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贝克
(吉林大学 外国语学院,长春 130012)
英国当代小说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以下简称石黑)在当代西方资本主义文化语境下,突破了“流散”文学及高雅文学的藩篱,顺应通俗文学的发展趋势,以历史主义与新历史主义的杂糅方式,对战争与和平以及当代人的精神困境进行反思并采取通俗文学的叙事模式,且因其情感的巨大力量揭示出人与现实世界的虚幻联系而于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纵观其全部作品,石黑在小说叙事形式上具有典型的通俗文学特征,而在其思想内涵上又体现出高雅文学的基本特质,进而打破了高雅与通俗之间的界线,开创了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内高雅文学通俗化的发展道路。
石黑的小说曾多次获得英法文学大奖,而后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就此观之,石黑理应划归正统的精英文学作家之列。然而,就其作品的基本特征而言,石黑又是西方大众文化语境下精英文学通俗化的一位名家。高雅与通俗本来相互矛盾的对立双方在石黑的作品中却达成了统一,进而使其作品在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内进行资本主义本质批判以及人的本质弱点批判,为当代西方高雅文学(或精英文学)通俗化发展找到了一条新途径。
学术界常将石黑与移民文学联系在一起。中国有学者认为石黑的英国日裔作家身份决定了其文化的两重性,并形成他对东西方文化的批判性思考,使其作品成为一种流散的文化之旅;[2]还有学者认为石黑的身份认同是其全部小说的关注焦点,其流散写作探讨了移民身份的认同问题,其作品通过对国族、流散和人类身份认同的探讨,体现出作为流散作家动态、发展、多元而又包容的身份认同观。[3]事实上,石黑的作品远非离散文学中作家本人对族裔身份的追寻,而是在多元文化的共同作用下,以其日裔英国作家的身份在多元文化大环境下所创作出来的当代西方人及非西方人所共同关注并具有人类生存普遍意义的小说作品,进而使石黑成为他本人所希望成为的“国际作家”。
国际作家即创作出可供世界各民族共享精神财富的作家,其作品往往具有高雅的艺术品位。然而,石黑的小说有意“偏离”高雅文学的发展道路而追求作品的大众通俗性。为此,石黑在其小说中采取了“靠不住”的记忆书写策略,体现出后现代主义文学在叙事层面的不确定性特征。《远山淡影》与《浮世画家》这两部以日裔英国侨民和战后日本人为主要人物的小说,体现出石黑对二战后日本对战争反思以及日本重建的关注,采取的是历史主义的叙事视角,而《被掩埋的巨人》则以新历史主义为叙事视角,以亚瑟王时代的传说和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之间的战争杀戮作为故事背景,在反思战争历史的同时又为人类社会的永久和平寻找出路。《别让我走》采取科幻小说的叙事模式来探讨现实社会中的人际关系,《我辈孤雏》(又译《上海孤儿》)以侦探小说的叙事方式,表现出当代西方人身份的荒谬性。《无可慰藉》及其短篇小说集《小夜曲》中的5篇短篇小说,则完全体现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石黑通过日常生活琐事的描写,揭示出当代西方人在精神层面的困境。澳大利亚学者帕顿以《长日留痕》为例,探讨现代人的自我观,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与现代社会中个体身份的本质、能动性及其责任相关的重大问题;[4]英国学者霍华德则以《我辈孤雏》为例,认为石黑采取“遏制主义”的态度,尽力把文学话语的意义藏匿起来,通过其道德和审美叙事,使读者在目睹其创作风格演变的同时,又体验到作家的道德与审美理想。[5]
中外学者对石黑小说的评价虽然观点各异,但共同点却是:石黑的小说虽然在创作形式上采取了通俗文学的写法,但在思想内涵层面坚持的理想倾向仍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原则。就作品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而论,这本是一个哲学层面的命题,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只有两者达成一致时,事物才能顺利发展。[6]鉴于此,石黑的小说在形式层面上具有通俗性,而思想内涵则体现出高雅性。
