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帆,冯 溢
(东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 110819)
伴随基因技术、人工智能和哲学思辨的发展而逐渐形成声势的后人类主义思潮,不仅给传统人文和社会学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而且深刻影响了当代艺术创作与思考。石黑一雄在一次访谈中坦言,他笔下的社会正在通过“重组自身”来适应如AI入侵等科技巨变,但尚未成功,仍然存在许多不稳定因素,如何从文本建构的社会中寻找出路来回应巨大的变革,是作者想要传达的终极人文关怀。正如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所言:“他的小说富有激情的力量,在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的幻觉下,他展现了一道深渊。[1](P1)”石黑一雄通过记忆和情感叙事来阐释人类事业,并赋予未来生命权力以承诺,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体现的尤为突出。该书以太阳能机器人AF(Artificial Friend)克拉拉为叙事主体,讲述着作为人工朋友的它,以善良、无私和敏锐的观察力守护着乔西,成功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却不免摆脱被世人遗忘和抛弃的命运,文本中提出了关于希望、信仰和爱等问题,揭秘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内核,完成了对“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的又一次追问。
《克拉拉与太阳》锁定人类的近未来,以丰富的想象描绘出一幅后人类图景:人类与类人类人工智能共存,在友爱伦理的关怀下充斥着人格异化、拒绝意识、单向度思考工具等不协调因素,具有丰富的伦理寓意。国内外研究者以石黑一雄小说常常出现的身份、创伤、失落与死亡等诗意美学为切入点进行分析,但对伦理向度的考量和如何通过文学叙事展现科技理性下现代性的残酷和生命权力的不对等,更贴近作者想要诠释的深层精神内核。当代人类科技迅猛发展,生物技术和基因技术使得科学家们认为“在人类之后出现的不是进化的另一个阶段,而是种类上的差异,[2](P18)”与科学工作的变化相平行的是,在文学领域触发了人们对技术与生命伦理乃至已经或即将步入的“后人类”社会的深刻思考。
《克拉拉与太阳》以徐徐展开的第一人称回忆为视角,记叙了作为人工智能机器人的AF克拉拉的“成长”过程,着重描写了在陪伴小女孩乔西时的全然利他性,主人公不断深入的认知叙事与科技理性下人类情感的差异构成了叙事动力,引发对人性危机的思考。在当代科学支撑下,在人工智能体革命范式生成的同时,“人”之为人的传统定义受到了猛烈冲击,基因工程、克隆技术和虚拟主体应运而生,后人类交互生存图景由此生成。
人类取得的技术进步为机器和算法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大数据时代的出现带来了独特的机遇与挑战。2016年,人工智能AlphaGo战胜了韩国围棋职业九段围棋手李世石,宣告了人工智能元年的到来,石黑一雄以科幻性的思索在书中回应了时代的价值观。小说伊始,在经理与克拉拉的对话中提到,如果一个带有怨恨或悲伤眼神的孩子,“没有AF,一定会非常孤独的”。[3](P13)这些AF是经过调谐和训练的人工智能机器人,通过采取相应的行动来理解和陪伴人类,用以消除青少年的孤独感,其不拘泥于智力上的精准和程式化的反应,具有极强的观察力和共情能力。二者平静的语气和寻常的对话体现了“后人类”时代,自然人与类人类并存的普遍性社会状态。而克拉拉对人类理想化的投射源于机械化对于无私的设定。当克拉拉陪伴的小女孩乔西身患重病,乔西的母亲希望克拉拉为了她而延续乔西,“不仅仅是肤浅的学习,还能深层地、完整地学习,直到第一个乔西和第二个乔西之间再无任何差别[3](P263)”。然而事实引得读者深思:克拉拉能否真正的替代乔西吗?科学狂魔卡帕尔迪先生认为,他一直在乔西身上寻找某种特别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克拉拉对此展开了精彩的分析:这是一个极致的洞察人类心灵的例子,特别的东西,不在乔西体内,它在爱她的人体内。关于人之为人的探讨丰富了科幻小说的创作可能,阐述了科学在当代文化想象中是如何发挥作用。克拉拉的回忆书写作为一种叙事策略,通过时空交织、流动叙述,将主人公碎片化的记忆从大脑意识中取出,用符号构建为连贯的故事,并用言语表达出来。回忆书写在引起读者共鸣的同时,寄托了作者本人的多重人文关怀与历史思考。
