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西伦
2021年5月前后,“躺平”一词出圈流行,并被频繁运用于新闻报道、网络视频和社交媒体。何谓“躺平”?“躺平”源自2016年互联网饭圈用语“躺平任嘲”,意为“我放弃了,躺下来任你嘲讽”[1]。而今“躺平”已从单纯的字面意思——躺着平放自己的身体使之舒展,演化为精神上的颓废、放松甚至是自我放弃。“躺平”引起全网关注并非偶然,从近年来“丧文化”“佛系文化”等词语的先后出现可窥见“躺平”的踪迹。与此同时,与“躺平”现象相随而行的高频词汇“内卷”也作为“躺平”的成因被反复提及,面对学习、就业、择偶、子女教育等方面存在的竞争压力,部分青年人选择降低自己的欲望,不回应父母和社会的期待,甚至放弃努力、苟且偷生。其中,常常被提及的一个典型群体是出没在深圳三和人才市场,以打零工“日结”方式为生的“三和青年”[2]。他们的特征是从农村流入城市、学历低、零技能、抗压力差、缺乏资源。“三和青年”的日结工作仅仅为了吃饭生存,而吃饭仅仅为了继续活着,他们没有更多的欲望,也承受不了更多的欲望,大部分时间就无所事事地“躺平”。
以“三和青年”为代表的“躺平”现象是中国特有的产物吗?“三和青年”的出现显然与国内城市化发展进程以及经济产业结构的调整息息相关,那么,城市化出现时间更早程度更深的欧美国家和经济变迁更早更大的日韩等东亚国家,在特殊的社会转型期是否也出现过与中国“躺平”现象类似的状况?如若存在,它们被如何命名?用于描述、指代哪类青年群体?这类青年群体具有怎样的文化表征?与“躺平”是否存在内在关联性和差异性?本文试图回溯欧美国家的“尼特族”、日韩社会的“低欲望”和“独居文化”现象,探索它们之间的演化及与“躺平”的关系,并探求全球相关国家如何应对这类“躺平”现象。本文基于知网外文库、Sci-hub等国外书籍文献库中以英语语系为主的文献进行检索,发现在《教育与就业》(Journal of Education and Work)、《青年研究》(Journal of Youth Studies)、《媒介与社会》(New Media &Society)、《社会与家庭研究》(Journal of Family Studies)等学术刊物中,均有研究年轻人类似“躺平”状态的相关成果,其中“尼特族(Neet)”的研究文献最为丰富,“尼特族”在不同国家和跨文化背景下的演化也最为多元。总体而言,源自英国的“尼特族”不仅在欧美等诸多发达国家成为一种“青年现象”,甚至漂洋过海,传播到南非、日本、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尤其是日本的“低欲望现象(Teiyokubo Shakai)”、韩国的“独居现象(Honjok)”可视为“尼特族”在东亚传播并经过在地化后的社会文化产物,而“低欲望文化”“独居文化”又深刻影响中国青年群体的“躺平”文化现象。
“尼特族”是英文NEET的音译,有时也被意译为“啃老族”。“尼特族”一词源于英国,可查到的文献显示来自一篇名为“搭建鸿沟桥梁”(Bridging the Gap)的研究报告,由英国政府的社会排斥部门(Social Exclusion Unit)于1991年发表。报告指出,英国年龄在16至18周岁且刚结束义务教育的年轻人中,大约有百分之九为“尼特族”,即不工作,不上学,不愿接受职业培训的人。2012年,在欧洲改善生活和工作条件基金会(EuroFound,以下简称欧洲基金会)发布的针对“尼特族”年轻人的报告中,进一步将“尼特族”界定为五个方面:经常处于无业状态、低交流欲望、不愿参加活动或组织、投机心理者、自愿成为“尼特族”的人群。对此,弗隆(Furlong)对上述“尼特族”涵盖人群的说法提出异议。他认为,“尼特族”应该包括有经济能力的成年人,这类型人群并非因为自身经济条件出问题或缺少工作机会而沦为具有“尼特族”特征的群体,相反,他们主动选择放弃工作,放弃世俗的社会组织活动,去世界各地旅行、做义工、打零工、换住宿,享受所谓的间隔年(Gap Year)的生活方式[3]。