石黑作品中所体现的通俗性特征实质上是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在现阶段的产物。资本主义文化理论研究专家詹姆逊(Fredric Jameson,又被译作杰姆逊或詹明信)认为,英美社会当下属于多国化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西方的艺术准则体现为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演化是一种文化“断裂”现象,其当代演进事实上是在“让位于一种特殊的美国的大众文化”,其反实在论“也经历了类似的形式和内容的转换”。[7]中国学者徐海波则更为直接地作出论断,认为后现代主义文化在当下以英美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既是主流文化,又是流行文化及大众文化。[8]
在资本主义文化逻辑体系内,早期的文化理论同样存在高雅与通俗的论争。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化精英主义者阿诺德认为,文化关涉人的精神生活,内在于人的心灵之中,而文明则处于人的物质生活层面,其矛盾属于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文化应该充分体现出人对进步、自由、和谐与完美的理想追求,并去除功利性的物质因素;工人阶级所持的文化并非主流文化,因而他将文化的重任赋予了中产阶级。西方著名文学批评家利维斯认为文化实际上是少数人的专利。[9]28美国学者费斯克则认为法兰克福学派沿用的“大众文化”(mass culture)含有贬义而换用了“通俗文化”(popular culture)。这种现象表明西方文化理论界对文化的观点并非一成不变。即使像法兰克福学派的本雅明,他也曾为大众文化进行辩护,认为应该将大众文化合法化、政治化和独立化,并应肯定大众文化自身的价值。[9]74在当今大众文化时代,文化在雅俗之间的壁垒已被打破,并导致当代文学语境下不可逆转的精英文学边缘化和大众文学市场化潮流。
石黑小说的通俗化特征首先表现在当代大众文化和后现代主义思潮对其形成的双重影响。当代大众文化作为一种文化形态,是以现代文化产业为特征,以先进科技及传媒为手段,并受市场经济制约和以大众作为服务对象的一种文化。该文化语境下形成的文学尽管有精神快餐和文化消费的都市化、市民化和泛社会化等倾向,但该文化同样具有教化大众的意识形态作用。精英文学作家石黑由于身处这种文化语境中,因此其小说作品在形式层面上必然会体现出大众文学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某些特征,既有历史主义视角下的历史反思,又有新历史主义视角下人类社会美好图景的憧憬,进而打破了高雅与通俗的界线。
记忆书写是石黑小说采取的典型叙事策略。德国著名记忆理论奠基人扬·阿斯曼基于内在、社会和文化三个层面,将记忆划分为个人、社会和文化这样三种不同层面的记忆,是分别在个体层面和集体层面上形成的人的自我意识能力,而时间和身份认同的融合又是通过记忆来形成的。[10]作为日裔作家,石黑难与日本文化相割裂,于是,其日本记忆就形成了其《远山淡影》《浮世画家》这两部小说的记忆书写方式,构成了他对日本二战期间所发动的战争以及战后日本重建的小说叙事,并在《远山淡影》中为其记忆书写定下了基调:石黑以主人公悦子“模糊的记忆”方式虚构出一幅英国日侨的生活画面,“远山淡影”以记忆的虚幻性,从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琐事中回味虽然醇厚但却苦涩的人生。在该小说中,悦子的回忆无法完整地串连起她的现实生活,于是,她的回忆中出现了佐知子和悦子是怎样去的英国、佐知子要去美国但为何又没有去成等记忆空白。这些空白体现出记忆的模糊性,即颁奖词中所表述的“虚幻”。在真假掺半的回忆中,主人公自己也确定不了这些回忆的真实性,也就不可能完整地把回忆与现实串连起来。这种回忆的空白迎合了哲学中既深奥又亘古不变的“我是谁”这个终极命题,进而体现出多元文化中人的身份意义。在《浮世画家》中,石黑则采取了选择性记忆的方法,将叙事的时间跨度设定为从美军在长崎投下原子弹的1945年到战后的1950年,讲述的是二战期间颂扬军国主义的小野增二,战后由自我辩护到公开道歉的转变过程。小野认为,由于当时日本卷入了那场战争,那么作为个体的日本人也只能尽其全力去支持那场战争,那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也没有必要以死谢罪,但随即他又质疑那天下午三宅是否对他讲过那番话,兴许小野把三宅对池田想要说的话给弄混了。[11]67-68可见,小野对战争的反省态度折射出个体记忆与集体无意识的本质。石黑在《被掩埋的巨人》中则以英国历史上的种族战争为背景,通过“记忆”与“遗忘”以及神话式的通俗文学叙事方式,对当代战争进行反思:母龙魁瑞克造成的“遗忘之雾”夺走了人们的记忆,人们就希望杀死母龙,但母龙一死,其结果必定是新的战争。[12]283-306《无可慰藉》则以“没有唤醒的记忆”方式来表现当代人的精神困境,其“记忆”与“遗忘”表现得更为荒诞:小说人物瑞德应邀回到家乡小城举办专场演奏会,但最终却未曾登场,甚至连家人也难以辨认,进而体现出石黑高雅文学通俗化的高超艺术水准。
