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
有趣且乐观,是熟识任溶溶的人最常提及的两个词。无论面对面聊天,还是在电话里说话,时不时就听到他哈哈哈的笑声。
他不用电脑,只用纸笔,也不留底稿,翻译或写作完成后,稿件就直接寄去出版社。有时候寄去时间久了,稿件被遗失,再需要时,任溶溶只得重新翻译。他也不生气,重译之后反而总会高兴地说一句:“新译的要比旧译的好!”
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说:“每个大人都曾是孩子,可惜很少有人记得。”任溶溶无疑记得。任溶溶说,他有一个很好的朋友,“那就是小时候的自己”。那个没有被他遗忘的“孩子”,成为他翻译和创作儿童文学取之不尽的灵感来源。
他写的上百首童诗中,有一首叫《怎么都快乐》:“一个人玩,很好!独自一个,静悄悄的……两个人玩,很好!讲故事得有人听才行……三个人玩,很好……”这首诗2017年被收录进最新人教版小学语文一年级下册。
童年是一个作家重要的创作母题,出生于1923年的任溶溶,见证过时代的波澜。那时,他生于上海虹口闵行路东新康里一处沿街的两层楼上,父亲开了家纸行。5岁时,他随父母回到广州老宅,一待就是10年。“散漫”的童年时光,他大部分时间用来看“杂书”,既有旧式“打来打去”的武侠小说,也有“四大名著”,但他不喜欢《红楼梦》,《三国演义》也一定“ 要诸葛亮出來之后才好看”,诸葛亮一死,他也就不爱看了。
和这些书相比,最吸引他的是两本译作——意大利作家罗大里的《洋葱头历险记》和科洛迪的《木偶奇遇记》。只是那时,他还不清楚这种作品叫作童话,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会亲手把这些经典童话翻译成中文。
很快,抗战爆发,任溶溶没有心思再读闲书了,一心向往着革命。1940年,他和两个同学到苏北参加新四军。他在苏北编《战士报》,写标语,教唱歌,也打过一些小仗,还经常能看见新四军军长陈毅。可惜一年不到,他就患上重病,只得返回上海治病。病愈后,他考取了上海大夏大学中国文学系。
任溶溶大学毕业那年,抗战胜利,即将创刊的《新文学》杂志激发了他投稿的欲望。他尝试翻译了一篇土耳其童话《黏土做成的炸肉片》送去,没想到竟发表在创刊号上。正巧他的一位大学同学到儿童书局编《儿童故事》,见他能翻译童话,就向他约稿。
为了找选题、找资料,任溶溶到处去找可供翻译的外文原版书,于是走上了翻译之路。《小鹿斑比》《小飞象》《亚美尼亚民间故事》……他一篇接着一篇,一本接着一本,越译越觉得有意思,再也“不可自拔”。
1948年,在翻译出版《里马斯叔叔的故事》时,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带给他极大的欢喜,于是他署上了女儿的名字“任溶溶”作笔名。以后,碰到自以为得意的作品,也署上“任溶溶”,久而久之,这个笔名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他自己竟真成了任溶溶。
通过他的译笔,中国的孩子们第一次结识了意大利的洋葱头,英国的沙仙、彼得·潘……和他们一起经历冒险,长大成人。有人做过统计,1949年到1966年,全国译介外国儿童文学书籍共500余种,任溶溶一人就翻译了50多种。
各类经典童话翻译得多了,一些形象和情节在他头脑里自己跑了出来。有一次在少年宫和小朋友一起,他用自己生活中的经历编小故事。任溶溶小时候常常糊里糊涂、丢三落四,好像个“没头脑”,他的儿子当时正处于萌发自我的年龄,妈妈让做点什么,总说“不高兴”。任溶溶讲的时候,小朋友们特别喜欢,当时《少年文艺》杂志的编辑让他写下来。任溶溶只用半小时就把《没头脑和不高兴》写好了。1962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把它拍成动画片,成为中国幽默夸张类童话中最成功的经典之一。
《没头脑和不高兴》的幽默品质和游戏精神,在整个中国儿童文学百年发展中,也是稀缺的。任溶溶在那个年代相当先锋的思想,使得他的原创作品直到今天仍然受到小读者的喜爱,而那些经由他的译笔才得以降临中国的童话人物,也为后来中国的儿童文学创作打开了眼界。例如,1979年,他把瑞典童话家林格伦的作品带进中国。林格伦笔下的“长袜子皮皮”和“小飞人卡尔松”都不是传统的正面儿童形象,尤其皮皮,她是一位力大无穷、爱吹牛、喜欢恶作剧、打同学、反抗老师的女孩子,她做的事因违背大人意愿总是被称为“坏事”,与人们的惯常审美格格不入。很多人担心这样的作品会带坏小孩子,但任溶溶还是坚持一口气翻译了林格伦的8部作品并顺利出版,为中国的儿童文学带来一股新风。
宽广的视野和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智慧与才华,给任溶溶的译作打上了鲜明的“任氏”烙印。
他完全有能力卖弄文采,可是在他的译文中却不会“掉书袋”。有儿童文学爱好者对比了任溶溶和其他翻译版本的区别,说他的译文最温暖亲切,译者与读者似乎没有任何距离感。他的身体里有个永不老去的“大孩子”,这个“孩子”与他所有的小读者,是平等的。
很多人觉得,一生都幸运地葆有一个孩子气灵魂的人大约会一辈子平顺,可是任溶溶这一生,并非没有挫折和困顿。1968年,任溶溶被下放到五七干校饲养场养猪。养猪之外的时间,他全部用来学习外语。运动结束时,他又收获了两门外语——意大利语和日语。而且,他终于如愿把《木偶奇遇记》译成了中文,并于1980年5月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当时中国数十个中译本中,唯一一个直接从意大利文翻译过来的译本,迄今仍是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译本。197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成立,任溶溶进入译文社工作直至退休。几十年间,他专心于儿童文学翻译和儿童诗创作,先后翻译了《长袜子皮皮》《彼得·潘》《假话国历险记》《小熊维尼》《夏洛的网》等数以百计的经典儿童文学作品。80岁时,他还新译了近百万字的《安徒生童话全集》,快90岁时,还在创作并出版儿童诗。
他对儿子任荣康说过,他这一辈子深爱童话,因为从童话那里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他选择把自己的一生也看作童话,那么在经历苦难时,就同样可以快乐,因为可以相信前面是光明。
他从不轻视儿童,认为儿童可爱又了不起;他更反对轻视儿童文学,因为儿童文学蕴含大道至简的哲理,可以将世俗功利的人生,变成审美化的人生,让人从艰难困苦中寻出美和趣味。
2004年,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没头脑和不高兴》单行本时,任溶溶为小读者和大读者都写下一段话。
他对小读者说:“这本书当然是献给你们的,我一辈子就是为你们写书。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它能给你一点快乐。”他对大读者说:“你好,祝贺你长大成人了!不过我也有一个希望,就是你们小时候读我的书,如今觉得我没骗你们。”
之淼//摘自中国新闻周刊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