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新悦,高 晴,梁笑妍,张 煜,李红京,王志坤,3*,刘启泉,3
(1.河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河北 石家庄 050011;2.广州中医药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6;3.河北省中医院,河北 石家庄 050011)
慢性萎缩性胃炎(chronic atrophic gastritis, CAG)系指胃黏膜上皮遭受反复损害导致固有腺体的减少,伴或不伴肠腺化生和/或假幽门腺化生的一种慢性胃部疾病[1]。 CAG 临床表现无特异性,症状繁杂,归属于中医学“胃脘痛”“痞满”“呃逆”等范畴。 研究表明,CAG 的发生发展与年龄增长、情志抑郁等因素密切相关[2-4],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 目前,CAG的发病机制尚不明确,西医治疗缺乏特效药物,以对症治疗为主,对于症状不明显的CAG 是否进行药物干预,尚存争议[5]。 中医药在CAG 治疗中发挥“辨证施治,因人制宜”的优势,临床实践证实中医药可有效控制、阻断CAG 进展,甚至逆转萎缩[6]。
刘启泉教授,首届全国名中医,博士研究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业医四十余载,提出“一降、二调、三结合”“通调五脏安脾胃”治疗脾胃疾病,临证治疗CAG,可有效逆转萎缩、肠化,截断其“炎—癌”转化的趋势。 本文着重介绍刘教授“脾胃分治”论治CAG 经验。
《素问·灵兰秘典论》云:“脾胃者,仓廪之官,五味出焉。 ”脾胃同在中焦,以膜相连,协同发挥腐熟、运化饮食水谷的生理作用,但二者各司升降,纳运有别。 其中,脾属脏,藏精气而不泻,满而不能实,主运化水谷精微,其气主升,载清阳上行;胃属腑,传化物而不藏,实而不能满,主受纳、腐熟水谷,其气主降,送糟粕下行。 在阴阳五行学说中,脾胃同居中央土位, 叶天士将其细分为太阴湿土和阳明燥土, 认为“脾喜刚燥,胃喜柔润”(《临证指南医案·脾胃》),脾恶湿,胃恶燥。 《伤寒论》六经辨证中将脾、胃分属于太阴、阳明二经,在其提纲症中明确指出脾、胃病理的不同,太阴病以虚寒症状为主,阳明病以实热症状为多[7]。 刘教授认为病位不同,治法各异:太阴脾病,阴邪盛,阳气损;阳明胃病,阳邪盛,阴津伤。
CAG 病机较为复杂,在疾病的不同阶段,可有气滞、湿困、热蕴、瘀阻、阳损、阴伤等不同,但无论何种变化,均会导致气机不利、脾胃失和,这也是CAG的基本病机。 刘教授认为气机升降失调贯穿于CAG始终,当升未升责之脾,主病位在脾者必顺应脾气而升清;当降未降责之胃,主病位在胃者必承顺胃腑而通降。 CAG 临证表现为胃脘痞闷,食后加重,大便黏滞不爽等症者,主病位在脾,此为脾运不及,蕴湿困脾。 《温热论·论湿邪》云:“湿胜则阳微也”,湿为阴邪,易伤阳气,湿盛则阴盛,阴盛则阳病,日久可进一步损伤脾阳,加重CAG[8],表现为胃脘隐痛,喜温喜按,食凉则泄等脾阳虚损证候。 主病位在胃者,进展中存在“实-虚-实”的演变过程,初期多表现为胃脘灼痛,烧心,反酸,呕恶,伴或不伴心烦、失眠,甚至有症状不明显者仅表现为欲食凉饮冷,此为热蕴胃腑;中期热邪灼伤阴津,多表现为胃脘嘈杂,口舌干燥,口渴欲饮等阴虚燥热之象,此为胃阴亏损;后期津损及血,热灼血固,阻滞胃络,多表现为胃脘痞满,疼痛固定且拒按,甚者可见面色晦暗、唇甲紫暗等全身瘀血证候,正如《叶氏医案存真·卷一》所云:“久发频发之恙,必伤及络,络乃聚血之所,久病必瘀闭”,此为胃络瘀阻。
CAG 主病在脾,宜补而不滞,此处“补”为广义,意指恢复脾脏生理功能之法。