石黑的作品虽然在文本形式上与高雅文学传统渐行渐远,但从作品形式与思想内涵的关系层面观之,雅俗共存却是其基本特征。如果说其早期的《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还留有高雅文学痕迹的话,那么此后的作品则完全走上了通俗文学的创作道路。除最具通俗性的作品《被掩埋的巨人》外,其侦探小说《我辈孤雏》的不确定性依然体现在“我是谁”这个哲学命题上。英国大侦探班克斯上海之行的侦查结果将一切都化为“虚无”,他面对的事实是:“你看清楚自己是靠什么成为知名大侦探了吗?大侦探!这对谁有好处啊!寻获失窃的珠宝,查出贵族们为了继承权而杀人?你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吗?”[13]340石黑就这样将其侦探小说“变成了伦理道德叙事的杰作”[14]。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不论石黑在通俗化创作道路上走出了多远,其作品思想内涵必定与诺贝尔文学奖的“理想倾向”保持一致。如果说其小说作品在表现形式层面上是通俗的,那么其作品的思想内涵却仍是高雅的。“虚幻世界”和“充满情感力量”是颁奖词对其作品通俗性与高雅性的精准评价。
从上述对石黑作品形式与内容关系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如果说形式是其作品的外部构成要素的话,那么其思想内涵则是作品的灵魂。中国学术界有学者认为,处于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的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其最大特征体现在包括主题、形象、情节以及语言在内的所有层面的不确定性。[15]35然而,石黑的作品虽在多数层面上是不确定的,但其主题思想却是确定的,其获奖理由与“奖给在文学界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最佳作品的人”的评奖原则是一致的。[16]作家的职业自律使石黑在其作品中始终坚持思想内涵的确定性,进而体现出其小说在大众文化语境下的高雅性。
思想内涵即作品叙事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总和,体现的是艺术作品的基本含义或审美价值,其关涉的是欣赏艺术作品时,欣赏者所感受到的主观、心理和情感方面的意涵。作品的思想内涵与特定时期的文化相关。阿多诺认为,20世纪后期的文化产业已将艺术“非实体化”,并形成了两种相对的表现形式:视艺术为停止言说的“物中之物”或“欣赏者欲言之物”,意即欣赏者的心理活动体现;艺术衰落的标志是艺术变成了追求利润的一种“文化产业”。[17]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形成之初,资本主义文化逻辑链条中的这种当代艺术准则也曾受到传统批评家的诟病。然而,既然精英文学边缘化和大众文学市场化已成为当代文学发展中不可逆转的潮流,那么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也就无法背离文学发展的这种必然趋势。于是,石黑的小说作品与大多数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一样,其形式是通俗的,而思想内涵则依然遵循的是理想倾向的评奖原则,因而其作品在思想内涵层面上又是高雅的。张盾教授就此现象认为,艺术创作中的技巧同样是社会和历史在其发展过程中的产物,因为艺术的政治意义不仅可以改变事物,而且可以改变人的存在与本质。[18]12石黑接受媒体采访时明确表示,日本政府拒绝承认其侵略历史,并修改历史教科书,其做法与《被掩埋的巨人》里所体现出来的“集体失忆”也是如出一辙的;柏林墙倒塌之后,人们以为迎来了和平时代,因此才会因南斯拉夫遭受北约轰炸而在心理上遭受重大打击。石黑认为,暴力行为是集体记忆演变的结果。他在这部小说里塑造出来的也正是这样一个相似的国家,看似和平的外表实际上是军事胜利的结果,其实质是国家和社会忘记了什么,又记住了什么的创作主题。[19]石黑的观点表明,其记忆书写是以不确定的叙事策略来表达其确定的思想内涵的一种手段,其独特性在于记忆从表面上看是靠不住的,但其深层内涵却是清晰可见的,进而在通俗与高雅之间建立起一种必然联系。
