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宏昇
1948 年,丰子恺先生在厦门的一次演讲中,将人的生活分为三层境界,即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灵魂生活[1]。这三种生活构成了人生的三层楼。第一层的人如果只满足于衣食住行,没有精神上的超升,他就不会想到第二层的生活。那些向往和追求幽深的生命体验,致力于文学艺术欣赏和创作的人,则生活在第二层。如果有人还不满足于第二层的生活,他就要攀向第三层,上升到灵性境界,这种人就是宗教徒了。作为艺术家,丰子恺先生借助自己的画笔和思考,为我们创作了大量的艺术作品,撰写了大量的文艺著作。可以说,他的艺术创作和著作为芸芸众生搭建了一架通往精神生活的楼梯。《无用之美》正是这架楼梯上的一个阶梯,它从绘画到美学,从中国到西洋,从艺术到人生,生动展示了绘画的无用之美。
在《无用之美》中,丰子恺先生集中阐述了绘画的无用之美,认为正是绘画的艺术美满足了人们的精神生活。然后他通过对中国传统绘画和西洋绘画流变的介绍,揭示了中国画和西洋画对人们精神世界的作用,进而印证了绘画艺术所具有的无用之美。最后,还对自己的漫画创作进行了总结。这本著作收录的文章许多写于20 世纪20 年代,虽然年代有些久远,但是其话题所凸显的人生真理却并没有过时。
《无用之美》所讨论的绘画的艺术美似乎无实际的用处,但对于人们的精神生活,却又是必不可少的食粮。在丰子恺先生看来,绘画美术是人生必修课。绘画的用处就是帮助人们去处理精神生活,以求得感情的栖居。人生不是拿来用的,真正能在心中长久留存的,往往是那些无用的事物。但是人们又恰恰能够在无用事物的美态中,感受生命的诗意和乐趣。
人类非纯粹理性的存在,而是带有感情的存在物。感情的抒发需要精神的通道。虽然人类处理精神生活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是美术的生活不可缺少。绘画之于人生犹如枯树能够开花、天空绽放彩虹一样。人生总是波折重重,遭遇的苦难要到哪里去寻得解脱呢?“人类倘若没有了情感,世界将变成何等机械、冷酷而荒凉的生存竞争的战场!世界倘没有了美术,人生将何等寂寥而枯燥!”[2]美术就是引导人们去画画,去寻找一种心中期盼的美,由此往往能够释去人生中的许多困顿。正如丰子恺先生所说:“用慰安的方式来潜移默化我们的情感,便是绘画的大用。”绘画安放我们的情感,是人类精神生活的最为普通而常用的方式。
现代人也常常认识到,我们的家中虽然要有厨房、卧室、卫生间等等物质生活所必备的设施,然而,人们判断一个人居家的设施和生活的品位,往往还要看看墙上悬挂的书画、柜子里摆设的工艺品。家里来了客人,品一杯清茶,聊一聊艺术品的由来,这样的生活可能是人们更愿意追求的。
图画满足人眼的“看看”,是为了丰富生活的内容、提升人生的品位、澄明生命的境界。“美术是精神的食粮”[2],图画是美术的本位。从本质上说,美术的教育整体上属于精神的教育。试想,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没有晓风、水湄、绿堤、枫桥,没有心灵的妙动,这样的人生必然会陷入孤寂或空洞。现代社会,虽然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但是在快速增长的物质面前,人们似乎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东西。现代社会生活的碎片化、虚无化,其实就是人们精神生活严重缺乏的映现。
在分析中国画时,丰子恺先生认为中国画到了唐代,在技法以及题材上,皆已完全发达。仿佛一个人,身体精神发育完全,可以展开其伟大的事业了。中国画,可说是中国人梦境的写真。中国的画家大都是文人士大夫、骚人墨客。中国画的历史反映出中国人心态的演变,是对中国人精神生活的描绘和留存。一朵莲花意味着心灵的境界,一片山水映照出士人的慧灵,超越现实生活成了中国人的精神追求。精神总是无形地表现,绘画也就以其形象、不切实际的方法表现精神的现实,以此来满足人们独特的精神需要。
丰子恺先生对中国画不描写现实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种疑问恰好揭示了中国画的最大特征,那就是虽然不以描写现实为目的,强调“心印”,但是中国画的描绘却能够达到对中国人情感世界的彻底洞察。这种绘画的方法成了超越时空的路径,也造就了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某种永恒,这是对中国画无用之美的传神写照。
西洋画的写实主义并不是简单地反映现实,而是有着自己的追求。丰子恺先生称之为“永远的绘画”。米勒的祖母吩咐他说:“弗朗索瓦!你要做画家,先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你要为永远而描画!切勿忘记这句话!要我看见你做恶人,我宁可看见你死。”[2]80丰子恺说描画的人一定要有好美的心。好美的人一定善良。所以要做画家,先要做一个善良的人。《烤面包的女人》《拾穗者》这样的画就是“永远”的绘画,是在米勒善良的心和善良的家人的鼓励下完成的。《倒水入瓮的女人》描写的是平常的一件事情。但是其中显示的平常的美不也是一种无用之美吗?这种对平常事情的理解,用美术的语言表达出来,就是对生活之美的眷顾和挖掘。“幸福是一种形而上的境界,幸福可以通过对美的观照而感受。”[3]人们如果能够在平常当中发现美,生活便可以更加幸福。
