全球碳排放总量中,信息通信技术的“相对贡献”在2007年占1%,2020年升至3.5%,2040年可能达14%,占交通运输碳排放的一半以上,“淘汰下来的旧手机缺乏专业的回收处理。这不仅会造成重金属等环境污染,而且手机塑料外壳和塑料制品在降解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无形中又增加了碳排放”。[28]另外,电子设备淘汰速度的加快使得二手交易市场趋于活跃,新旧设备的数据迁移和旧设备处置往往伴随着隐私泄露,已删除数据被非法恢复的现象屡见不鲜,虽已有相关政策管治,但仍禁而不绝。
芬伯格认为,技术不是一种天命,而是斗争的舞台。[29]在他对“技术代码”的论述中,技术既体现了统治的霸权,但同时也具有打破霸权的潜能:“在日常的生活世界中,当大量个体遭遇由其卷入其中的技术带来的限制时,他们会随时调动起来参与抵抗。这种抵抗影响到系统未来的设计及其产品。”[30]当前,一些用户已经显著感受到操作系统及其更新程序对他们所施予的控制,采取了各种形式的抵抗策略,践行着技术民主转化的逻辑,希冀探索各种不同的路径使操作系统技术朝着合理化的方向发展。
“创新的对话和参与设计成为一个基本的解决普通层与专家冲突的办法……技术通过创新的对话不断地修正和进步,将反应更广泛兴趣和更多民主景象的不同价值观整合”。[31]对话协商的用户参与方式包括公开测试、线上客服、经销商反馈、BBS 技术社区、主流媒体、社交平台等。用户可以将问题反馈给厂商,寻求技术支援,促成产品的技术优化。不过,由于厂商是操作系统规则的设计者和维护者,因此沟通效果比较有限。除非用户反馈的问题严重影响了产品的市场表现,否则厂商不会轻易动摇产品的设计逻辑与开发策略。用户所提出的各种修改意见最终只有少数能真正落到实处,所以有一些用户会在论坛、社区空间中聚合起来,彼此交流经验,形成舆论,共同寻求其他的解决方案。另一种对操作系统的修正完善方案是由第三方机构或组织完成的,如国内较为知名的雨林木风、深度技术、番茄花园等,它们对微软的Windows 系统进行深度优化修改并加入了一些自己的元素,形成了纯净版、精简版、装机版等多种系统安装包产品供用户选择。这种做法绕过了操作系统厂商的授权,属于法律禁止的盗版侵权行为,如今,多数组织已停办解散。
操作系统更新是调控电子设备“计划报废”机制的重要技术支撑,因而部分用户通过修改操作系统更新规则、与厂商抢夺更新周期的主动权来获得稳定的使用体验,规避非必要的消费陷阱。但是,这种修改往往是以放弃厂商的安全保护和保修条款、牺牲安全性或兼容性为代价的。
第一种策略是通过破解系统获得开放用户操作权限(如Root、越狱等)的“硬破解”。在一些对操作系统更新机制不满的用户看来,更新带给他们的安全性、兼容性和功能的丰富性超出了他们所要承受的焦虑。“硬破解”解除了系统对用户自由的限制,让用户可以对系统底层进行读写和修改,大大增强设备的实用性、可玩性。尽管这一做法不符合厂商的保修条款,但仍有不少用户在网络上共享破解教程。
第二种策略是将被迫更新至新版本的系统进行强行“降级”,回到购买设备时的初始原点。由于电子设备发售之初所搭载的操作系统与硬件的适配程度最高,所以有的用户会尝试将系统锁定在发售版本,以获得更好的使用体验。
第三种策略是利用特殊工具对更新包实施删除。与“硬破解”和强行“降级”不同,采取这种策略的用户并不排斥系统更新,主要是反感于操作系统不合时宜地在后台静默下载更新包、占用系统资源。他们通常会利用一些更新包专业清理工具对系统已私自下载的更新安装包进行强行删除,自行定义设备“何时可以进行升级安装”。
第四种策略是“离线”使用设备。这种“另类”抗争策略常见于某些以实现本地服务功能为主的电子设备中,不过,随着大数据、云计算和人工智能趋势加深,缺乏网络接入的电子设备越来越难以胜任各种生产力任务。
技术的多种选择最终导向可选择的现代性。[32]逃离主流操作系统生态需要付出巨大代价,但这也意味着彻底脱离其构筑起的技术、商业乃至社会控制体系。例如,有一部分用户会选择使用LINUX 等相对小众的开源操作系统。
参与构建LINUX 生态对抗主流操作系统的过程充满艰辛。以LINUX 为代表的系统往往都不是主流设备出厂默认搭载的系统,既缺乏兼容硬件拓展,也缺乏广泛的软件支持,App 开发项目常常远离商业资本介入,开发条件相对简陋,产品缺陷较多、体验不佳。例如,MP3 是被广泛使用的音频格式,但是由于该技术不属于公有领域,因此大部分的 Linux 发行版都不带有 MP3 文件解码器。但无论如何艰难,一众LINUX 开发者和用户都在致力于扩大操作系统技术参与者的利益范围,为那些缺乏金融、文化或政治资本的角色赋予获得技术设计过程的权力。
在此过程中,我国为打破西方技术壁垒和制裁而实施的国产化替代战略,在全球范围内具有一定的示范效应。早在二十年前,国家就开始引导操作系统的国产化布局,但进展十分缓慢,Windows 仍长期统治着整个民用市场。近年来,我国显著增强了国产化系统的支持力度,涌现出了一批以LINUX 为主要架构的国产操作系统,包括中标麒麟、银河麒麟、深度Deepin、华为鸿蒙等。2020年,首台国产计算机“天玥”成功下线,从芯片、操作系统等核心元件到硬件、操作系统均为自主研发,表明我国在国产计算机方面实现了历史性突破,形成的自主生态体系初见规模,探索出一条与欧美不同的发展道路,逐步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操作系统文化结构。
本文从技术批判的理论视角出发,对由资本所主导的操作系统的技术设计、运作机制进行了考察与剖析,探讨了操作系统生态垄断和强制更新所引发的技术异化问题。研究表明,技术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其形成到实现都与社会紧密相关,任何一种技术都可以和不同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背景相融合,通过多种不同群体所主导或参与的技术设计创造出多种不同的方案选择。尽管当前的操作系统技术设计主要体现西方强势技术文化并维护着其资本利益,但基于当前用户、开发者乃至国家层面的实践不难看出,探索不同的操作系统技术发展模式是有可能的,促进全球信息网络多元发展繁荣的路径有待业界与学界的进一步发掘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