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晓震
《人世间》作为2022年开年第一部年代剧,自1月28日开播便收获了单集1.690%的平均收视率,豆瓣评分更是高达8.1分。该剧改编自梁晓声的同名小说,该小说荣获了2019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人世间》主要讲述了上个世纪70年代初以来,周家五口人在平凡的生活里相互扶持、完成时代使命和自身成长的故事,被《人民日报》称为“无愧于我们时代真正具有史诗性质的长篇巨制”。全剧在以“家国同构”为核心命题展开叙事时,也是对于过去生活的一种回望。通过还原过去的场景和情感,唤醒“集体记忆”,展示在苦难生活中人们对于“真善美”的追寻以及个体通过奋斗改变命运的平民史诗,在潜移默化中融入中国传统儒家伦理道德,构建起中国人的精神家园。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白居易对于文人历史使命感的概括,延续到今天,更是要求文艺工作者创作的作品要“为历史存证、为时代立心”。影视作品作为艺术的分支,也具有艺术的认识功能、审美功能、教育功能。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母题,《人世间》作为一部讲述中国50年社会生活变迁的年代剧,其跨度之大,不仅仅是对过去历史岁月再现,更是教育新一代青年认识到个体命运与国家、时代的紧密联系。
在中国电视剧中,一直存在着“好人哲学”的主题,从中国第一部引发万人空巷的《渴望》到2022年的《人世间》,都有对于平凡生活中“好人”的形象设置,这是对于现代社会道德缺失借助荧屏补偿的一种心理,同样也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本质要求。学者丁亚平在《中国当代电影艺术史》中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要求“艺术家应忠实地告诉人民:现实是怎么样的和它应该是什么样。如果只说现实“是怎么样”这就是旧的现实主义,而“好人”形象是对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一种具象化表达。在作品《人世间》中也包含这种“好人哲学”的价值观,周家三代人都是这种“好人”形象,父亲周志刚告诫儿女成为“好人”,大哥周秉义在成为官员后,将国家和群众的利益放在个人之上,周蓉多年支援贵州贫困山区的教育工作,周秉坤作为普通人更是尽自己的力量帮助朋友、职员甚至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周家第三代孩子,仍然坚守着成为“好人”的价值观,周楠替好友挡刀,冯玥资助山区孩子等行为,都印证了“做个好人”是周家一家人的价值引领。
赫勒认为现代道德哲学的研究起点应该是“好人存在”,在她看来,要成为一个好人,个体既需要有从外部来约束自身行为的社会伦理规范,同时又要具有良好的自我约束的个体道德,也就是说,既要有一定程度上的他律更要有自律。[1]《人世间》中周秉坤的自律来自于周家的“好人”价值观约束,那么他律就是来自好友、家人的引导。在周秉坤进入酱油厂后,曲书记对他进行职业观的引领,后期周秉坤入狱后消沉低落,更是曲书记对他进行疏导,教育他积极向上面对现实。影视作品中的“好人哲学”便是告诉观众“人”应当是什么样的,梁晓声就是通过对于平凡人朴素的想象,构建起一个向善的世界,建立人与人之间的道德期许。