“间隔年”一词我们并不陌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青年人一方面受反越战示威、反种族运动浪潮鼓动,另一方面也被伦敦前卫的时装风潮和流行音乐所裹挟,形成了独特的嬉皮士文化,他们用公社式的集体生活或廉价的全球旅行表达他们的政治主张,批评西方国家的中产阶级价值观。嬉皮士们被公认为是“间隔年”最初的实践者,带有特定的反抗现行社会生活和主流文化的价值倾向,但随着“间隔年”成为欧美国家青年人非常流行的一种生活方式时,政治意味被弱化,降维成全球旅行或是游学的代名词,特指在进入大学学习之前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前,利用为期九个月到一年的时间进行一次长期旅行,去体验异国的生活和文化,以此充实自身的社会经历、开阔眼界,在旅途中进行自我审视与思考的一种文化潮流。据美国间隔年协会(American Gap Association)统计,每年大约有3万至4万名学生选择间隔年,“2015年这一人数比2014年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二”[4]。选择“间隔年”的青年群体规模日益壮大。
选择间隔年,享受旅行、打零工、做义工,甚至躺平休息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的前提条件是拥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机会和时间资源,更需要充满对自己人生规划进行实验性探索、乐于不断拓展自己的人生经历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追求。就此而言,“间隔年”群体似乎与无欲无求选择自我放弃的“三和青年”等“躺平”群体迥异。由此可见,欧美国家对于“尼特族”的界定范围较为宽泛与多元,“尼特族”容纳了各种类型且拥有多元文化价值的年轻群体。
除了“尼特族”多元化的界定之外,宾纳(Bynner)等从个体所处的环境、个体交往的对象及经历,探寻个体与家庭、个体与社区甚至与所处的文化背景的作用与影响,特别是经济模式与“尼特族”现象的因果关系[5]。他们的研究发现,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地区出现的“尼特族”现象类似上述欧洲国家的“间隔年”情况。加泰罗尼亚地区有着以家庭和家族为单位的作坊式经济模式的传统——家族经营的大型或小型企业为青年“尼特族”提供了稳定可靠的经济保障,使得他们不太愿意跳出舒适圈,导致年轻人求职意向低下。但是,这类型的“尼特族”通常都是短期待业或“躺平”,很少出现长期失业或不工作的现象。独特的经济模式和就业方式对减少当地的“尼特族”数量起到了有效的调控作用。类似的影响因素也可视为经济对年轻人就业市场所产生的影响,罗伯逊(Robson)将其称为转型方式理论(Transitions Regime Theory)[6]。这一理论依托资本主义福利与政策所建构的模型框架,以期帮助欧洲年轻人远离、摆脱成为“尼特族”的宿命。基于学术界对“尼特族”的评述与研究,欧洲基金会于2016年对“尼特族”的特征进行补充与调整,将此重新界定为:短期无业人群、长期无业人群、因伤残无法从事社会活动、因家庭职责无法就业、因丧失信心而失业的劳工。与此同时,学者弗隆呼吁,要突破“尼特族”既定框架和刻板印象,从更广义的意义上诠释并关注现代年轻人心灵脆弱、易遭受伤害的问题[3]。
北欧包括芬兰、瑞典、挪威、冰岛、丹麦与法罗群岛等国家和地区,依托高税收和高福利的互补机制解决“尼特族”问题。国民按规定缴纳税收,政府将税收用于提升和促进就业与创新,从而形成有效的良性循环发展。成年人即使短期失业,也可享受足额的失业金等福利。在“高税收—高福利”模式下,北欧国家是如何界定青年“尼特族”的?在北欧诸国,“尼特族”泛指辍学的年轻人、年轻移民以及年轻的失业者。不同国家略有区别,比如瑞典通常直接用“失学、失业的年轻人”来描述这一群体;芬兰用“局外人”一词描述不接受教育或培训且没有工作的年轻人[7]。一些针对瑞典、芬兰和挪威“尼特族”的研究发现,父母受教育程度低并且有移民背景的年轻群体,更容易成为“尼特族”,且对男性“尼特族”的关注远高于女性“尼特族”。一方面,男性尤其是年轻男性,相较于女性面临着更高的失业压力与社会压力;另一方面社会对男性群体的期待也远高于女性,因此,当面临社会排斥与孤立时,“尼特”男性群体会面临更大生存和心理问题[8]。安德森(Andersen)认为,北欧诸国的管理体制曾经高度去商品化、高度自由化、市场免疫化,但是,为了改善就业低迷情况,北欧原有模式已经面临挑战,并逐渐从去商品化转向再商品化,因此,整体上,就业的适龄人群都被寄予了期望,政府为他们提供教育、就业与培训的机会,促使“尼特族”重新回归正常的生产和生活[9]。