石黑在《远山淡影》这部小说中借助悦子之口对往事的回忆,认为“回忆,我发现,可能是不可靠的东西”[20]。这不仅是对记忆可靠性的表白,同时也体现出后现代主义阶段小说作品的不确定性特征。然而,在个体和国家两个层面上对战争的反思,石黑的“靠不住”实际上表达的恰恰是“靠得住”的思想内涵。这种观点同样体现在《浮世画家》这部小说中:军国主义的支持者小野增二对二战的反思采取的是选择性回忆,借此表达出作家通过日本民众的个体记忆来形成国家记忆的重大主题。石黑在解释他这部小说的记忆书写时认为,伴随作者的联想或记忆来把握故事情节的表达方式,该小说的背景虽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日本,但石黑所身处的英国社会对他的影响同样非常深刻,该小说的创作目的意在表现人们在战后的生活中事事都要政治站队、青年人的满腔热血演变成为恶意的伤害、艺术家在政治动荡的境况里所感受到的苦痛;对于作家石黑而言,则是怎样才能超越教条式的生活及其面对历史时代的恐惧,因为不论是出于善还是恶,这些叙事必定会表露出他作为作家的创作意图。[21]人类向往和平,可战争始终与人类形影相随。以诺贝尔文学奖为代表的精英文学,其可贵之处就在于其关注人类共同命运这个核心议题。因此,从现实社会和石黑小说的文本世界观之,我们就难以彻底否定后现代主义文学在主题层面的确定性,因为“艺术形式被视为社会形式”就在于它以社会的经验存在来定义艺术的“纯粹的存在”,“以现实生活的不完美来定义文本自身的完美,形式以此改变了经验存在的法则”。[18]65石黑的小说以战争与和平以及当下西方人的精神困境书写,在思想内涵层面表达出作家对“不完美”的资本主义社会所进行的批判,体现出石黑在当代资本主义体制内的社会责任感,也为人们认识当代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本质提供了文学参照。
石黑的小说创作进入高峰期时,正是晚期资本主义阶段或多国化资本主义阶段,西方的艺术准则主要表现为后现代主义。因此,石黑的小说也是在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内对资本主义的本质进行反思的产物,是20世纪后半叶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时代精神反映。在科技和物质文明高速发展的西方社会,人们在精神层面反倒更加空虚,科技成果反过来又控制人类自身,使人失去了主体性和精神家园。从这一点上来讲,后现代主义也就被杰姆逊视作西方当代人的心理结构,是人的性质改变的标志,甚至是资本主义文化领域内的一场革命。[22]在资本主义文化的当代演进中,石黑顺应了文学通俗化的发展潮流,在《无可慰藉》这部近乎寓言式的小说中,作家同样以记忆与忘却作为主要叙事策略,辅之以卡夫卡式的人物变形、超现实主义叙事策略、变幻莫测的故事场景、轮流上场的各种类型人物等实验小说的表现手法,描写出主人公瑞德的虚幻处境,进而将当代西方人的这种精神困境以戏谑的方式表现出来。石黑在该小说中采取的荒诞叙事方式,将瑞德家乡之行的目的设定为以专场演奏会的方式来消解家乡小城人们的精神危机,并希望为这座小城找回文化重心。然而,瑞德不仅未能实现其目标,反而自身也深陷这场精神危机之中。[23]表现主义的荒诞和隐晦意象以及失忆等表现手法,构成了这部小说通俗文学的基本叙事模式。
侦探小说《我辈孤雏》是石黑的另一部多元文化语境下的通俗小说。小说人物班克斯由于出生于中国上海、发迹于英国,因而受到中英双重文化的影响。该作品形成了侦探小说在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叙事的独特性:作品未延续“杀人偿命”的侦探小说叙事传统,而是以第一人称方式讲述了班克斯的中英文化之旅。其独特性体现在让一位英国后裔来见证英国人在中国“禁烟”和目睹日本对上海发动的侵略战争,而故事的结局却出人预料,当班克斯在上海查明其父母失踪案的真相后,竟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进而引发对“我是谁”的这个哲学命题的思考。作品中,班克斯的母亲黛安娜在上海的“禁烟”运动中“呕心沥血”,最终却落入湖南大军阀王顾之手,成为王顾的妾而备受凌辱,母亲的代价换来的是各大公司不再进口鸦片和班克斯在英国的全部生活费用。由此观之,该小说似乎迎合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主题不确定性”特征,然而,对当时国共两党究竟应该由谁来主导中国抗战的描写来看,这部小说又是在历史主义视角下创作出来的。《我辈孤雏》将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上海租界,使之成为英国和日本侵华历史的时空交叉点,石黑从流散作家的视角,抨击了英国和日本的侵华行径。于是,上海这座中西文化的交流名城就成了大侦探班克斯记忆与现实相互交融的空间,并将其看成是英吉利民族“原罪”的起点。[24]至此,石黑完成了由精英到通俗的转化过程。