批判性是现实主义创作的精神实要,这就要求艺术创作者既要臧否和质询社会的黑暗,也要歌颂和褒扬时代的光明,以积极的现实主义精神提振观众情绪、荡涤观众灵魂。[2]在一些年代剧中,创作者因题材限制,存在“掩盖现实”、主观强调历史积极面、淡化或忽视历史发展过程中产生的问题的现象,没有辩证思考历史,因此陷入“假大空”的创作困境。这类影视作品过于关注历史发展中成功的重大事件和英雄人物,强调成功、模糊失败的艺术创作方法忽视了历史的真实性,没有做到辩证看待历史问题,是违背现实主义创作规律的。《人世间》讲述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中国50年的社会变迁,上山下乡、三线建设、推荐上大学、知青返城、恢复高考、出国潮、下海、走穴、国企改革、工人下岗、个体经营、棚户区改造、反腐倡廉等重大社会动向和社会现象,该作品创作者带着批判性的眼光看待历史。例如在“文革”时期,冯化成、曲秀贞、马冬梅父母等人被强加以莫须有的罪名,划分为“右派”进行劳动改造。在改革初期,孙赶超、肖国庆等工人国企改革的政策下下岗再就业,生活得不到保障,孙赶超甚至在得白血病后为了不连累家人卧轨自杀。这些都是社会转型中的“阵痛”,是重要的时代记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要求艺术创作者要辩证看待历史,《人世间》对于“上山下乡”这段历史的呈现并非是完全痛苦的、不堪的,这是周家三兄妹这一代人的年华,是他们为新中国奉献自己、追求爱情和理想的青春故事。正如周蓉在信中写到:“好的人生比好的年华更重要。”不以道德判断历史,辩证地看待历史的“阵痛”,是《人世间》的成功秘诀,也是积极现实主义的要求。
艺术创作者要以人民为创作导向,关注大多数普通人。在过去的一些主旋律影视作品中,常常关注社会精英人物为改变普通人的命运所做出的努力,借以塑造品格高尚、忧国忧民的英雄式人物展示家国情怀和道德传统,忽视了社会发展中微小个体的力量。这使得作品中的主题思想常常流于表面,强烈的英雄化书写缺乏真实性,难以受到人民群众的喜爱和支持。
《人世间》以“工人阶级”的视角为出发点,表面上展现的是普通中国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实质上是展示中国50年的社会变迁。该作品以周姓一家人为线索,父亲周志刚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工人,他有着工人阶级的自豪感和使命感,背井离乡参加“大三线”的建设工作。大哥周秉义代表“上山下乡”中成长的干部群体,一心为民,尽职尽责,在父亲母亲去世后他又担任起“长兄如父”的责任,教育弟弟妹妹。姐姐周蓉代表在那个时期成长起来的中国知识分子,借助“恢复高考”改变命运,但是她沉迷于自己的爱情和理想世界,短于实践。周秉坤作为第二代“工人”,他的自豪感和使命感是有所衰退的。作为留城青年的代表,没有参加“上山下乡”,也没有借助知识改变命运,他是时代发展中的“被动者”。在哥哥和姐姐“上山下乡”、父亲支援“大三线”建设祖国的时候,他守住周家,工作和生活都随着社会发展漂泊沉浮。
显然,周秉坤是剧中的关键人物,他有担任“省长女婿”的干部哥哥、大学教授的姐姐和底层好友的孙赶超、肖国庆、常进步等,他将不同阶层的普通人串联在一起,展示一幅人间平民生活史。梁晓声在《人世间》里写到了平民百姓在生活重压下的自尊自爱、自立自强;他们的抱团取暖、守望相助;他们的善良正直、乐观坦荡;他们对情义的看重、对命运的抗争,以及他们为改变生存处境所付出的努力。这是一种积极的力量,一种在艰难困苦中迎难而上的生存信念,是作者站在人民的立场去体验、去思考普通人的卑微生活。[3]
《人世间》中塑造了多元化的群众和非符号化的干部形象,谱写了百态的平民史诗。在市场经济到来之时,周秉坤周围的好友似乎已经背离了曾经“忠”“义”的初衷,曹德宝夫妻因补偿房举报周秉义,曾经乐于助人的小龚叔叔也在成为公安局局长后贪污腐败,这也体现出国民的劣根性。与他们不同,周秉坤在物欲横流的环境中坚守本性,这与家庭教育息息相关,他常常反思自己并怀念过去,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始终在努力学习如何做一个“好人”。《人世间》专注于展示个体生命历程的同时,也提供了理解当下中国社会的思路。当人们伴随着周秉昆风尘仆仆地跋涉到小说的终点时,恍然发现,那正是我们自己。是的,这是所有真正文学的伟大任务,它让我们意识到自己。[4]在《人世间》多元化的人物书写中,观众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完成了与作品中人物的认同,我们或许是普通的孙赶超、肖国庆、郑娟、乔春燕或是周秉坤,周围有当官的周秉义、知识分子周蓉这些优秀的社会精英,也有贪污受贿的小龚叔叔等各式各样的群体,但我们却仍然保持善良、反思自己,虽然普通但不平凡。