天才的画家,或者说开创新画风的人,一定是对人的精神活动的本质有了某种新的洞见,并将这样的理解通过画笔勾勒出来。万人嘲笑的画家米勒,自己割了耳朵的画家凡·高,他们将个人独特情感和对宇宙生命的心灵感通融入画境中。哲学家也是一样,尼采、叔本华、维特根斯坦,甚至于像康德这样理性的哲学家,其生活的方式与常人都迥然有别。如哲学天才维特根斯坦,他的老师罗素曾在《回忆录》中描述,说他“个性相当古怪,想法在我看来也很奇特,整个学期我都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一位天才还是怪人”。[4]也许人们只有进入某种极其专注的状态,才能打通精神世界的通道,达到人生的第二层。
西洋画风的流变与西洋哲学的流变几乎是同步的。从追求客观主义的理性哲学到呼唤主体的存在哲学,人自身存在的先在性被逐渐抬出来,进入人们认识的视野中。印象派的绘画与存在哲学之间就有着某种呼应。人对于存在本身的认识也能够通过印象派的绘画得到说明。凡·高所描绘的向日葵,是他心情的发动,是一种新的创造物。凡·高画的向日葵不是简单的摹写和再现,乃是向日葵加凡·高个性而生的新存在。“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和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5]由此也更证明了绘画可以丰富人类精神的无用之美。
丰子恺先生不仅叙述着绘画艺术的无用之美,同时还用自身的绘画实践来体验绘画的无用之美。这就是他对自己漫画创作的回顾和反思。丰子恺先生认为,他创作的漫画可以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是描写古诗的时代,第二是描写儿童的时代,第三是描写社会相的时代,第四是描写自然相的时代。人们问及如何创作漫画,丰子恺先生提出漫画是思想美与造型美的综合艺术,既要有技术的训练,也要有思想的修炼。但是如何修炼则需要人生长期的修养。漫画的创作看上去无迹可寻,但实际上却反映了漫画对现实生活的写照不是单纯和直接的,而是深刻和有价值的。
漫画创作最重要的是自由的想象。丰子恺先生说儿童的生活是最为自由而富于创造的。人们对美术的追求源自人们对新鲜事物的观察。这在儿童那里又体现得最为突出。人虽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儿童的自由时代,人也不可能只依靠美术的方式而生活;然而,人们对儿童时代的眷念,对美术生活的期盼,却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增添许多的无用之美。
为了进一步说明绘画的无用之美,丰子恺先生借用照相与绘画的对比来加以证明。绘画与照相,是断然不同的两种东西。二者的区别可说,绘画是眼与手的艺术,照相是镜头与底片的艺术。眼与手的艺术的美,是人工的;镜头与底片艺术的美,是机械的。
丰子恺先生认为,照相不过是画葫芦的工作,绘画则是本乎气韵生动,是自由的生命艺术。虽然照相艺术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现代艺术表现的重要手段,但是绘画的生命力却不会因为照相技术的进步而发生改变。在信息时代,图文表现的方式已然丰富多样,这时绘画似乎成为多余,但是依据丰子恺先生的美术立场,绘画依旧是不可缺少的。房龙在他讲述的美术故事中,也提到照相艺术的兴起并不能改变绘画本有的价值。他说:“绘画艺术之花并未因此被摧垮,依然鲜艳迷人。”[6]绘画对于人的精神世界的描写不仅有着悠久的传统,而且对人精神生活的自由和安适,本身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荷尔德林在诗中写道:“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7]人充满了“劳绩”,像一个精神的流浪儿。丰子恺先生用自己的人生实践表明,文艺的游戏精神和文艺的无用之美,可以让劳绩者得以解脱,进入一个全新的、审美的境界。画境里的一叶小舟、一方乾坤,代表的是杳然飘飞的精神世界,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绘画艺术的无用之美看似无用,实则有着自身和生命的大用,是人生通向第二层精神生活的阶梯,这大概是《无用之美》想告诉读者的最平常的道理。
【注释】
[1] 参见丰子恺,西洋美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代序。
[2] 丰子恺,无用之美 丰子恺聊绘画[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
[3] 胡宏昇,维特根斯坦美学思想研究[D].芜湖:安徽师范大学,2014∶50。
[4] (英)伯特兰·罗素,罗素回忆录 来自记忆里的录像[M],吴凯琳,译,广州:希望出版社,2006∶20。
[5] 梁启超,胡适,温馨民国风 北平的味儿[M],北京: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16∶190。
[6] (美)亨德里克·威廉·房龙,房龙讲述美术的故事[M],谢伟,译,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2003∶236。
[7] (德)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诗集[M],顾正祥,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