多元文化和人的精神困境同样是石黑短篇小说的故事主题。《伤心情歌手》的人物虽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但他们都持有相同的价值观。其中,加德纳是个明星,而琳迪“只关心这一点”,是琳迪“梦寐以求的”,但这对夫妻就要分手了,因为加德纳的“名声已经不如从前”,他已不再是大明星了。[25]1-36寥寥数语,石黑就把西方人价值观的通病“诊断”得如此清楚。相比之下,美国非裔作家理查德·赖特“以美国底层黑人的悲惨生活为主题,其‘抗议小说’也不再仅是为了向美国白人及世界展示真正的黑人生活,也不是为了提高黑人的自豪感,而是为了控诉白人社会的不公正以及白人对黑人的歧视和压迫”[26];石黑笔下的美国人却是白人歌星,并非少数族裔,其婚变的直接原因是资本主义社会所崇尚的个人主义价值观。因此,石黑的这篇作品突破了族裔文化冲突的传统叙事范式,在通俗小说叙事形式下形成了高雅的思想内涵。在《不论下雨或晴天》中,理查和埃米莉的情感世界也发生了变故,而主人公“我”竟然荒唐地应理查之邀,在他外出期间去充当埃米莉的“现实先生”,做他们夫妻情感矛盾的调解人,可“我”本人也“像个到了悬崖边的人”。[25]37-92《小夜曲》的主人公则认为,个人的才华对艺术家而言已不那么重要,艺术家的形象好、有市场、能上杂志和电视、能参加派对以及与什么人共同进餐才是重要的,而适时的绯闻、结婚和离婚则是该小说主人公成功的关键所在。[25]133-203《大提琴手》的主人公“我”感慨“世事无常”,当下的知己或许明天就会失联,成为陌路人,他们分散在欧洲各地,在你或许永远也不会去的某个广场或者咖啡厅里演奏曲子《教父》或者《秋叶》,该小说中的蒂博尔即将与他所热恋的美国女人分手,所以他“拉那一段的时候就像是在回忆一段恋情”,“大多数大提琴手演奏那一段时都是喜悦的”,但蒂博尔拉那段曲子时却并无喜悦之情,倒像是在追忆那已经逝去的快乐时光。[25]203-240石黑的这些短篇小说讲述的均是欧洲一个小城广场上浮沉及聚散不定的音乐家的故事,这些故事给人一种悲凉和浮世的感觉,他们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家,然而,他们的日常生活琐事却又折射出当代西方人共有的精神困境。石黑通过对这些多元文化背景下的人物生活琐事进行书写,体现出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其作品的通俗性。然而,这些“生活琐事”又是大众读者普遍关注的生活大事。石黑就此形成了其短篇小说在通俗与高雅之间的融合。
石黑一雄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其小说的通俗化发展既顺应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大众文学市场化和精英文学边缘化的潮流,又突破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主题不确定性,将作品新颖的叙事形式与深刻的思想内涵结合在一起,使原本相互对立的雅与俗有机地统一起来,进而对当代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内的西方精英文学通俗化发展形成了重大影响。
英美当代通俗文学是资本主义在现阶段内大众文化的产物,其性质是“由文学家创作的以大众传媒为载体、满足大众读者消费目的、遵循文化市场运行规律的商品性文学”[27]。西方学术界早期对具有通俗性特征的大众文学作品持否定性态度,其主要根源在于文化理论家对大众文化所持的否定态度。按照传统的精英文化论观点,由于文化应该摒弃一切功利性的物质因素,所以阿诺德认为精英文化与大众无缘。中国学派则认为,在当下资本主义所处的垄断或多国化资本主义阶段,其固有的各种矛盾也愈发尖锐,而这些矛盾不仅促进了民主运动、民族独立以及解放运动的发展,而且又刺激了经济危机的发生,加速了战争的爆发。[15]5石黑的小说作品因在资本主义体制内对现阶段资本主义的主流文化所持的否定性态度而形成了大众文化的特征。由于大众文化“是大众创造的,而不是强加在大众身上的,因此它产生于内部或底层,而不是来自上方”[28],于是就形成了石黑小说的服务对象问题。资本主义主流文化服务的对象主要是资产阶级,大众文化服务的对象则是广大中下层民众。因此,对大众文化语境下文学作品的通俗性也应辩证地、历史地去加以分析与评价。哈拉普认为:“艺术的创造是一种社会行为:它是艺术家用一种特殊艺术媒介把思想和情绪传达给他人的行为。”[29]黄禄善则认为,评价通俗文学不应依据学术界权威人士所设定的评价标准,而应该依据读者对该文学作品的欢迎程度。由于通俗小说受到广大读者的青睐而畅销,所以学术界就没有理由将该类型小说归于主流文化之外。[30]中外学者的观点表明,大众读者的阅读兴趣与作品的伦理取向达成一致时,通俗文学作品才能受到大众读者的欢迎并流行起来。