在过去的影视作品中,由于干部形象是党和国家形象的具体化表达,因此在主流意识的引领下,干部常常被塑造成完美的人。为了党的政策彻底落实,他们可以任劳任怨地付出,为“大家”舍“小家”。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通常他们会舍弃自己的利益,在道德和工作上完成自身形象的塑造。道德上的完美无瑕削减了角色的现实性和艺术价值,导致扶贫等干部形象设计走向符号化、脸谱化的“不归路”。[5]
《人世间》中不仅突破了符号化,还塑造出多元化的干部群体。作品中的干部可以划分为四大类,第一种是以周秉义为代表的青年干部,“文革”开始后,他提出要去最艰苦的生产建设兵团,与被“打倒”的副省长女儿郝冬梅走到一起,放弃了看似一片光明的仕途。改革开放后,考上名牌大学,怀揣着对于国家的理想与热爱再次证明自己,在“国企改革”“棚户区改造”中提出新方向、新思路,在被人诬告等各种考验中实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第二种是以曲秀贞为代表的干部,她善于做思想工作,与群众打成一片,被大家亲切的称为“老太太”。在酱油厂中她利用自己的关系改善出渣工人的生产环境,关心烈士遗孤常进步的生活状况,甚至对周秉坤的一生起到了“引路人”的积极作用。第三种是以金月姬和郝省长为代表的干部,由于前半生身处官场并在中年时期经历“文革”,因此对身边的人和事处处充满防备,做事谨慎,对于一些人情世故的请求也都考虑再三,却也任劳任怨地为人民服务。第四种是以龚维则、姚立松为代表的贪官。姚立松在改革开放后以国企领导的身份受贿,沉迷于深圳的灯红酒绿中。龚维则曾是光字片的民警,由于待人亲切,被孩子们称为“小龚叔叔”,改革开放后被权力迷惑也走上了不归路。
《人世间》描述新中国50年来的社会变迁,聚焦底层群众的生活状态,“去符号化”的人物设置,摆脱了传统年代剧的叙事方式,影片中每个人物都真实可信并鲜活生动,符合现实主义美学的基本要求。作品以完全平民化的叙事方式,高歌在时代大潮中奋进的个体,以点及面地将个体意志与国家政策紧紧相连。
传统的年代剧有相对宽广的时空跨度和宏阔的叙事规模,它通过对特定历史时期的回溯性描写,以家族的兴衰和人物的命运变迁展现国运之变化,在传奇叙事中将“家国同构”的精神内核贯穿始终,将英雄史诗和世态人情杂糅一身,于个性中寄寓民族性和史诗气质,逐渐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叙事美学表达。[6]而《人世间》放弃了传统的传奇化叙事手法,开始追求温情化的叙事手法。该作品延续传统年代剧中宽泛的时空跨度和“家国同构”的精神内核,对作品中的儿女情长删繁就简,主人公也不再有着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和精神世界,反而着重表现社会生活中小人物的坎坷人生和温情故事,为年代剧记录时代历史和讲好人民故事提供新的叙事策略。
与以往的年代剧相比,《人世间》更注重多种情感类型的融合,作品中饱含着时代发展中人物的亲情、友情、爱情等情感变迁,以多种情感线索交织,关注小人物的精神世界。在“每个人只有一条棉裤,拆了洗了就没办法出门”“两串冰糖葫芦赚一分钱”物资匮乏的年代,周秉坤接过水自流和骆士宾口中“给好友妻子”的三十元补贴和五元跑路费,首次与郑娟相遇。出于同情,他每月将自己的跑路费补贴给这个贫穷的家庭,又将红糖等稀缺物资送给怀孕的郑娟,周秉坤的行为将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内核——仁义“外化”于荧屏之上。吉春市作为东北的一所小城,大都在描写大雪纷飞的冬季,画面中以暗调为主。当郑娟第一次出现时,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此时画面充斥着冬日的暖调,这种呈现方式偏向“虚构化”的主观视角,展现周秉坤这一“大疙瘩”对爱情的懵懂初识。