2.1.1 风药清扬升脾气 《临证指南医案·脾胃》云:“脾宜升则健”,刘教授认为风药秉性轻灵、清扬善走[9],临证可用小量风药与补脾药配伍,借助其轻清上扬之力而升脾气。常用风药有柴胡、升麻、防风。《雷公炮制药性解·草部上》云:“柴胡气味升阳,能提下元清气上行”“升麻……引诸药游行四经,升阳气于至阴之下”,而防风在《本草纲目·草部》中被誉为“风药中润剂也”,并言“若补脾胃,非此引用不能行”,三药或单用或同用,皆可扬风领药,顺脾升之性上行。
2.1.2 芬芳善行助脾运 对于CAG 脾运不及,蕴湿困脾之证,刘教授常用罗勒、广藿香、佩兰等芳香走窜之品以醒脾化湿开运。 《说文解字·香部》云:“香,芳也。从黍,从甘”,脾在味为甘,同气相求,芳香药通过气与味入脾产生调节作用[10]。 《素问·奇病论》云:“治之以兰,除陈气也”,罗勒、广藿香、佩兰均有醒脾化湿和中之效,味香入脾,擅以芬芳之气除陈致新、助脾开运。此三者中又以广藿香为首,《本草正义·草部》赞其“清芬微温,善理中州湿浊痰涎,为醒脾快胃、振动清阳妙品”。现代药理学研究表明,广藿香的醇提取物可以保护胃黏膜,改善胃黏膜损伤[11],从而有助于CAG 的治疗。
2.1.3 补中有动温脾阳 对于CAG 脾阳虚损之证,刘教授提倡运用叶天士温运脾阳之法,《临证指南医案·脾胃》云:“大凡脾阳宜动则运,温补极是,而守中及腻滞皆非”“脾阳式微,不能运布气机,非温通焉能宣达”,临证常选用干姜、吴茱萸、荜茇等温中有动之品。 干姜温脾散寒,能走能守,《长沙药解·干姜》谓其“燥湿温中,行郁降浊,补益火土,消纳饮食,暖脾胃而温手足,调阴阳而定呕吐”。 《神农本草经·吴茱萸》中记载吴茱萸“味辛温,主温中下气,止痛”,《本草纲目·草部》中记载荜茇“然辛热耗散,能动脾肺之火”,二者均有温中散寒、下气止痛之功,既补脾阳,又助脾运,为温运佳品。
CAG 主病在胃,宜通而不损。 刘教授临证用药精准平和,遣药用方直达病所而不伤,临证常告诫弟子:降胃忌辛燥、清胃忌苦寒、养阴宜清润、祛瘀宜缓和。
2.2.1 对药和降调胃气 《临证指南医案·脾胃》云:“胃宜降则和”,其“降”主要依赖于胃气的调达舒畅,治胃离不开行气、理气、下气之品。 辛者善行,燥者爽利,此类药多具辛燥之性,盲目用之则有伤阴之弊,使萎缩的胃黏膜更加难以恢复[12]。刘教授临证多选取性味平和的理气药配伍成对,相须为用,增效而不伤胃,如香橼与佛手、紫苏梗与陈皮。紫苏梗性平,气香,走气分而散滞[13],《本草经解·谷菜部》言其“本乎地者亲下,下气尤速”,既善下气降胃,又性平而不伤。 陈皮性辛温而不燥,《本草经解·果部》谓其“利水谷”“下气通神”,与紫苏梗同用通降胃腑尤佳。
2.2.2 甘寒为用清胃热 CAG 初期热蕴胃腑,《素问·至真要大论》曰:“热者寒之”,当投入寒性药以清胃热、通胃腑。 刘教授认为苦寒之品虽然清热最速,但有截伤阴津之虞,甘寒之品清凉濡润,更合胃之喜好,故临证多用蒲公英、预知子、芦根等清热而不伤阴之品。 其中,《本草新编·徵集》云:“蒲公英,亦泻胃火之药,但其气甚平,既能泻火,又不损土,可以长服、久服无碍”,为清胃热首选药[14];《证类本草·卷第八》中记载预知子“主胃口热闭,反胃不下食”,更适用于以反酸为主症的CAG 患者;《玉楸药解·草部》记载芦根“味甘,性寒,入手太阴肺、足阳明胃经。 降逆止呕,清热除烦”,更适用于以呕恶、心烦为主症的CAG 患者。
2.2.3 清润安中养胃阴 叶天士倡导胃阴学说,对其多有论述,《本草经解·草部下》云:“火盛则阴虚,补虚者,清润能补阴虚也。 阴者中之守,安中者苦寒益阴,阴充,中有守也”。 CAG 中期胃阴亏损之证正是胃火炽盛、灼伤阴津所致,刘教授认为当遵循叶天士之说,以清润之品补之,临证喜用天花粉、天冬、百合等药。 天花粉苦寒,质润,功擅清热生津,《本草经解·草部下》云:“花粉清润,则虚者滋,枯者润也”,可谓补虚安中,清养胃阴之佳品。 天冬清润入肾,可滋肾水以上输津液,润养胃阴,正如《本草蒙筌·草部上》所言:“肾司津液者也,燥盛则凝,润多则化。天门冬润剂,且复走肾经。 津液纵凝,亦能化解”。