作为资本主义在现阶段的艺术准则,后现代主义体现出当代西方人的一种新的心理结构。石黑的小说在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内的文学叙事,看上去似乎行走于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然而,石黑正是以其通俗方式将当代人类所面临的诸如战争与和平、当代西方人的精神困境、科学对当代人产生的负面影响等西方社会顽疾,以具有“理想倾向”内涵的故事呈现给大众读者,形成了西方主流文学家在资本主义体制内的文化及文学反思。譬如,石黑的《别让我走》揭示出西方科技的快速发展反倒造成现代物质文明与人的精神危机这个新的悖论,该科幻小说中的克隆人成为理智的象征,他们既宽容又有毅力,自己的梦想、情感、嫉妒等正常人的心理活动,其悲伤和凄凉的书写并非意在揭示生物工程的伦理问题,而是借助克隆人的遭遇揭示出现实中的人性。沈安妮就此认为,该小说看似作家在感慨生命的脆弱和短暂以及人与生俱来的、不可抗拒的命运与责任,但展示给读者的却是无情和残忍的现实世界,表达出作家对人的命运所负有的责任;记忆虽不能通达现在和未来,但人们只能以此来认识一切发生过的事情,进而揭示出其故事背后隐藏的人性冲突与矛盾的深层内涵。[31]
采取非人的故事主角和克隆人与现实中的人进行对话的方式,以不可靠叙事的记忆书写策略和以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琐事作为故事情节,这是石黑小说对当代小说通俗性发展形成影响的主要层面。这些层面的特征虽然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有某些相通之处,但其作品在这种表层形式之下,寓意却极其深刻:既揭示出资本主义物质文明中人在精神层面的生存困境,又体现出作家对当代人所共同关注的重大议题的文学反思,进而在通俗与高雅之间建构起一条行之有效的通道,形成了石黑小说雅俗共存的当代文学特征。
石黑小说叙事模式的创新对当代通俗文学同样形成了重大促进作用。《我辈孤雏》在多元文化和历史主义视角下,以错位的记忆作为主要叙事策略,向大众读者展示出昔日英国和日本对中国犯下的罪行;《无可慰藉》及其短篇小说又以“荒谬的记忆”书写模式揭示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相互矛盾的现状,形成了“我是谁”的哲学终极思考;《别让我走》则以当代科技的快速发展反倒使人们失去幸福的悖论性叙事模式,体现出西方知识分子在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内对人的生存困境的独特阐释方式。
石黑通过化解作品形式与内容之间的矛盾,有效地解决了作品中雅俗之间的矛盾。中国学者卓今认为,文学经典是通过感性的方式来揭示人的情感以及思想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并就此构建起人类社会健康发展的价值体系。鉴于此,文学的文化批评首先需要解决的是重返文学的内部,并解决文学自身这个文化难题。[32]中国学派的观点揭示出当代西方文学在资本主义文化逻辑批判中存在的经典化问题并提出了解决途径。作为英国日裔作家,石黑小说的精英文学通俗化发展构成其对真善美追求的独特性,而其小说在多元文化层面上的意义亦如美国日裔作家辛西娅·角畑的儿童文学,通过文化多元性、族裔性和政治性书写来展现出个体的人在接受童年教育以及与他者相互联系的基础上历经丧失,战胜险阻,进而成长为独立自强的个体。[33]石黑正是在这些层面上为西方精英文学的通俗化发展发挥了促进作用。
在通俗中求高雅是石黑文学创作的基本取向。就此而言,石黑小说的叙事策略既体现出当代文学的后现代性和通俗性,又突破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主题不确定性。后者尤为重要,因为这一点与诺贝尔文学奖“理想倾向”的评奖原则紧密相关,同时也是石黑在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对其作品终极意义的追求,而其小说的当代性则既顺应了当代文学的发展潮流,又突破了文学终极价值追求的传统,在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中将高雅与通俗融为一体,完美地解决了两者之间的矛盾,在经典文学通俗化道路上取得了成功。因此,石黑一雄的小说在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内的文学叙事虽然通俗,但并不庸俗,而是更加有助于人们深化对资本主义本质的认识。