欧洲诸国“尼特族”既有自我选择“间隔年”生活方式而短时期处于不工作、不学习、不培训,满足于精神生活的“游荡者”;有享受国家福利政策或受家族庇荫不患生活之忧而选择放弃工作者;也有跟不上社会经济高速发展而被甩出去的低教育、低技能者。值得注意的是,各国因为统计标准不一,在“尼特族”数量方面会出现比较大的差异。比如,瑞典和芬兰将学生在校接受职业教育的状态定义为“劳动力之外”,列入未就业数据,直到他们从学校毕业找到正式工作为止才会被重新定义为劳动力,因而导致这两个国家的“尼特族”比例非常高;而在挪威与丹麦,学徒制的职业化教育被视作已进入就业状态,由此,瑞典、芬兰青年人的“尼特族”比例就会比挪威、丹麦高许多。
“尼特族”不仅流行于欧洲大陆,南非也存在类似文化现象。在南非,“尼特族”一词最初由《学前教育青年的教育需求》一文所引入,引发南非政府和社会对当地年轻人消极生活状态的关注。基于对2007年南非社区的调研,该文认为有近300万的年轻人可归入“尼特族”,其中超过四成(41.6%)年龄在18至24岁之间;近百万人没有获得进入中学继续学习的机会;在接受中学教育的群体中,大约有70万人表示初中阶段的学习内容并不能有效提升他们的教育水平和技能,在南非就业市场普遍要求更高学历的前提下,大批年轻人被迫陷入失业的“尼特族”境地[10]。南非失业率的持续攀升造成了大批“尼特族”,在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国家(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以下简称经合组织)中,南非的“尼特族”问题与劳动市场需求间的供需不平衡问题非常突出,年轻群体的失业率与“尼特族”数量分别高于经合组织平均数的三倍与两倍。数据显示,在42个经合组织国家与二十国集团(G20)中,只有希腊与西班牙的青年(18至25周岁)失业率高于南非[11]。南非“尼特族”问题的形成与年轻人对未来的不确定和迷茫存在最为直接的关联。
除此之外,种族问题与“尼特族”的关联得到普遍关注。南非作为非洲经济相对繁荣的国家,经历过多年殖民历史与战争,和平年代南非的人口包括了不同种族,存在不同的语言、宗教信仰与文化背景,使得南非的发展更为多元与复杂。首先,在多种族中,黑人与其他有色人种的青年“尼特族”占据了最大比例[10],罗瓦纳(Lowwana)以详实的数据证明了这一发现:“尼特族”中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占比分别为33.1%与32.1%,远高于白人青年的11%[12];其次,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往往受教育程度低,许多人甚至放弃了小学阶段的教育,由此也影响到他们成年后接受就业技能培训的比例,对于这一不公平的状况,年轻黑人群体通过游行示威等方式表达对自身现状的不满与愤怒。不过,现有对南非青年“尼特族”的研究似乎更多关注造成他们成为“尼特族”的直接原因,即未能接受应有的教育,但却忽略了国家政策对教育不公平和早期就业对策干预的研究。
对比欧洲与南非的“尼特族”可以发现两者之间的显著差异,北欧国家的“尼特族”由于受到国家福利体制与就业期间高税收的关联影响,年轻“尼特族”受惠于国家福利政策,短时期内的问题也不明显,但长远来看,会对他们日后的生活和工作带来明显的负面影响,也给国家经济发展带来较大压力。在南非,教育与就业的双重缺位使“尼特族”无法获得任何有保障且可持续的收入,并且也难以获取有效的社会救济,因此他们的生存与健康面临着巨大威胁。
“尼特族”的概念,进入东亚国家和地区后,与当地的文化社会交融发展出颇具各国特色的新文化现象。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日本的“低欲望社会”。