石黑一雄曾表示,本书的创作受到了伯克利加州大学讲席教授珍妮弗·杜德纳基因编辑技术——CRISPR的启发,将基因编辑融入角色构建和文本叙事,探讨在社会真实境况中科技的走向。福山在《我们的后人类未来》中对基因工程做出了批判性的解读。福山指出,以基因组工程为代表的生物技术承诺着给人类带来健康或福祉等重要福利,但更关乎着未来潜在的道德和政治性缺失。[4](P44)
“后人类是指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对人类个体进行部分地人工设计、改造、技术模拟和建构。”[5](P5)在后人类社会图景中,人工智能(AI)强调自主系统可以模仿或取代人类的认知功能,而生物科技的发展转变了人类生存状态,“人类本身开始成为科技深度改造的对象而被重新思考和定位”。[6](P80)以基因工程、虚拟技术为代表的智能增强(IA)利用科技来补充或支持人类系统,从而使得人类处于人机交互的中心,即代表着跨界的混杂的“赛博格”——“一种以无性的制造/复制而脱离了有机生殖形式、有机生物与人造机器混合、有机肉体与无机信息结合的跨界新生命形态”[7](P87)的出现。虽然没有具体涉及基因编辑的系统性阐释,但作者通过“基因提升”所揭示的生命价值问题与科技发展息息相关。在文本中,如乔西一样家庭富裕的孩子们接受了基因提升,无需进入实体课堂,通过“矩形本”实现特殊的教育,以便考入一流大学,获得进入上流社会的门票,完成阶层上升。而如朋友里克一样未能得到基因优化的人,即使具有天分和进入高等学府的能力,却似乎注定被隔阂,最终作为被遗弃的大众而沉沦闲散的底层。至此,小说中对于自然人的解体,宣告着后人类时代的到来。《克拉拉与太阳》没有像科幻小说一样关注于详实的科学干预,或利用虚构的专业术语,通过暗示技术实践来引证自身的科学性,从而确立环境、科学等方面的重大变化与文化想象——小说中叙述者语言的非文学性和“沉默的叙述”指向石黑一雄创作文本时使用的日常语言。杜登曾讨论过科学术语与日常语言碰撞产生的火花,在其《欧元与基因——一位未出生的历史学家的看法》中,提出了在日常用语中使用的“基因”,已经变成了一种“表现力词汇”(plastikwort),一个具有弹性的术语,涵盖了某种程度上“隐藏的、秘语的、具有威胁性的[8](P6)”人类现象,从科学中分离出来,从而重新嵌入文本实践,更好的展现了作者的伦理维度和人文关怀,为人类身份的建构提供思考。
在《克拉拉与太阳》呈现的时代中,石黑一雄在欣喜地描绘科技带来的各类元素相互碰撞之时,也展现了后人类时代暗景:自然人无声无息地被科技异化,以及单向度理性工具带来的黯淡社会发展的可能性。
科技的飞速发展“带来了自由和规训的二律背反”,[9](P506)随之而来的是当代社会中道德和情感体系的疏离、虚伪以及人类的非人化,即人的异化。在欧洲文化敏感性和教育政策迅速变化的背景下,以及以艺术和人文为代价大力推动科学和技术思想的背景下,《克拉拉与太阳》逆流而上,它的创作基于情感、创造力和艺术是关键因素的前提来建立人类的身份,传达人文关怀。正如“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以其高生产、高消费压制了社会中的对立性因素”,[10](P31)人类不再拥有肯定和批判两个方面的向度,丧失了否定的特点,意味着社会实践中单向度的生成,人类维护现状并全面屈从,最终沦为物性的存在和制度统治的工具。诚然,以乔西一家为代表的上层经济状况的家庭,看似享受着自由和特权,实则陷入科技繁荣带来的集权资本之下。人们对基因提升趋之若鹜,哪怕已经出现了科技的牺牲者——“萨尔已经离世了”,[3](P129)但人们仍然被技术的进步所引诱,拒绝批判思维和独立思考,以侥幸心理深陷科技泥沼却仍然甘之如饴。甚至在乔西重病之时,妈妈为了满足自私的内心与以卡帕尔迪先生为代表的科学狂魔制定了“延续乔西”的计划,通过精准的科学测验来评估克拉拉对乔西的情感冲动和欲望的理解,以期克拉拉“凭借迄今学到的一切,占据楼上的那个乔西”,[3](P263)从而保证克拉拉不单单是乔西的一个复制品,更从情感、内心等深层次与乔西契合。疯狂的科学实验的背后,是单向度的人们对科技理性的盲目崇拜,以“一种可悲而又有前途”的异化状态存在。
正如马尔库塞所强调,“人归根结底是属于自然的”,[10](P34)人类的存在附属于自然的存在,人类个体以及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应当建立在尊重和顺应理性的自然规律的基础之上。基因工程与优生学的前景密切相关,尽管当前的生物技术无法达到重组人类基因的程度,但是石黑一雄在文本中展现了未来基因发展可能性的真实蓝图,对人类进行人体实验和伦理向度提出了隐形忧虑。对此,福山曾做过这样的假设:“将来的生物技术能够使用一种相对安全且行之有效的基因手段,来制造更为高智商的孩子,那么基因工程的危险性将大大提高”。[4](P118)这种假设与文本角色设定不谋而合,早已背离了科学技术为人类谋福利的初心,最终将导致发达国家的优生游戏、罔顾生命和生态环境等无法预料的后果。
