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文
塞浦路斯将地中海文明史串于一身,其间点缀着近五十年的新痕;它不仅有中世纪修道院和世界遗产湿壁画,还有风光辽阔的徒步路线——我甚至在月黑风高夜,闯进了一间废弃四十年的“幽灵酒店”!在塞浦路斯,我试图穿梭时空、搜集碎片,记录正在消逝和变化的一切,踏进无法再踏入第二次的时间之河。
“五月将尽/连日阳光普照/一路一路树荫/呆滞到傍晚……”许多年前听到了这首木心的《杰克逊高地》,当我登上飞往塞浦路斯的航班,也正是在这样“清晰、和蔼、委婉”的时节。
地中海气候夏季炎热无雨,塞浦路斯亦是如此,阳光炽烈、人人短打。离开帕福斯国际机场,闻名遐迩的爱神岩离此地不远。对于塞浦路斯旅游业而言,爱神阿弗洛狄忒几乎就是一切,被打扮成所有现实的支点与所有传说的起源,以至于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一睹这个神话的现场。
在罗马神话里被称为维纳斯的阿弗洛狄忒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代表着爱与美。文艺复兴时代巨匠波提切利曾有传世名作《维纳斯的诞生》,描绘了这位女神从海中泡沫里现世的场景。
海面上矗立着许多由海浪侵蚀而成的海蚀柱,陡峭、高大、色泽苍白。不难找到最高大的那一块,上下足有30米,仿佛在借无与伦比的体量宣示,阿弗洛狄忒必是由此处闪耀登场。沙滩上遍布被冲刷得滚圆发亮的鹅卵石,像一池彩色玻璃珠伸向清澈的水底。
对于阿弗洛狄忒的崇拜至少可以追溯到邻近建于2500年前、如今早已残破不堪的神殿。当地人拿不定主意到底哪儿是女神具体出生的位置,但他们就此拟定了一个传说,任何在这块岩石周边游泳的人,将得到永远美貌的祝福。这可能是为什么天都快黑了,已经是晚饭时间,还有人坚持泡在海里的缘故。
在首都尼科西亚,我访问了塞浦路斯博物馆。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许多新石器时代流传下来的泥塑小人,比例夸张、五官滑稽,来自3000年前的挤眉弄眼,有种无端的欢乐。
离开尼科西亚,我的环岛旅程又折回塞浦路斯西部。车辆进入特罗多斯山区,这里是奥林匹斯山脉最高处。在希腊神话里,宙斯的女儿、阿波罗的姐姐阿耳忒弥斯就住在奥林匹斯山,今天这里有一条以她命名的小径,是塞浦路斯海拔最高的徒步线。
大雾弥漫在山区里,海拔已经超过了1900米。因为能见度不足,阿耳忒弥斯小径没有给我一望无垠的视野和风光。这条7.9公里的环线只需2到3小时就能走完,高山滑雪场歇业,反而让峰顶更加安静,鸟鸣于空山回响,阳光偶尔从松林的罅隙里泻下。
不过离小径20余公里的奇科斯修道院就永远人头攒动,旅行社大巴络绎不绝。它是塞浦路斯最富有的修道院之一,建得十分广阔豪横,就连走廊的拱顶和墙面,都布满了精美的宗教画。
奇科斯是旅游业宠儿,但不是特罗多斯山区真正的宝藏。塞浦路斯三处世界遗产之一——“特罗多斯地区的彩绘教堂”,是拜占庭帝国最大的教堂和修道院群落之一。项目里囊括的十间拜占庭教堂,建造时间从公元11世纪至15世纪不等。它们的共同价值,是在保持乡村建筑古朴外形的同时,内里装饰着极为精美的湿壁画。
以建于1474年的大天使圣米迦勒堂为例,它毫不起眼,木质尖顶、石质外墙,有点像磨坊,但内里令人惊叹:全屋分两层,四壁下层画着多位圣徒,上层是节日场景,正面山墙是受难和升天,精致、鲜活,饱含时间的魔力。
特罗多斯山区在历史上是一片充满神迹的土地,但在我的记忆里,它同时也鬼影幢幢。这天晚上落脚荒村,在餐馆吃完饭出来,已是夜里八九点。山里弥漫大雾,月黑风高。我坐进车里,鬼使神差地刷了刷Instagram上的附近照片,原来这个村子里有一间“幽灵酒店”!
贝伦加利亚酒店落成于1931年,是当时塞浦路斯最豪华的酒店, 老板科卡洛斯一时风头无两。然而科卡洛斯去世后,三个儿子相互猜忌争斗, 1984年,贝伦加利亚宣告歇业,鬼故事也由此登场。首先是三兄弟均死因神秘的说法流传开来,接着是一名曾在酒店里自杀的经理阴魂不散,后来,人们在深夜听见哭泣和叫喊, 据说先后出现过两名“女鬼”。
绕过通往酒店的破损路障,我站在这栋高大的石头房子前。有人在墙上绘了一只眼睛,这只是遍布全酒店无数涂鸦的一部分。楼梯和地板有些破损,阳台钢筋毕露。在手机电筒的照耀下,伪纪录片式的恐怖感爆棚,尤其是当我走到地下室,看到一根结在梁上的绳子垂下来形成一个环。游泳池旁的门上生了锈斑,换衣间里青绿色的砖墙部分已经塌了。大片藤蔓半掩着窗,张牙舞爪地在窗棂间穿行,墙上写着:“我们就是那批人,把消息传……”,没有写完。
旅程尾声,我在南塞浦路斯最荒芜的阿卡玛斯半岛度过最后的时光。夜里从民宿走下沙滩,月光洒在海面上,唯有涛声,无思无想,无人无风。
离此地不远是阿弗洛狄忒的浴场,相传女神来此沐浴,遇见打猎经过的阿多尼斯,两人从此坠入爱河。现实里它是一池局促的水塘,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笼罩其上。从这里出发,塞浦路斯旅游局设计了两条山野小径,“阿弗洛狄忒之路”和“阿多尼斯之路”。
阿多尼斯小徑多数时候面朝内陆,我挑了阿弗洛狄忒之路,一路标识清晰,经过简单爬升即可抵达高点,眼前浩瀚的蓝与锯齿形的苍绿海岸,视野辽阔。阿卡玛斯被塞浦路斯政府划为自然保护区,因此在半岛许多区域并无公路穿过,这里不仅有稀有的动植物,还拥有一片每年都有海龟来产卵的沙滩。
从阿卡玛斯再回到帕福斯,有点像坠入凡尘,就连街上先前没注意到的中文广告,这次都认真去看了。塞浦路斯在经济不景气的那些年里放低了移民门槛,使得它一跃成为热门的获取欧盟绿卡的捷径。
是否真的存在“ 塞浦路斯人”,像是个谜。1974年,土耳其入侵,塞浦路斯至今南北分裂而治。几千年前住在这里的人们,其子民早就被无数来回扫荡的文明席卷和消融。也许正是在这样恒定无常的演进里,塞浦路斯人像他们“部分的”祖先腓尼基人一样,学会了不执着于某一种身份、某一片土地,顺流而下,随遇而安。
小橘//摘自2022年6月2日《南方周末》,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