自明治维新时代以来,受到其他西洋文化影响,日本文化表现得极为多元。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经济开始恢复,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更是迅速腾飞,高歌猛进,九十年代前后进入鼎盛时期,但好景不长,通货膨胀、金融紧缩,很快刺破了经济泡沫。与经济起伏波动相适应,日本社会以年龄为标准将历史区分为团块世代、团块二代(包括团块次代、真性团块次代)、宽松世代三大世代两个次代。团块世代指二战后第一次婴儿潮出生的人群,出生年份大约在1947至1951年期间,约1200多万人口。根据三浦展统计,截至2018年,现存的团块世代人数约为1087万人[13]6-8。2016年日本总务省国立社会保障与人口问题研究发布《日本未来预计人口报告》称,约1000万人的团块世代群体中,亲属尚在且需要得到赡养的人数高达180万人(亲属属于昭和初代时代,出生于1931至1937年代),另外需要养育的后代世代约790万人[14]。团块世代的后代被称为“团块二代”,可进一步细分为“团块次代”与“真性团块次代”。其中,团块次代指第二次婴儿潮中出生的人群(1971年至1974年),约800万人口。三浦展进一步指出,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发布的“人口动态统计”显示,“团块次代”中的多数人并非团块世代的直系后代,故提出了“真性团块次代”的概念,具体指1975年至1979年间出生的孩子。
“过去在经济高度增长时期,有‘人口红利’这个说法。即以团块世代为中心的人口较多的家庭世代,他们的就业和纳税等支撑了国家的财政”[15]26。团块二代在青年时期经历过日本经济飞速发展时期,“1992~1996年正是进入初中、高中和大学的时期,尚未自理,根本还不了解社会的险恶和无奈,花着父母亲辛苦挣来的钱,开始沉醉于高消费的疯狂之中”[13]51-54。团块二代成人时,正逢日本就业的第一次冰河时期。2000年前后,有近两成的毕业生面临“毕业即失业”的境地,近三成毕业生只能寻求非正式雇佣关系的工作。日本社会的劳动雇佣关系主要有正式社员、契约社员与派遣社员三种类型,正式社员就好比拥有了“铁饭碗”,其余两类均会面临失业的风险。由于日本家庭中仍然存在着一定比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关系模式,占比不少的女性职员婚后选择回归家庭成为主妇,生活负担就落到了男性身上,因此获得正式社员身份成为日本青年求职时的最大追求。同时,巨大的压力也变相提高了日本婚恋市场的门槛。资料显示,男性的初婚年龄与收入成正比,即收入越高结婚越早,收入越低结婚越晚,或将面临独身困境。受单身女性择偶、婚配标准的压力所迫,收入低但想步入婚姻的男性只能努力攒钱,而当无法面对这样的经济压力时,只能被动地降低自身的消费欲望、婚恋欲望和生活欲望,沦为大前研一所声称的“低欲望”群体,或沉溺在二次元与游戏世界以逃避现实的“宅男”。
宽松世代多由团块二代的后代组成,泛指出生于1987至2004年的群体。“宽松”二字源自1998年日本推行的“宽松教育”。在教育改革强制要求减少学生课堂学习内容和缩短学习时长的双重作用下,青少年学生的教育负担得到极大舒缓,学生每周甚至可以休息两天,这在日本教育历程中是从未发生过的。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生于1987年且经历了减负教育的孩子——即第一代的“宽松世代”常常受到来自社会各界的非议。宽松世代被认为在个人生活与职业操守之间更注重前者,并将工作与生活相剥离,这与日本职场一贯以来将工作视作生活的职业伦理格格不入。此外,宽松世代还被认为抗压能力弱,缺乏为个人、公司、社会创造价值的主观能动性。总之,日本社会大都不看好宽松世代,甚至有着深刻的偏见。
不被看好的宽松世代其实也承接了欧洲“尼特族”的文化症候,只不过在日本本土化后以新的词汇出现了,比如“乐活族”“蛰居族”“草食化”等。“乐活族”(Lifestyle of Healthy and Sustainability,LOHAS)一词源自美国,根据《剑桥字典》的解释,意指健康与持续发展的生活状态,通常用来指那些对健康生活方式感兴趣、关注环保问题的人群[16]。传入日本后,被用来指那些具有较高学历和较高收入,但不追求奢华生活及出人头地等世俗成功人生,而更强调向内探寻和开拓自我精神领域的群体。“乐活族”在日本流行后,触发了其他相似的小众群体的生成,例如“SPA!族”,这类群体以介于中流阶层与下流阶层之间的白领男性群体为主,“他们属于不是特别勤奋、不喜欢工作,也缺乏才能的人群,他们不同于无固定职业的自由打工族,但往往是出于无奈而工作的类型。喜欢亚文化和大众通俗文化,虽还不足以称其为‘宅男’,但有‘宅男’的兴趣爱好,他们的趣味具有典型的团块次代的烙印”[13]51-54。