2.2.4 角药缓图通胃络 针对CAG 日久胃络瘀阻之证,刘教授指出胃损日久,不可急攻,恐其损更甚,应养血活血并用,缓缓图之。 临证多用角药,使其互为犄角,成三足鼎立之势,以达到相互促进、相互兼治、相互制约的目的[15],如赤芍、丹参、鸡血藤同用,又如当归、丹参、桃仁同用。 其中,当归最善补血活血,《雷公炮制药性解·草部上》云:“身,养血而中守;梢,破血而下流;全,活血而不走”;丹参活血祛瘀,通络止痛,《本草经集注·草木中品》记载“养血,去心腹痼疾结气”;桃仁味苦甘,《本草经解·果部》中记载“甘以和血,苦以散结,则瘀者化”。三者同用,动中有静,活血养血,互相促进,增效祛瘀而不伤正。
贾某某,男,45 岁,主因间断胃脘灼热半年,加重伴疼痛1 周于2021 年6 月1 日来诊。患者缘于半年前在川菜馆进餐后开始出现胃脘灼热,后上述症状间断发生,可自行缓解,未予重视。 1 周前因饮食不适胃脘灼热加重并伴有疼痛,症状时轻时重,不可自行缓解。 刻下症:胃脘灼热、疼痛,进食后尤甚,口干,心烦易怒,纳差,寐欠安,二便调,舌红苔黄腻,脉洪滑数。当日本院胃镜示:CAG(C-2)。中医诊断:胃脘痛,热蕴胃腑证。西医诊断:CAG。治以清热通降之法。 处方:蒲公英20 g,连翘20 g,冬凌草20 g,白花蛇舌草15 g,浙贝母15 g,百合15 g,芦根20 g,天花粉10 g,紫苏梗15 g,陈皮15 g,枳壳10 g,合欢皮15 g,甘草10 g,生姜6 g,大枣6 g。 予中药配方颗粒7 剂,嘱患者开水冲服,日1 剂,分早、晚温服,忌食辛辣。
二诊:2021 年6 月8 日。患者诉诸症均减,胃脘灼热伴疼痛间断发作,饭后明显,口干基本消失,心烦易怒好转,仍纳差,寐欠安,舌脉同前。 上方加白茅根20 g,合欢花15 g,继服14 剂。
三诊:2021 年6 月22 日。 患者诉胃脘痛消失,灼热感减轻大半,近1 周仅发作两次,口干消失,心烦易怒减轻,纳增,寐可,舌红苔微黄,脉滑微数。 二诊方去天花粉、合欢花、合欢皮,继服14 剂。
守方随诊加减治疗半年后,患者复查胃镜示:慢性非萎缩性胃炎。
按:患者平素饮食不节,嗜食辛辣,热邪渐积,客于胃腑,日久热蕴成毒,损伤胃黏膜发为CAG。 胃脘灼热、疼痛乃胃热炽盛,灼伤胃络所致,胃与心相近,热势蔓延可见心烦,热伤津液可见口干。 此案具有明显的“阳邪盛,阴津伤”的致病特点,依据“脾胃分治”理论辨病位在胃,属热蕴胃腑之证。 胃为阳土,喜润、喜凉、喜降,腑内中空,喜通恶滞,正如《临证指南医案·脾胃》所云“所谓胃宜降则和者,非用辛开苦降,亦非苦寒下夺,以损胃气,不过甘平,或甘凉濡润,以养胃阴,则津液来复,使之通降而已矣”。 病在胃腑宜通降,清胃热宜凉润,方中蒲公英、连翘、冬凌草、白花蛇舌草、浙贝母同用清热解毒,百合、芦根甘寒入胃,清热除烦,天花粉清热生津,以上8 味药物重在凉润;紫苏梗、陈皮、枳壳调气和胃,重在通降;合欢皮善安五脏而助眠;甘草、生姜、大枣调和诸药,顾护中州。 蒲公英性味甘寒,专入脾、胃二经,可化热毒、解食毒、散滞气;连翘、浙贝母清热之中又有散结之力,使解热之功更著;现代药理学研究表明,冬凌草、白花蛇舌草具有防癌抗癌的作用[16-17],可有效阻断“炎—癌”转化,有未病先防之效。 二诊时患者诸症均减,法有效验,但仍有胃脘灼热、寐差等症,故加白茅根意在甘寒清胃,合欢花功在安神助眠,二者分别与芦根、合欢皮相须为用以增效。 三诊患者口干消失,寐转安,故去治疗兼症之药,守方续服,巩固疗效。本案诸药合用使热邪祛,胃气降,正气复,胃腑生理功能复常,从而加速胃黏膜自愈,使萎缩逆转。
CAG 是消化系统常见病、多发病,易于缠绵反复,难以治愈。中医药在缓解CAG 临床症状、改善内镜下表现、提高患者生存质量上具有显著优势,但仍存在可重复性较弱等不足之处。 刘教授认为脏腑有别,阴阳有异,在CAG 的不同阶段,所病在脾、在胃侧重不同,其治则治法应随之而变,提出“脾胃分治”论治CAG。 在选方用药上圆机活法,配伍严谨,重视脾胃的不同特性,详寻药性与脏腑特性相合、相协、相助之品,从而激发人体的自愈能力,使脾胃功能得以恢复,以达促进胃黏膜修复,甚至逆转萎缩之目的,有利于中医药诊疗精细化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