法国学者热奈特将叙事分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在此基础上并进一步划分为休止、场景、概略、省略四种“时况价值”。[7]年代剧由于时间跨度大,展示的社会层次也比较宏观,因此在叙事策略上常采用省略叙事。这种叙事方式被表述为TR<TH(TH代表故事实况,TR指叙事文的伪时况或约定时况)。[8]由于故事内容小于叙事内容,因此该剧的故事情节比较紧凑,将日常生活包裹在历史中的重大事件中,观众的情绪比较连续,有助于作品感情的传达。《人世间》采用省略叙事,故事从1969年开始讲起,时间跨越了50年,大量不必要的故事时间在作品中进行了省略。例如,在“文革”期间,由于周秉坤向邵主编提供了关于冯化成悼念周总理的诗,触及当时的“政治敏感区”,被关进监狱改造。直至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后,周秉坤才被放回家。在周秉坤被关进监狱改造的这半年时间,创作者并没有大量描述他的狱中经历,而是通过几组郑娟和好友到家中帮忙的镜头进行呈现。这一部分的省略叙事传达出人情冷暖,本该困苦的生活因为好友的照拂和郑娟的善良而倍感温暖。1976年冬,周秉坤返回家中观众才明白时间竟然已经过了半年之久。另外,剧中对于孩子们的成长也是省略叙事,自周秉坤搬进新房后到1988年骆士宾回到吉春找周楠的这一段时间,是孩子们逐渐成为独立个体的过程。成长过程完全被省略,而主要是通过几组社会经济迅速发展的纪录影片表明时间的前进,展示宏大的社会变迁的背景。
电视剧《人世间》中将国家重大政策与个体人物的生活结合在一起,“以小见大”的叙事方式构建起“家国同构”的时代命题。面对物质匮乏的现实状况,个体借助各种方式寻找出路,有人被时代浪潮裹挟前行,有人意志先于国家政策,还有人走上不归路。年代剧关注社会变迁中的独立个体,当旧的思维模式无法适应社会发展时,人们对于自身和未来的寻找与适应具有强烈的冲突性和戏剧性,形成年代剧的叙事动力。以《人世间》中郑娟和周蓉两个具有代表性的女性形象为例,探寻不同女性角色在社会变迁中寻找出路,引发对于女性命运关注的叙事张力。郑娟和周蓉代表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女性,前者是恪守本分的“贤妻良母”,后者则是追寻自由的“知识女性”。郑娟是没有多少文化的底层女性的形象,在周秉坤因诗歌入狱时,她扛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对外界的闲言碎语置若罔闻,为周秉坤照顾植物人的母亲和年幼的侄女。周秉坤第二次因过失杀人入狱时,郑娟忍着丧子和丈夫锒铛入狱的痛苦再次扛起这个家。而周蓉作为受到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眼中的自己融合了众多文学作品典型人物的特质,“艾丝美拉达的没心没肺”“卡门的任性”“马蒂尔德的叛逆”“娜塔莎的纯真”“晴雯的刚烈”“黛玉的孤芳自赏式的忧郁”“宝钗的圆通”,[9]“上山下乡”初期她便不顾父母反对孤身一人前往贵州山区,与知名诗人冯化成结成伴侣,追逐自己的爱情。而在得知丈夫出轨后,她便果断与之分离,寻找新的爱情。郑娟和周蓉这两名典型女性形象给予作品巨大的叙事张力,她们代表女性成长的不同阶段,吸引着不同年龄段观众的关注。不可否认,而她们意识的觉醒是受到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现代化的一部分,因此对于她们命运走向的关注也成为年代剧叙事动力的一部分。
《人世间》立足于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表现在漫长的人生长河中,中国普通百姓跌跌撞撞寻找出路,寻找自己。中国人民从苦难中走来,也从不惧怕苦难,但究其一生,都在为摆脱苦难矢志不渝地奋斗着,创作者关注这些奋斗改变命运的普通人,尽管生活坎坷,却依然能在这苦难的人间找到爱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