带有“宅男”属性的群体还有“蛰居族”。“蛰居族”不同于“御宅族”,后者主要是指钟情于动漫和游戏世界,却对现实社会的人际交往毫无兴趣的群体。前者更极端,他们回避所有的人际关系,对任何事情都兴趣寥寥,甚至拒绝与家人交流,并且存在犯罪的可能性。这两种类型更像是“尼特族”在日本的变种。宽松世代从小生活在互联网和新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却是物欲和奋斗欲同时丧失的时代,“他们只用手机与这个世界联结。与朋友联系用手机,各种信息的获取用手机,连电视节目也用手机”,并且“消费经济的低迷加速了低欲望社会的形成。在倘若无路可走也能活下去、生存条件变得很差的社会里,一旦对时尚、汽车、住宅等既无物欲也不想拥有的话,人类生产活动所需要的‘驱动力’就会丧失殆尽”[15]45-47。在目睹父母辈从经济顶峰跌入谷底后,年轻人选择“不拥有”来抗衡和回避“失去”的风险,由此诞生了“低欲望的年轻人”。他们的购物欲和消费欲大幅下跌,开始寻求更为实用、简单、价格低廉的消费品;不再追求精美的食物与高档餐厅的服务,也不流连于昂贵的服饰,降低自身对于食欲、物欲的需求,只求能在便利店中获得基本的温饱,在平价快消品牌中购买到价廉物美可供日常穿着的衣物。日本随处可见的便利店文化的扩张和平价快消服务品牌的流行,从侧面展现了经济消费的低迷与人们对物质品质要求的降低。
与物欲低迷相随而来的是精神上的无所求,“食草男”便是这类群体的称谓。其主要特征是年轻男性、清心寡欲、害怕恋爱、排斥婚姻,性格温文尔雅,与温顺的食草动物有相似之处,故称之为“食草男”[17]。“食草男”对恋爱、婚姻的抗拒从另一个侧面表明日本社会年轻男子所承担的社会压力和家庭婚姻压力,当无力承担时,选择不婚不育的“躺平”逻辑似乎是题中之义。
除了“乐活族”“蛰居族”“御宅族”“食草族”等概念之外,日本还保留有“尼特族”的说法,主要指15至34岁没有在接受教育、就业培训和没有被雇用的无业年轻群体。根据2005~2006年日本媒体评论与出版物资料,可以概括出日本“尼特族”的几个关键词:懒惰、溺爱、无组织纪律,并且求职时普遍遭遇重重阻力。日本学术界对“尼特族”青年研究比较少,仅有一些面向失业青年群体的调研和访谈,部分“尼特族”研究样本不足一百个,很难使研究具有可信性。但是,在社会学与经济学的交叉研究中,对“尼特族”有一些新的发现,研究指出,“尼特族”包括占比很高的低学历劳工,他们多数从初高中就辍学;其低社交性大概率与他们缺乏良好的沟通技能相关,并且他们多数来自于低收入家庭,甚至来自低就业率地区。日本“尼特族”有三个主要类别:其一,有寻求工作的意愿并且确实付诸求职行动,但因为学历、工作经验等客观原因,屡次遭遇失败;其二,虽然表达出求职的意愿,但主动付诸实践的很少,即空有想法却不执行;其三,完全没有求职意愿,低欲望[18]。
在日本,“尼特族”的年龄、学历、家庭等因素的差异化较为显著。年轻的“尼特族”比年长的“尼特族”更容易获取工作机会,虽然其中一部分“尼特族”从主观意愿上拒绝就业。教育背景对失业人群的类型也产生明显的影响。求职时,高中、大学及以上的毕业生更容易找到工作,高中毕业及以下的辍学人员更易成为空有想法而不付之于行动,甚至完全没有就业想法的人群。除了学历影响之外,工作经验的缺失也是“尼特族”面临就业困境的一大原因,有一年稳定工作经验的人群比打零工度日的人群更容易获得雇主信任,从而更容易获取职位。家庭收入对“尼特族”也存在显著影响,年均收入在一千五百万日元及以上的家庭中,如若出现“尼特族”,则大概率为第三类——完全没有求职意愿。这类人群以来自高收入家庭、初中及以上学历,15至24岁之间的男性居多。他们主动选择成为“尼特族”,因为家族的收入足以满足生活供给,使他们衣食无忧,进而丧失对就职赚钱的欲望。低收入家庭应该更倾向于让孩子早些寻求工作,不过,面对就业越来越难的情况,这类家庭的年轻人容易被动成为“尼特族”。
除了年龄、受教育程度、家庭背景外,性别差异在日本“尼特族”中表现也比较突出。相较于男性,女性“尼特族”更倾向于主动寻求工作机会,虽然往往会遭遇失败,究其原因,与日本职场社会不鼓励女性求职相关,也就是说,女性更容易因职场压力而被迫成为“尼特族”。男性“尼特族”数量激增,日本女性依托婚恋的经济和情感要求越来越难以得到满足,进而引发日本社会低结婚率、低生育率等种种问题,“尼特族”中约20%处于独居状态,他们是否接纳原生家庭经济或情感上的帮助,不得而知[19]。
