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科
菜园里的蔬菜打了蔫,父亲从厢房屋里找出一副生锈的水桶和一根表层包浆、形似弯月的槐木扁担开始着手挑水浇灌。看着那根历经岁月风霜的扁担,往昔如潮水一般涌入眼帘。
在我孩提时代,父亲就开始使用那根自制的槐木扁担挑水浇菜,那时的河水与井水一样清澈甘甜。在无数个宁谧恬静的傍晚,父亲挑着水桶哼着小曲将村头的河水慢慢“运”至菜园,在那片瓜果累累的半亩菜园里,他用葫芦水瓢舀起桶里清澈的河水泼向焦渴干涸的菜地,水花越过夕阳,宛若天女散花一般。父亲来来回回不知担了多少桶水,直至他的汗水像雨滴一样落满菜地,直至菜园恢复了盎然生机,他才肯安心休憩。
那根槐木扁担并不囿于挑水浇菜,很多时候,父亲还会用它赶集做买卖、下地干农活,甚至借给左邻右舍“江湖救急”。我非常喜欢跟随父亲一起下地干活,因为在下地之前,父亲会用扁担挑起两个荆筐,一个荆筐里面放着茶壶和农具,另一个里面“装”着欢欣雀跃的我。我在摇摇晃晃的荆筐里,像新媳妇坐花轿一样陪伴父亲走在下地干活的乡间小路上。父亲步履铿锵,而坐在荆筐里的我,总是乐此不疲地观赏着乡路两边河水潺潺、蝴蝶翩跹,时不时地还会“命令”父亲“停轿”,等我“下轿”去捉栖在花草上的昆虫。对于我的“号令”,父亲有时会令行禁止,有时会置若罔闻,若他心情不佳不愿“停轿”,我则会自觉收起娇蛮脾气,并双手抓紧荆筐,任由“轿夫”往庄稼地里疾驰而去。
来到地头,父亲放下荆筐和扁担就拿起农具开始干活,我则兀自在田野里寻欢。直到黄昏时分父亲喊我回家吃饭,我才会连蹦带跳地跑到他的跟前,向他述说我的“田野奇遇”——比如,我捉了多少蝴蝶、蜻蜓、蝌蚪、青蛙、鱼虾。父亲一边听我絮叨,一边快速装满一筐猪草,接着起身将茶壶、农具和我一并“装”进另一个荆筐里,最后将扁担平放于肩,并挑起两个沉重的荆筐奔家而去。我在颤颤巍巍的荆筐里哼着豫剧《抬花轿》的唱词:“府门外三声炮花轿起动,周呀周凤莲,周凤莲坐轿内喜气盈盈……”我的哼唱引来路人哈哈打趣,满身疲惫的父亲脸上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被父亲这样使用扁担挑着下地玩耍,记忆犹新的只是坐在扁担下的荆筐里的时光。直到我读小学之后,那根槐木扁担由粗糙笔直的“木棍”变成光滑温润的“弯月”,荆筐才完成“花轿”的使命,而那根历经岁月磨砺的扁担使用起来亦更加得心应手。
槐木扁担犹如父亲的左膀右臂,父亲用它初春播种、盛夏浇田、暮秋收割、隆冬担柴,它和父亲一样辛勤劳作全年无休,共同为全家的生计默默奉献,俨然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哪怕是在农闲时节,父亲也会使用扁担挑上两筐蔬菜去集镇售卖。在父亲挑担赶集的日子里,我总是在黄昏时分立于村口翘首企盼,等到他赶集回来行至村口时,我就会像饥肠辘辘的兔子一样飞奔而去,并忙不迭地在荆筐里面搜寻他给我买的美味。每每翻出葵花籽、麦芽糖、小笼包、炒花生之类的吃食,我就会心花怒放地钻进荆筐里面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命令父亲“挑”我打道回府,那种欢悦无以言表。
考到镇上就读寄宿制中学之后,我开始与父亲聚少离多,同扁担渐行渐远,和荆筐“花轿”相背而行,我甚至开始淡忘父亲与扁担的情谊。即便我假期在家陪父亲一起下地干活,但也因我人高马大、心智成熟,而不再钻进荆筐“花轿”里自我陶醉,甚至有时我还会主动挑起扁担代替父亲履行家中劳力的职责。我曾经使用那根槐木扁担挑水浇菜、运粮送饭,随着求学的道路越走越远,我对于扁担的记忆亦愈来愈淡。我与它的情谊,大多停留在少年时代。
多年以后的今天,村村通了水泥路,户户用了自来水,家家买了代步车,种地实现了机械化,科学解放了生產力,“原始”农具迅速退出历史舞台,可是年迈的父亲依然还会使用扁担挑水浇灌门口的菜园。父亲说,这根扁担陪他奋斗了几十年,一起历经过岁月的艰难,他不会将其弃之一边。父亲还说,只有那些旧时光里的“老伙计”,才抵得上岁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