石黑一雄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融入文本构建,书写着人类的焦虑和不安。在现实的异化世界,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充满了荒诞和狭隘视野,作者借以克拉拉的回忆叙事作为解剖时代的利刃,强调应当全面把握科学技术的双重功能,引导科技与人类社会可续性发展的双向互动;提倡个人独特性和完整性,着眼于个体主体性建构,保证每个鲜活的生命都值得尊重,帮助读者关注后人类时代的孤独困境。
后人类主义字面意义是指“存在于超越人类状态的个人或实体”,[11](P96)由于人工智能等曾经的虚构性幻想成为现实,激发了人类对于人之为人、生命价值等方面的思考和面临主体消弭的危机意识。本书从表面上看,有关阳光、信仰和爱,温情的童话组织架构流露在文字之间,然而随着情节的推进,隐晦曲折地展现了以克拉拉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与自然人之间的由于悬殊身份和空间差异造成的二元对立,探讨了利用与被利用的生命权力关系,揭示了人工智能机器人被自然人剥夺生命权的凄惨未来,通过生命叙事书写了二者的伦理向度。
自然人认为自身作为人工智能的创造者,理应视后者为统治与被统治关系的附属物,即:作为他者的身份和为人类服务的理念而存在。在交流聚会上,克拉拉等AF被视为主仆身份而存在。乔西和朋友们命令克拉拉进行如问好、记忆力测试、颜色分辨、唱歌等表演性活动,更有甚者谈及对自己的AF时,常常“把她抡过半空,她每回都能双脚着地”,[5](P95)具有强烈戏谑意味的场面被刻画的淋漓尽致。克拉拉为了帮助乔西痊愈,不断向信仰的“太阳”寻求帮助,实施着看起来疯狂又天真的计划,甚至不惜损害自身性能取出部分P-E-G 9溶液来摧毁库廷斯机器。绝对诚实和无私的克拉拉与身边自然人的冷漠与残酷形成的鲜明对比,传达着作者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在乔西顺利升入大学,克拉拉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不得不从乔西的生活中退出,被闲置在杂物间,最终和其他的AF一样被遗弃在堆场,等待着生命的终结。这种主客二分的存在,是由技术产生的伦理问题,使得克拉拉等人工智能机器沦为阿甘本的“神圣人”。
“神圣人”是阿甘本从古罗马法律中提炼出来的形象,原意是指因罪行被排斥到政治共同体之外,可被任何人杀死的人物,在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研究中,他认为,“神圣人”意味着“一个被驱逐出神界和世俗世界的人,一个不属于神法(不可祭祀)也不属于世间法律(被杀却不会受到惩罚)的人”。[12](P90)这种神圣人面临的暴力困境正是克拉拉等AF的共同境遇:与人类相互依存,却在人类共同体中通过被纳入的方式被排除——随之而来的是彻底的被征用、被控制、甚至被杀戮,“既不渎神也不违法”的暴力正是主权权力(自然人)使得生命暴露在威胁中的至高权力,即使AF们被损坏,人类不会为此惋惜或悔过,更无需承担任何责任,最终被废弃在垃圾场了事,完成对生命权力的剥夺和操控。如同阿甘本所谓的“被掏空价值的生命[13](P91)”——时刻笼罩在死亡暴力的威胁中,活着却随时可被任意处死——即“赤裸生命”(bare life)。文中强调了乔西父亲等人对AF的厌恶,缘于人工智能的出现而导致可以从事的事业逐渐减少以致失业的现象。在某种程度上,“神圣人”的身份会悄然发生转化,我们无法预知谁是真实的、最后的“神圣人”,在时代的洪流中,我们每个人又都可能成为“神圣人”。
在小说结尾,克拉拉与经理的对话蕴含着浓厚的怀旧情绪,建构着过去与当下的生命意识。基于人类道德理解的缺位,石黑一雄赋予了《克拉拉与太阳》中的机器人和人类平等的生命价值和生存权利,借悲剧化的结局肢解了传统的人文主义,提出了科技对生命价值存在漠视的可能性,通过独特的文学想象和艺术反思对生命权力的压迫提出反抗。
《克拉拉与太阳》探讨着作为自然出生的生物学“人”与满足和服务人类的产品(先进技术的产物)之间的交互生存图景,在此,人性的善恶通过机器人的无私利他性对比的淋漓尽致。如前所示,作者的文学叙事超越了单纯的科幻作品和反乌托邦作品,把目光投向更深层次的生命叙事和友爱伦理学的关照。这部小说表面上以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回忆录串联,实则展现着时代波涛涌动下的人类困境。通过主人公的主导性认知,石黑一雄描绘了人工智能机器人与人类相互依存又处于二元对立关系的历史必然性;通过指出机器人的生存境地和身份状态,帮助读者对机器人的“人性”产生情感共情,将同理心和关怀延伸到更广阔范围之外——指出了一种必要的反思,即作为人类意味着什么,以及人类为了追求永生可以付出什么代价,揭示二元对立逻辑已不适用于高速发展的新型社会,强调了多元种群、文化的并存,自然规律和生态和谐理念的提出,要求更具包容性的人文关怀。小说所传达出来的伦理寓意,为当今社会的复杂局面提供了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