在韩国,青年“尼特族”现象也格外引人瞩目。如果按照未就业、未受高职技能训练、不在接受教育状态的人群来定义尼特族的话[20],那么,2017年韩国的“尼特族”占比达18.4%,高于经合组织其他国家平均率(13.4%),且较2014年(17.9%)有增长趋势。值得注意的是,韩国的“尼特族”中,存在一定数量的已经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群,且比经合组织其他国家的平均水平高出18%。对于这种现象,有解释称,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尼特族”并非主动选择“躺平”状态,在没有就业也无学业的这段时间内,他们在为入学与企业就业应试做准备,例如自主进行英语课程学习,以增强自身就业竞争力等。经合组织活跃经济人口调查的数据支持了这样的解释,的确有17%的“尼特族”在为就业面试做准备,6%在为大学入学考试备战,16%在参加各种日常的教育学习活动。而余下的“尼特族”大致由两类人群组成,一是留在家中照顾家庭与孩子的女性群体;二是在家躺平无所事事的群体,第二种类型中男性数量超出女性的两倍[20]。
为什么在韩国存在如此高比重的高学历、“应试型”尼特族?且存在明显的性别差异?经合组织报告中指出,在韩国,从学校毕业到正式入职,通常会经历一段较长的时间,2017年统计时这个时长约为一年。为了更好地应对这段时间,缩短求职历程,很多年轻人选择从忙碌的毕业季中挤出三个月为求职做准备,希望可以趁着招聘高峰早些顺利入职,这一点与中国毕业生差异不大,但相比其他经合组织国家,例如澳大利亚、加拿大、德国、美国等,毕业前三个月的求职准备时间显得过于仓促[21]。进而,在韩国出现一种新现象,即学历越高,学业越繁重,毕业前可用于准备求职的时间就越短。因此,事实上韩国毕业生大概率都先经历一个短期工作机会后再谋求一份长期的、稳定的工作。2004年,韩国年轻人第一份工作平均时长仅三个月,这一情况在2017年时得到改善,但最长也仅能维持一年半,高学历比低学历就职时长平均只多三个月。韩国年轻人第一份工作离职率如此高的原因与他们对工作环境不满意、对职业发展上升空间不确定性的担忧有关。上述原因间接拉长了高水平求职者(包括高学历、语言能力强、多技能)的求职时间,他们更愿意去等待一个更为满意的工作机会。
出于服务家庭与孩子的需要,不少女性被迫退出就业市场,退回家庭,失去独立的经济来源,成为“尼特族”。韩国“尼特族”现象还突出表现在独居文化的流行,青年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接受独自居住和不婚主义。据韩国统计厅发布《2020年人口住房总调查》显示,韩国独居人口数量已经达到了664.3万,同比增长了95万;独居者家庭占韩国家庭总户数的31.7%。虽然独居者包括了男性和中老年人,但年轻女性的占比不容忽视。与“独居一代”(Honjok)意义相近的现象还有“三抛族”(Sampo Generation),即抛弃恋爱、抛弃婚姻和抛弃生育。这使得韩国的生育率一路走低。2017年,韩国每年仅有36万新生儿诞生,首次跌破40万大关[22]。“三抛族”与千禧代年轻人所背负的巨额债务不无关系,学生还贷、未来工作和收入的不确定性迫使他们放弃选择购入适合家庭居住的中大型房屋,甚至不少女性认为“三抛族”的独居生活幸福感要高于勉强成婚后的家庭主妇。与日本社会相仿,无论在职场还是在家庭,传统观念上,女性总是被更多期望成为辅佐男性的助手或伴侣,而男性通常是家务和子女养育的缺位者。迫于职场、家庭、育儿的三重压力,部分女性在经济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会选择回归家庭,但当前动荡不安的全球经济、高昂的房价与生活成本等,迫使女性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经济上都需要为家庭做出贡献。既然选择婚姻与孩子必将背负重压,那么不少韩国女性就索性放弃了这一选择,投身于自己的事业发展中。调查数据显示,有生育需求的女性与最终选择生育的女性在数量上存在巨大鸿沟,究其原因,女性在30岁前,会选择将更多精力放在个人成长和发展方面,更希望拥有自由时间,因而将工作、伴侣、生育的事情放到40岁之后才去考虑[22]。
从英国的“尼特族”到日本的“单身社会”再到韩国的“独居社会”,“尼特族”概念在全球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演化形态呈现出多样性。2006年前后,“尼特族”一词开始在我国出现,但长期以来,缺乏统一界定。其中,影响比较大的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啃老族”,用于描述不升学、不就业,与父母同住,靠父母供养,具有“尼特族”特性的年轻人。虽然“啃老族”比“尼特族”更为形象,但也自带“寄生虫”的刻板印象,在一定程度上将“尼特族”置于污名化的境地。因此,研究者们更倾向于使用“尼特族”,并且认为“尼特族”可以分成高学历“尼特族”和低学历“尼特族”[23]。低学历“尼特族”群体,也被称为新失业群体,指因学历、技能受限,主动或被动失业的群体[24]。高学历“尼特族”也被称为大学生“啃老族”,他们接受过“高等教育,已经习得较丰富的知识,有一技之长并获得被社会公认的学历文凭,但在就业过程中因主观或客观原因没有获得满意的工作岗位或害怕进入激烈的就业市场转而退出就业或处于游动就业状态,部分或全部依赖父母,寄生于家庭中”[25]。根据宋健等基于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CLDS)2016年数据分析,在完成最高学历教育的青年中,从未就业的“尼特族”比例为6.42%,目前无业的“尼特族”比例为14.93%[26]。国内对高学历“尼特族”的界定,与美国、欧洲选择“间隔年”,追寻自我价值的“尼特族”、日本的“乐活族”、韩国为增强自我竞争力的“应试型尼特族”存在一定的相似之处。事实上,随着经济发展和生活水平提升,中国高学历待业青年中也有一部分有条件按自身的兴趣就业,不再屈从毕业必须就业的惯性思维。由此可见,无论在发达国家还是在发展中国家,教育、技能直接决定工作的门槛,成为影响“尼特族”数量的最主要因素,如何解决教育之间的不均等化是每个国家需要持续关注的课题。
“尼特族”发展至中国当下的“躺平”现象,重心已经从懒得出门工作的“行为惰性”,演变为肉身在工作,精神却在躺平的“情绪惰性”。正如上文所述,“躺平”现象在中国不是空穴来风,相反,有着清晰的演化脉络,从中能窥见“尼特族”概念从舶来品融入中国本土,接入中国特殊社会文化语境和年轻族群心态后演化为“躺平族”背后的逻辑。有研究者梳理出从“杀马特(2010)”“屌丝(2012)”“丧(2016)”“佛系(2018)”直至当下“躺平”的发展历程[27],展现了青年人对社会文化从“不认同的调侃”到“无法置身事外的自我内化”,由此也扩大了中国“躺平”的所指范围,产生出了“价值信念型躺平”[28]与“生活挣扎型躺平”“积极躺平”与“消极躺平”等细化解读,前者因自身的价值没有得到满足而主动躺平,后者因在当下社会规则中处于劣势而被动躺平。其中,“积极躺平”与英国部分“尼特族”追求精神满足而选择暂时放弃工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本文所说的“全球躺平”是一种形象的说法,泛指“尼特族”“低欲望社会”“独居社会”等青年人独特生活方式和文化现象中的“躺平”特性,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它们之间有着相同之处,但中国式“躺平”与其他国家“尼特族”的演化路径不完全相同,不是单一的“尼特族”“低欲望社会”或“独居社会”在中国的翻版,而是一个层层叠加的多元复杂的综合体,涵盖了“三和青年”“精英青年”“普通青年”三类因为个人层面的差异,如“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不同、所拥有的社会资源不同,其安置和进入世界的方式有着极大差异”[27],因而表现出的不同“躺平”姿势,在“积极—消极”的张力中有着本质不同,也比西方“尼特族”的“躺平”和日韩青年的“躺平”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和文化表征。
欧洲和东亚的“尼特族”“低欲望社会”“独居族”与“躺平”现象相互关联,不工作、不消费、不结婚、不生育的情况不仅不利于青年人的成长,对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也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因此,各国政府与社会组织都在尝试通过一些措施帮助和扶持这些“躺平”青年。例如,英国劳务部曾于2008年出台教育与技能培训措施,要求18周岁之前的年轻人必须接受教育或职业培训,但对于已经超龄的“尼特族”却没有给予更多关注,而事实上,18岁以上的人群才是英国“尼特族”最主要的组成部分。2010年,英国多党制政府时期,面向16~24岁“尼特族”边缘人群,政府下发了《促进参与构建未来》(Building Engagement,Building Futures)政策文件,以期提高“尼特族”的社交能动性并激发经济增长[29]。文件的主要内容可以归结为五个要点:其一,提高“尼特族”青年的教育入学率,提升教育水平,提高工作技能,使年轻人能够在全球经济市场中具有竞争力以获得一席之地;其二,帮助本土“尼特族”的父母,提供更高效、更契合的关注与服务,尤其针对家长们最容易忽视的16~17岁的青少年教育与发展阶段,要求父母必须让该年龄段的青少年全员入学接受教育;其三,出台福利政策,激励雇主接纳青年人。雇主们可以通过学徒制等方式,广纳符合要求的年轻人,政府在对学徒制进行关注和推广的同时,给予雇主企业、工作场所一定的扶持与福利;其四,确保扶持政策的个性化关怀。通过信用积累、工作项目以及英国工作指南等不同门类的政策设置,帮助青年人追寻自身的个性化发展,并且确保政策门类下的工作机会能给予青年人足够的薪酬以及机会以利于发现自我;其五,制定青年合约(Youth Contract)帮扶基金计划,三年中投入约合十亿英镑帮助青年人获取学习及就业机会。
在日本,以经济学、社会学为首的学者们在观察到了日本严重的劳动力不足困境后,提出用机器人代替部分劳动力的设想。诚然,距离实现全自动化的社会生活尚待时日,于是增加外籍劳动者与充分利用国内未开发的人力资源成为了首选——即充分调动“尼特族”与高龄者、女性的劳动积极性。大前研一建议,为了有效杜绝未来日本“尼特族”数量的持续增长,要从教育观念这一问题源头入手,在日本的高中和大学教育阶段,实行“教育改革”,从原有的“培养整齐划一的人才”的流水线模式[15]177,转向因材施教,鼓励在大学中增设外语授课、增加小班化教学数量,挖掘个体的兴趣点与潜力,有针对性地加以培养,不再奢求培育全才型人才。而在韩国,与日本的措施大不相同,消费市场比政府与学界以更积极的态度面对“三抛族”和“独居社会”,推出系列产品,比如推出更多适合独居者尺寸的房屋,缩减原有房屋的规模,为各种类型的独居者,包括晚婚、不婚主义者等群体提供选择[30]。韩国的媒体也不失时机地推崇独居生活方式理念,比如,韩国MBC电视台于2013年播出真人秀节目《我独自生活》,真实展示了年轻人独居生活状态,得到许多年轻观众青睐,节目也长盛不衰,直至2021年还在推陈出新。节目将独居生活展示得多姿多彩,以此呼吁韩国社会对主动选择独居、单身的群体应该更为宽容、理解和接受。
通过对“尼特族”在英国出现和在欧洲传播的梳理,再转向日本和韩国“尼特族”的本地化,在此基础上分析了各地各具特色的青年新族群,如日本的“低欲望社会”、韩国的“三抛族”和“独居社会”等,初步勾勒了全球“躺平”的各种文化表征,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无论是西方文化背景还是东亚文化背景,虽然具体称谓或表现形态有所不同,但全球青年或多或少具有一定程度的“躺平”文化现象。全球“躺平”现象大都有着比较相近的本质成因,即经济下行的压力与不同群体接受教育的机会不均等化。经济压力迫使年轻人放弃入学或背负高额的学习债务,所以他们想要更早步入职场,为了生存而放弃接受更好的教育,而稳定的、收入好的职业又对教育与学历有着更高的要求,这样的悖论压缩了青年人就业的选择空间,由此步入恶性循环;或者像韩国的情况,选择花费更多的时间做就业准备,推迟进入职场时间。一方面,自主选择放弃工作、恋爱、婚姻、生育正在被一些年轻人视为潮流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被迫选择放弃工作、恋爱、婚姻、生育的情况大多缘于沉重的经济压力,却又因为缺少教育和培训而无力获得更好的工作机会。可见,全年青年文化现象既有普遍性,又有特殊性,将中国的“躺平”现象放在全球的视野下去进行探讨或许更能理解其背后的成因,也更能为寻求解决措施提供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